德國小鎮 - 第28章

約翰·勒卡雷

「沒有。」他的眼睛閃爍着勝利的光芒。「我只是想到我忘了他是個賊。我以為他複製了鑰匙,但不是。他是直接去偷的。偷當然更省事。」

「他不是賊!他是個人。十倍於你的人。」

「當然,當然。你們是高人一等的。你們兩個都是藝術家,而勞利只是個可憐的該死的工匠。你們才有靈魂,而勞利會含羞忍辱,只因為他愛你。老天,我一直都以為人們閒言閒語的女主角是珍妮·帕吉特。可憐的傢伙。」他說,眼睛望出窗外,「我永遠不會喜歡布拉德菲爾德,但他至少得到我的全部同情。」

他把一些錢放在桌上,尾隨她走下石頭台階。

「我猜他從未對你提過瑪格麗特·愛克曼這個人吧?他以前本來打算娶她。她是他惟一愛過的女人。」

「除了我,他沒愛過任何女人。」

「他沒跟你提過她?但他倒是向別人提起過。除了你,每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至愛。」

「我不相信。我絕不會相信。」

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對對對,你改變了他。他愛你。只要你們能在一起,那整個世界翻了過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我改變了他。他對我來說是活生生的。是我讓他活過來的。不管他正在做什麼,他現在都是活着的。那是我們的時間,我不會讓你或任何人把它給毀了。他找到了我。」

「他還找到什麼別的?」

奇蹟似的,汽車一發就動。

「他找到了我,而不管他在那下面找到了什麼,那都是讓他活過來的另一股動力。」

「下面?哪裡的下面?他去過哪裡?告訴我!你知道的!他告訴過你什麼?」

她開走了,沒有往回看。車子緩慢開上河濱空地,然後再開入黃昏和點點燈火中。

「歐寶」開出,準備要尾隨她。特納任它從身邊開過,跑到馬路對面,跳上一輛出租車。

大使館停車場停滿了車,大鐵柵欄門處的守衛增加了一倍。大使的勞斯萊斯再一次停在大門前,像一艘準備開入暴風雨的古老帆船。特納跑上台階時,雨衣下擺在他身後飛揚,鑰匙已經握好在手裡。

15 光榮洞

兩個外交信使站在值班櫃檯前面,他們的黑色皮革信袋像降落傘背囊一樣掛在顏色鮮明的軍裝上。

「誰是值夜官?」特納厲聲說。

「我以為你走了,」岡特說,「你不是昨天晚上7點……」

兩個外交信使匆匆給特納騰出空間時,響起皮革的吱吱聲。

「我要鑰匙串。」

岡特看着特納傷痕斑斑的臉,眼睛睜得老大。

「打電話給值夜官,」特納拿起話筒,遞給櫃檯另一頭的岡特,「叫他把鑰匙帶下來。馬上!」

岡特表示抗議。大堂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繼而又變得鴉雀無聲。特納聽着岡特用冒傻氣的威爾士腔半是抱怨、半是奉承地咕噥。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到幽暗的走廊去。

「如果你不照我的話說,我保證你下半輩子吃不了兜着走。」

「鑰匙不在樓上。」

「那在哪裡?」

「我給帶下來了。在保險箱裡。但沒有人簽字授權,我無法交給你。這個你應該很清楚!」

「我不是要拿走鑰匙。我只是想讓你數數數目。數數有幾把!」

兩個外交信使彼此低聲交談。但特納的聲音像斧頭一樣把他們的聲音給劈開。「總數應該是多少?」

「四十七把。」

岡特把一個較年輕的警衛叫來,打開保險箱,拿出那串黃銅鑰匙。按捺不住好奇心,兩個外交信使也湊過來,看着岡特數念珠似的用他礦工般的粗手指一把一把點數鑰匙。岡特一共數了兩次,交給另一個警衛再數了一次。

「怎樣?」

「四十六把。」岡特不情願地說,「錯不了。」

「四十六把,」年輕警衛附和說,「少了一把。」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點的?」

「很難說,」岡特囁嚅着說,「過去幾星期一再被調進調出。」

特納指向裝在地下室樓梯口的閃亮鐵柵門。

「我要怎樣才能下去?」

「布拉德菲爾德有鑰匙。那是一道防暴門。警衛沒有權力打開。」

「那清潔工是怎麼下去的?司爐工又是怎麼下去的?」

「司爐工有不同的入口。自從不來梅的暴動以後,下面也裝了鐵柵門。他們只能走到鍋爐房去,無法走得更遠。」岡特說,樣子很害怕。

「應該有一個逃生口或載貨升降機之類的。」

「只有一道後樓梯,但它的入口一樣是上了鎖的。鎖着的。」

「鑰匙呢?」

「在布拉德菲爾德那裡。電梯鑰匙也是。」

「它的入口在哪裡?」

「頂樓。」

「也就是你住的那一層樓?」

「是又怎樣?」

「是不是你住的那一層樓?」

「附近。」

「帶我去看!」

岡特看看地板,看看特納,看看另一個警衛,然後又再看着地板。最後,他不情不願地把鑰匙串交到年輕警衛手裡,沒對兩個信使說一句話就急步帶特納往樓梯走。

大使館形同白晝。所有燈全亮着,所有門全開着。秘書、文員、外交官在走廊里匆匆來去,沒理會經過的岡特和特納。大家談的都是布魯塞爾。這城市的名字像通關口令一樣,低聲在口耳之間流傳。它附着在每一根舌頭,每一部打字機和每一台電話上面。他們爬上另一道樓梯,到了一條聞起來像是通向游泳池的短走廊。然後一股清新氣流突然從他們左手邊吹來。他們前面的門上寫着「參贊處警衛宿舍:岡特先生太太」。

「我們不需要進去吧?」

「每個星期五晚唱詩班練唱完,他就是上這裡和你聊天喝茶?」

岡特點點頭。

「之後呢?你送他下樓嗎?」

「他不讓我送。他總是說:『你留在這裡,夥計,看看電視。我自己知道路。』」

「這扇就是後樓梯的門?」特納指着左邊氣流吹入的地方說。

「那是鎖着的。已經好幾年沒打開過。」

「這裡是惟一的入口?」

「可以直接通到地下室。本來有一條垃圾斜道的,後來因為經費沒有了,他們就改裝上一道樓梯。」

門很堅固,裝着兩個看來已長時間沒動過的大鎖。特納用一支鉛筆粗細的手電筒照看門楣,又輕輕用手指撫摸門兩邊的接口,然後猛力推了推門把。

「來這裡。你跟他身高差不多。你試試看。拿着門把。別轉。推推看。用力推。」

門一聲不響就開了。

空氣非常冷而且渾濁。他們站在半個樓梯平台上。腳下的樓梯非常陡。旁邊一扇小窗讓人可見紅十字會大樓那邊的田野。正下方,食堂煙囪的通風帽正在向黑暗散發陣陣炊煙。牆壁上的灰泥大片大片剝落。在門柱的另一邊,木頭被整條鋸掉。他們聽到滴水聲。就着微弱燈光,他們開始往下走。梯級是石頭的,中央鋪着一張窄窄的椰子席。一張非常舊的海報這樣寫着:「大使館俱樂部請往這邊走。歡迎駕臨。」他們聽到水壺在煤氣爐上噗噗響的聲音,又聽到一個女孩在朗誦一段文字:「儘管聯邦德國的官方聲明形容他們撤走的理由只是技術性的,但任何最清醒的評論家都會……」他們出自本能地站住,一顆心懸着,聆聽那些在樓梯井裡發出的清晰字詞。

「是通風管,」岡特低聲說,「是從通風管傳來的。」

「閉嘴。」

「穩健,」他們聽到萊爾懶洋洋地糾正那女孩的聲音。「穩健要好得多。把清醒改為穩健好嗎,親愛的?我不想讓他們以為我們要借酒澆愁。」

女孩咯咯笑了出來。

他們一定已經走到地下室,因為一個用磚封了起來的門洞擋在他們前面,一些濕灰泥塊散落在油地毯上。一個湊合的告示板在宣傳一些已經消失了的娛樂活動:大使館劇社將要公演果戈里的《欽差大臣》。一個盛大的英聯邦兒童聯歡會將在大使官邸舉行,報名者請於12月10日前把姓名連同任何特殊的膳食要求交給大使私人助理室。告示上標示的年份是1954年,簽署的人是黑廷。

有片刻時間,特納需要與錯亂的時空感搏鬥,而且差點輸了。他再一次聽到駁船的聲音和玻璃杯的碰撞聲,聽到煤灰的滑落聲和索具的吱吱聲。他感受到同一種搏動、同一種內在張力從各種聲音的表面跳了出來。

「你怎麼看?」岡特問他。

「我沒有看法。」

頭暈而困惑,特納帶頭走入了最旁邊的一條走道,太陽穴搏動得飛快。

「你氣色不太好,」岡特說,「誰對你下的手?」

他們走進了另一個房間,裡面除一台老車床外別無一物,撒落在車床基座四周的銼屑都已經生鏽。遠處的牆壁上有一扇門。特納推開它。有片刻時間,他的沉着不見了:他往後退,發出一聲驚呼。不過那只是錯覺在作祟,讓他嚇一跳的只是那扇高及天花板的新鐵柵門的欄杆,只是一些掛在電線上的工作服,只是濕氣在混凝土上形成的古怪圖案。空氣中混雜着洗衣日和不完全燃料燃燒的刺鼻氣味;火在磚灶口形成一片顫抖的紅光;鐵柵門上閃着一點一點的光點。怕什麼怕,又不是世界末日,他這樣告訴自己,不過是戰爭年頭一班夜間火車:一個擁擠的車廂,而我們全睡着了。循着過道,他走到另一扇門。

那是一扇鋼門,門縫與灰泥密合,就像是一扇位於吃水線之下的防洪門。門框和門楣已經生鏽,門上寫着「禁止入內」。這四個大字年深日久,油漆已呈片狀剝落。門左邊的牆漆成白色,而特納看得出來上面有手推車刮過的痕跡。他頭上的燈有鐵絲罩子罩着,在他臉上投下一些黑手指般的陰影。他拼命為保持意識的清醒而戰。包了保護層的水管71沿着天花板蜿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而在鐵柵門後面的鋼爐噴着白色的火花,帶來一些忽明忽暗的小陰影。老天,他心想,這裡的熱能夠推動一艘「伊麗莎白女王號」的了,卻被平白浪費在一家孤零零的夢工廠。

他得與鑰匙搏鬥。他得猛扳幾下門把手,鎖才願意開始轉動。然後突然間,鎖像一根繃斷了的竹竿一樣啪噠一聲,回聲向外傳開,在遙遠的房間造成迴響。保佑我,特納在心裡說;上帝,保佑我。別改變我的本性或人生,別改變這地方或移動我正在追隨的道路……

門下面一定有一片粗沙礫,因為它被特納推開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而且開到一半就不動了,特納得用整個身體去頂它,就像要頂上一扇有大水湧入的防洪門。威爾士人岡特則只是站在後面看着,心裡湧起強烈好奇,但又不敢插手。起初,在摸索電燈開關時,特納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接着,一扇布滿蜘蛛網的窗子朦朦朧朧向他顯現。這窗子讓特納害怕,因為他痛恨監獄。而這窗子會讓他聯想到監獄,是因為它開在牆壁高處,像灶口一樣是拱形的,而且裝有鐵欄杆。透過最高一個窗格,特納瞥見停車場的濕礫石。就在他站在那裡,微微搖晃身體的時候,一束汽車大燈的燈光緩緩爬過天花板,就像搜索逃犯的監獄探照燈燈光。接着一陣發動機的咆哮聲響徹整個地下墓穴。窗台上擱着一床軍用毯子,而特納心裡想:哈,你還記得要遮黑窗子,還記得倫敦的燈火管制72。

他的手找到了電燈開關,那是半球形的,像女人的乳房。當他按下開關的時候,它發出砰的一聲,讓特納感覺仿佛有一記拳頭向他全身襲來,而隨着燈一亮,灰塵紛紛從黑色的混凝土上向他翻滾過來。

「他們叫這地方光榮洞。」岡特低聲說。

那輛檔案手推車就在書桌旁邊的一個壁凹里。手推車上層放着檔案,下層放着各種大小的文具,全都裝在標準的長信封里,豎起,隨手就可拿到。在書桌的中央,閱讀燈的旁邊,放着那部失蹤的長滑架打字機,旁邊是三四個錫盒子的荷蘭雪茄。在另一張單獨的桌子上,放着熱水瓶、三軍福利社的杯子、沏茶機和鬧鐘。地上放着小電風扇,它固定瞄準書桌的角度,看來是用來驅散濕氣的。在那張人造皮的新椅子上,放着一個部分由愛克曼小姐繡的靠枕。他一眼就認出這一切,並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只微微點點頭。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幾面牆壁上那些高達天花板的檔案櫃,上面整齊排列着一個個細長的檔案夾,每個背棱上都有一個鐵環已經生鏽的拇指孔。有些檔案夾已經發灰發霉,有些則因為潮濕而發皺或彎曲。它們穿着黑戎裝,一排又一排立正着,就像訓練有素的退伍老兵,等着召喚重返戰場。

特納一定是問了這些是什麼檔案,因為他聽到岡特低聲說:不知道,我說不上來;以我的職位不可能知道。它們來到這裡的時間久得超過任何人的記憶。不過有些人說是軍法處的檔案。是用卡車從明登運來的,距今一定至少有二十年時間,也就是占領結束的時候。這是他惟一知道的,岡特說,是他湊巧聽到別人說的,因為岡特不是愛打聽的人……超過二十年了……那些卡車在一個夏日的黃昏出現……麥克米倫和其他人花了半個晚上才把東西卸好……當然,在那段日子,大使館被認為可能會用得着這些檔案……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翻它們,誰會有興趣?沒錯,上一任那個古怪參贊曾經要過鑰匙來這裡找東西,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岡特說他不記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只知道沒有人來過這裡已經許久了——不過他也不敢拍胸脯保證就是……這房間的鑰匙起初一定是單獨收藏的,要過了好一段日子才被收到值夜官的鑰匙串上去……不過,距今不算太久以前(什麼時候卻不記得了),他曾經又聽到有人提起過這些檔案。是馬庫斯,大使館一個司機,現在已經離職。馬庫斯說這些根本不是什麼軍法處的檔案,而是調查組的檔案……岡特繼續這樣絮叨着,語氣緊急而神秘兮兮,像個教堂里禱告的老太婆。但特納已經聽而不聞。他正在看一張地圖。

一張沒有着色的地圖,字體是波蘭文。

它釘在書桌上方,看得出來是最近才釘在潮濕的灰泥上的,而它占據的是人們通常會用來掛小孩照片的位置。地圖上沒有標示大城市,沒有標示國界,沒有比例尺,沒有指示東南西北的小箭頭。有的只是各個集中營的位置:北面的新加默和貝爾森,南面的達豪和毛特豪森,東面的特雷布特卡、索比堡、馬伊達內克、貝烏熱茨和奧斯維辛,位於中間的拉文斯布呂克、薩克森豪森、海烏姆諾和格羅斯-羅森。

「他們虧欠我,」特納腦子裡突然跳出這句話,「他們虧欠我。」老天,我真是豬,是不折不扣的大蠢材。利奧,你這個毛賊,你來這裡是為了搜尋可怕的童年。

「你走吧。我有需要會找你。」他視而不見地瞪着岡特,右手支在一個檔案柜上。「別告訴任何人。布拉德菲爾德、萊爾、克拉伯……誰都別說。你明白了嗎?」

「我不會說的。」岡特說。

「我沒來過這裡。我不存在。我今天晚上從未出現過。明白了嗎?」

「你應該看醫生的。」

「滾吧。」

他把椅子拉出來,用指尖把小靠枕推到地板上,坐在書桌的後面。他一手支頤,等待整個房間沉澱下來。現在,他就像黑廷一樣,是孤獨的一個人,活在借來的時間裡;也像黑廷一樣,在搜捕一個失蹤的真相。窗子邊有一個水龍頭,他在沏茶機里注滿水,然後把玩它的按鈕,直到水聲嘶嘶作響為止。走回書桌的時候,他幾乎碰翻了一個綠色的箱子。它的大小和一個窄公文包相當,但卻是僵硬和長方形的,用強化過的皮革製成。把手正下方有女王的縮寫字母,八個角鑲了鋼片加固。鎖已經被撬開,裡面空無一物。這不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嗎?我們不是一直都在追尋已經不在的東西嗎?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