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9章

約翰·勒卡雷

他孤獨一人,相伴的只有檔案、電暖爐溫暖潮濕的臭氣、電風扇的微風和沏茶機的呢喃聲。他慢慢翻閱桌上的文件。有些文件很老舊,是從檔案柜上取下的,一半用英文書寫,一半用歪七扭八的哥特式字體書寫。上面的名字乍看都像運動員,姓在前,教名在後。每份文件頂部都有三言兩語而底部都有一個草草的簽名,用以交代它們的最終處理方式。手推車上的檔案都是新的,紙張飽滿光滑,簽署者是一些他熟悉的名字。還有一些活頁夾,裡面是寄出和寄入信件的清單。

他孤獨一人,正站在黑廷追尋之旅的起點,相伴的只有外頭走廊水管陰沉的咕嚕聲。它們和馬是一樣的嗎?他聽到海柔詢問的聲音,它們都是站着睡覺的嗎?他孤獨一人。而不管他在那下面找到了什麼,那都是讓他活過來的另一股動力。

梅多斯正在打瞌睡。但他絕不會承認,而科克也絕不會以此指控他。不過你也可以說他真的沒有睡,因為就像海柔的馬一樣,他的眼睛是張開的。他斜躺在裝了軟墊的椅子上,樣子像個合該退休的人。破曉的聲音透過打開的窗子漂浮了進來。

「我要到比爾·薩克利夫那邊去一下,」科克說,故意大聲,「沒有你要的吧?但我們先泡杯茶來喝如何?」

「沒問題,」梅多斯說,「等我一分鐘就好。」科克從窗戶望向停車場,讓梅多斯有時間全醒過來。

「我們泡杯茶來喝如何?」他把話重說一遍,「瓦萊麗把水燒開了。」他手裡拿着一個活頁夾。「自不來梅暴動以來,沒有一個晚上比昨天晚上更嗆的了。大家都談個沒完。到了凌晨四點,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保密規定。大使和外相剛剛才直接在電話上通過話。我想他們氣炸了,把密碼什麼的完全拋諸腦後。」

「他們早就氣炸了,」梅多斯回答說,更多是對自己說而不是對科克說,「被利奧氣炸了。」

從來沒有一個黎明會凶兆十足。天地太自足了:它的聲音、顏色、氣味都自信得不足以維持我們最不祥的預感。就連在大鐵柵門站崗的警衛——他們的人數從昨天傍晚起就增加了一倍——看來也是一幅祥和憩靜的模樣。在他們的皮革大衣上閃爍的晨曦是柔和無傷害性的;他們在駐守範圍里慢慢踱出的每一步看似都是經過量度和深思熟慮的。科克決定轉而談些開心的話題。

「我估計也許就是今天,」他說,「到午餐時間我就會是個爸爸。你怎樣看,阿瑟?」

「不會那麼快,」梅多斯說,「第一胎不會。」他們開始點數停車場裡的車子。

「滿坐,座無虛席。」科克宣布。真的是這樣。布拉德菲爾德的白色「捷豹」、萊爾的紅色跑車、珍妮·帕吉特小小的「沃爾斯利」,加韋斯頓的旅行車(前座放了張兒童安全椅),傑克遜那輛粗獷的越野車,全都在停車場裡。哪怕是克拉伯那輛破「船長」——大使曾經兩次親自下令把它逐出停車場——也因為危機在即而偷偷爬了回來;它的擋泥板向外翹出,猶如爪子。

「『路虎』看起來很帥。」科克說。這車子停在食堂另一頭的圍牆旁邊。在肅穆的寂靜中,他們一起讚嘆它的傑出外形。在離他們不遠處,灰色的勞斯萊斯停在它專屬的車位,由一位陸軍下士守護着。

「他見過他了,對不對?」梅多斯問。

「當然。」科克舔舔食指,從活頁夾里挑出相關的電報,大聲念起來。那是一份大使向外相描述他與德國總理會面過程的電文。「……我回答說,身為外交大臣,閣下您對他親自許諾過的舉措深表信賴,而且百分之百相信,他絲毫不會考慮向少數暴力分子屈服。我也提醒他法國人對德國統一問題的態度,形容這種態度不只是不智的,而且是徹頭徹尾反美、反歐洲,尤其是反德的……」

「聽,」梅多斯突然說,「別說話。聽。」

「聽什麼……」

「安靜。」

從走廊遠處傳來一種穩定、低沉的嗡嗡聲,像是車子爬坡的聲音。

「不可能,」科克說,「鑰匙在布拉德菲爾德那裡,而他……」他們聽到摺疊門的開關聲和小聲的液壓剎車聲。

「是床!就這麼回事。送更多的床來。他把電梯打開好讓他們送床上來。」接着,就像是給科克這個理論提供證據似的,又傳來一陣金屬碰撞聲和彈簧的吱吱聲。

「我可以打包票,到了星期天,這地方就會淪為一艘諾亞方舟。小孩、姑娘,甚至那些德國雇員全都會擠在這裡。巴比倫,對,這裡會成為巴比倫,更貼切的形容是會成為索多瑪和俄摩拉74。哎喲,要是小寶寶在示威當天出生怎麼辦?那真是走狗屎運,對不對?我的第一個小寶寶竟然是誕生在圍城裡!」

「讀下去吧。」

「總理注意到英國人的焦慮不安,但他認為那是沒必要的。他保證會召集各個部長,共商可以使形勢恢復平靜的對策。我建議他發表一份政策聲明,說這會相當有用,但總理卻認為,舊話重提只會減弱效果。我問他是不是應該考慮保留德國代表團在布魯塞爾所住的飯店房間,以消除外界胡亂的猜測,又說閣下您因為聽到德國代表團已經結清飯店賬單的報道而深感困擾。對此,總理回答說,他也深信採取某些闢謠之舉是有必要的。」

「空話。」梅多斯心不在焉地說。

「『總理又問及女王陛下的健康。他聽說女王陛下得了一點流行性感冒。而我回答說,就我所知,女王陛下正在康復中,但還是會去問問最新情況,再向他報告。總理說他希望女王陛下多注意身體,因為目前正是一年裡最詭異的季節。我回答說我們全都衷心希望氣候到了星期一會恢復穩定。我們都笑了。我們在友好的氣氛下道別。』哈哈哈。他們還談了一下今天的示威。總理說我們不必擔心。不必擔心才奇怪呢。倫敦方面連白金漢宮都被驚動到了。」科克打了個哈欠,繼續讀道,「『會面於晚上10點20分結束。一份聯合聲明將會發布給報界。』經濟科的人氣瘋了,而商業科的人正在評估英鎊被拋售的話我們會有多大損失。金價說不定也會波動。英國股票亦有可能大跌。但關我屁事!」

「你應該去讀大學的,」梅多斯說,「你入這一行入得太早了。」

「生的是雙胞胎的話我就不會再生。」科克說。這時瓦萊麗把茶端了進來。

剛把馬克杯舉到嘴邊,梅多斯就聽到手推車輪子吱吱的滾動聲。瓦萊麗砰一聲把托盤放下,一些茶從茶壺濺到糖碗裡去。她身穿綠色套頭毛衣,而當她向門邊轉過頭的時候,喜歡看她的科克注意到,她脖子上起了淺淺的皮疹。但科克還是比誰都快走到門邊。沒錯,就是他們不見了的那輛檔案手推車,上面紅黑兩色的檔案堆得老高,推車的人是阿倫·特納。他沒有穿外衣,臉上掛着兩個深黑色眼圈,嘴唇上有一個草草縫合過的明顯傷口。他也沒刮鬍子。公文箱子就擱在檔案堆的最上邊。科克事後說,他當時的感覺是特納正在單槍匹馬把手推車推過敵營。隨着特納走過走道,門一扇接一扇在他身後打開:克拉伯、帕吉特、萊爾、加韋斯頓,他們一個接一個探頭出來,然後又一個接一個站了出來。等特納把車子推到檔案庫中央的時候,整條走廊里只有一扇門是沒有打開的。

「讓它留在這裡。別碰上面任何東西。」

然後特納穿過走廊,沒有敲門就徑直走進了布拉德菲爾德的辦公室。

16

「徹頭徹尾的假貨」

「我以為你走了。」他的語氣疲倦要多於驚奇。

「我錯過了班機。她沒告訴你嗎?」

「你怎麼把自己的臉搞成這個樣子?」

「西布克龍派人搜我房間,想找有關黑廷的線索。我干擾了他們。」他坐了下來。「他們都是仇英的。就像卡費爾德一樣。」

「黑廷的案子已經結束,」布拉德菲爾德很刻意地把面前一些電報推到一旁,「我已經把他的數據寄到倫敦,同時附有一封信,評估這事對我們造成的安全損害。其餘的事倫敦方面會料理。我相信,到了適當時候,他們一定會就要不要把此事知會我們在北約的夥伴,作出決定。」

「我看你大可取消那封信,忘掉你的評估。」

「我已經給了你相當多的寬容,」布拉德菲爾德厲聲說,態度恢復一貫的嚴厲,「各式各樣的寬容。寬容你的不專業,寬容你對外交的無知,寬容你非同尋常的粗野。你在這裡帶給我們的一直只有麻煩,沒有別的;看來你是鐵了心要當不受歡迎的人。你到底安什麼心?我叫你離開波恩但你卻賴着不走。然後又衣不蔽體地闖進我辦公室。難道你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今天是星期五!是示威遊行日。就當我是怕你忘了提醒你。」

特納沒有動一下,而布拉德菲爾德的憤怒最後也被疲憊取代大半。「拉姆利告訴我你粗野但有效率,但看來你還不只是粗野。我一點都不驚訝你會挨揍,是你自找的。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意孤行的話可能會有什麼結果。我也告訴過你我要放棄調查的理由。我沒有計較你對我下屬不必要的野蠻。但我受夠了。你不准再出現在大使館。出去。」

「我已經找到那些檔案,」特納說,「找到了所有東西。那台手推車,打字機,椅子,電暖爐,還有萊爾的風扇。」他的聲音不連貫而沒說服力,他眼睛盯着的似乎是不在這辦公室里的東西。「還有茶杯和他在不同時間偷走的各種硬件。還有他從收發室簽收而從沒有交給梅多斯的信件。它們是寫給利奧的,明白嗎?是回答利奧詢問函的回信。他在地下室搞了一個自己的部門,一個參贊處的獨立單位。只是你從不知道罷了。他發現了有關卡費爾德的真相,所以他們要對付他。」他用手輕觸臉頰。「對我下手的人和追逐利奧的是同一批人。他要逃是因為他問了太多問題,知道了太多事。就我猜想他們已經抓到他了。原諒我說這些無聊屁話。」他淡淡地說,「但我說的都是事實。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喝杯咖啡。」

布拉德菲爾德沒有動。

「那個綠檔案怎麼樣?」

「不在了。只剩下個空箱子。」

「他帶走了嗎?」

「我不知道。也許是普蘭什科拿走的。」他搖搖頭,「我很遺憾。你得要趕在他們前頭找到他。否則他們就會殺了他。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卡費爾德是個騙子和殺人犯,黑廷找到了證據。」他提高嗓門。「我的話說得夠清楚了嗎?」

布拉德菲爾德繼續看着他。

「黑廷是什麼時候起意要對付卡費爾德的呢?」特納自言自語地說,「起初他是不想管這事的。他轉過身去。他對很多事情都轉過身去,不想去回憶。他就像我們一樣,不想管閒事,想要謹守紀律,視之為犧牲。平常做做園藝,參加參加宴會,倖存下去。他把頭低下,任由世界在他頭上滾過。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十月,也就是卡費爾德開始得勢起。你知道嗎,他認識卡費爾德。而卡費爾德虧欠他。這讓利奧耿耿於懷。」

「虧欠他什麼?」

「別急。慢慢來,讓我們一點一點從頭開始。他被卡費爾德惹火了。我們都知道什麼叫被卡費爾德惹火,對不對?到處都看得到卡費爾德的照片。有微笑着的,有皺着眉的,有一臉威嚇的……他的名字反覆在利奧耳邊響起:卡費爾德是個騙子,卡費爾德是個殺人犯,卡費爾德是個假貨。」

「你在說什麼?聽起來荒謬十足。」

「利奧不再喜歡這樣:他不再喜歡謊話連篇,他想要真相。你可以說是他的男性更年期作祟。他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袖手旁觀,厭惡自己的倖存。他對自己的老把戲和生活方式感到倒胃。我們全都有過類似的感覺,對不對?但利奧的感覺比我們強十倍。所以他決定要討回他被虧欠的:向卡費爾德討回公道。你知道他有很強的記憶力,記得很久以前的事。於是他開始策劃。先是想辦法打入檔案庫工作,接着想辦法得到續約,然後想辦法取得各種檔案:《名人追蹤》……預定要銷毀的檔案,還有光榮洞裡那些陳年檔案。他把一個舊案子重新打開,加以調查……」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生了病。我建議你回去躺下來休息。」他的手伸向電話。

「他第一件事是拿到鑰匙,這對他來說輕鬆容易。放下來!把電話放下!」布拉德菲爾德的手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到吸墨紙上面。「然後他開始在光榮洞裡工作,建立起自己小小的辦公室,做備忘錄,寫信。任何檔案庫里他用得着的東西,他就偷。他是個賊,這是你自己說過的。你應該知道。」有那麼片刻,特納聲音變得溫柔和體諒。「你是什麼時候給地下室裝上鐵柵門的?不來梅的暴動之後對不對?一個周末?他就是那時候恐慌起來的。惟一的一次。他就是那時候偷走手推車的。我在談的是卡費爾德,聽好!關於他的博士學位,他的服役記錄,他在斯大林格勒受的傷,一家化學工廠……」

「這一類謠言已經傳了好多個月。自從卡費爾德成為政治要角以來,有關他過去的謠言就一刻不停,但他每次總是能夠成功闢謠。西德這裡幾乎沒有一個有頭臉的政治人物未受過共產黨的中傷。」

「利奧不是共產黨,」特納用極疲憊的語氣說,「你說過的,他是個政治低能兒。他有很多年都遠離政治,因為他害怕他會聽到些什麼。我在談的不是謠言,而是事實。那全都是記載在我們的檔案里的,就鎖在我們自己大使館的地下室里。他就是在那裡找到檔案的,現在,就連你也無法把它們埋葬了。」他的聲音既沒有洋洋得意的味道,也沒有敵意。「如果你想看,那些檔案現在就在檔案庫里。有些東西我讀不懂,我的德文不好。我已經交代過任何人都別碰。」他在回憶中微笑,而他回憶起的,也許是他自己陷入過的困境。「他在安裝鐵柵門和電梯上鎖以前把手推車推到地下室去。他害怕調查不能繼續進行下去,害怕去不了光榮洞。在那之前,他做的事一直簡單得像小孩的遊戲。他哪裡都有辦法去,《名人追蹤》給了他這個權力。他只要坐上電梯,就可以直接下到地下室去。但你卻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終止了這一切:防暴鐵柵門阻斷了通向他洞穴的路。所以他就把他需要的一切放到手推車裡,推到地下室,待了一整個周末,等焊接工人把工作做完才出來。為了離開地下室,他對後樓梯入口的門動了手腳。那之後,他就利用岡特邀他喝茶聊天的機會到頂樓去。岡特當然是不知情的。在某種意義上,大使館裡每個人都是不知情的。我很抱歉,為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抱歉。我是錯的。」

「現在恐怕不是道歉的時候。」布拉德菲爾德說,然後打電話給皮特小姐要她送咖啡過來。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檔案里有些什麼,」特納說,「都是些對卡費爾德不利的證據。請幫幫忙別打斷我的話。你我都很累了,而我們時間也不多了。」

布拉德菲爾德已經在他前面的吸墨紙上攤開一張藍色草稿紙。皮特小姐把咖啡送了進來,又離開了。她只瞧了特納一眼,但這憎惡的一瞥卻比任何言辭都更雄辯地道出她對特納的鄙夷。

「我打算告訴你他拼湊出一幅怎樣的圖像。如果你想挑毛病,等我全部講完再挑。」

「我盡力而為。」布拉德菲爾德說,臉上閃過一個微笑,讓他看起來像另一個人。

「在丹嫩貝格附近,有一個村莊,名字叫哈普斯托福,居民寥寥無幾,坐落在一個樹木茂密的河谷里。德國人1938年在那裡蓋了家工廠。那裡原先就有一家造紙廠。造紙廠位於一條湍急的河流旁邊,有一棟鄉村別墅相連,後方是一座懸崖。德國人把造紙廠改裝,又沿河蓋了一些實驗室,把整個地方變成個極機密的小研發站,專門研究某種毒氣。」

他喝了口咖啡又吃了口小餅乾。看來吃東西會弄痛他唇上的傷口,因為他把頭側到一邊,咀嚼極為小心。

「是毒氣。工廠地點為什麼選在那裡,理由顯而易見。那地方難於轟炸,而且溪流湍急,便於排放廢水。村莊又很小,他們愛趕走誰就趕走誰。跟得上嗎?」

「跟得上。」布拉德菲爾德拿着鋼筆,特納一邊說,他一邊記重點。特納看得見他在每個重點前面都編上號,心裡想:編不編號又有什麼差別?你是不可能通過編號摧毀事實的。

「當地居民事後聲稱他們不知道工廠是幹什麼的,這大概是實話。不過他們知道原先的造紙廠被拆掉,換上很多昂貴的設備。他們知道,位於工廠後方的倉庫是有守衛的。他們也知道工廠不容許幹部與當地人雜處。工人都是些外國人:法國人和波蘭人。他們是不許外出的,所以也不會與當地人雜處。每個人都知道有動物。主要是猴子,但也有綿羊、山羊和狗。動物進了工廠以後就不會再出來。有一則記錄指出,當地的省黨部頭目曾收到過一些愛動物人士寫的抱怨信。」

「他在地下室工作,夜復一夜,把整件事情給拼湊了起來。」他看着布拉德菲爾德,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地下室沒他的事。那裡的檔案庫禁止進入已經很多年。」

「但那裡就是有他的事。」

布拉德菲爾德在他的便箋上寫下什麼。

「大戰結束前兩個月,工廠被英國人摧毀。是精準轟炸。爆炸威力巨大。工廠連同整個村莊都被炸得翻了過來。外來勞工統統被炸死。據說爆炸聲幾英里以外都可以聽到。」

布拉德菲爾德的鋼筆快速掠過紙張。

「爆炸當時,卡費爾德人在老家埃森;這一點沒有疑問。他說他當時是埋葬母親,她死於空襲。」

「那又怎樣?」

「他回埃森不是為了埋葬母親。她是早兩年前死的。」

「說不通!」布拉德菲爾德喊道,「要是這樣的話,報紙早早就……」

「檔案裡面有一張原來死亡證明的影印本,」特納心平氣和地說,「我不知新的一張長得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偽造的。不過,我想你我不消多少想像力都可以猜得到是誰。」

布拉德菲爾德瞧着特納,眼神充滿激賞。

「戰後,漢堡是英國人的管轄範圍,他們派出一組人,去看看哈普斯托福還剩下什麼,搜集些殘留物和拍些照片。只是一般性的情報小組,沒什麼特別的。他們想找到一些在那裡工作過的科學家……從他們的研究中得到好處。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但他們也聽到了一些謠言。有一個法國工人——他是少數倖存者之一——指出工廠會用活人來做實驗。不是用工人,而是一些從別處運來的人。開始的時候是用動物,但後來他們想要一些貨真價實的,就特地安排。他說有一個晚上他本來應該在大門值班的(他當時受到信任),但德國人叫他回房間睡覺,第二天早晨以前不要出來。他起了疑,就在附近徘徊。他看到了一件怪事:一輛灰色的巴士不用出示證件就通過了一道道柵門。它開到工廠後頭的倉庫,幾分鐘後再次開出來,這一次速度快上許多。顯然是輛空車。」特納再次停下來,這一次是從口袋拿出一條手帕,擦額上的汗。「那法國工人又說,他有一個朋友——一個比利時人——曾經因為額外獎金的吸引,答應到懸崖下面的新實驗室工作。他去了幾天,回來以後失魂落魄,說是把全世界的好處給了他,他都不願意到實驗室多待一個晚上。他第二天就不見了,德國人說他被調走了。不過臨走前他和他的死黨提到一個名叫克勞斯博士的人。說這個克勞斯博士是行政總監,負責安排各種細節,讓那些科學家要什麼有什麼。就是他把他派到實驗室去工作的。」

「你這個就叫證據?」

「別急。小組報告了他們的發現,而一份副本送到了當地的戰爭罪行調查組。調查組的人覺得事有蹊蹺,就接手調查。他們盤問了那個法國工人,得到全部的證詞,但對方卻不願意出庭作證。還有一個開花店的老婦人說她有一個晚上聽到過尖叫聲,但卻說不上是哪個晚上,而且說有可能只是動物的尖叫聲。所有證據都非常薄弱。」

「原來你也知道。」

「聽着,」特納說,「我們現在是站同一邊的,不是嗎?所以就別打岔了。」

「我只是想你的說明會不會扯遠了。」布拉德菲爾德說,然後繼續記筆記。

「戰爭罪行調查組事務繁重而又人手不足,最後只好把這案子束之高閣。還有一些更大的案子等着他們去煩。他們把克勞斯的名字記錄在案,然後就把他忘了。法國工人回到法國去,老婦人忘了那些尖叫聲,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直到兩年後……」

「慢一點。」

布拉德菲爾德的筆並沒有加快速度。他的字跡仍然是一貫的字跡:清晰好讀。對他的繼任人可說相當體貼。

「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事情,是你我會預期得到的事情。一個住在哈普斯托福附近的農夫向當地議會買了一塊畸零的荒地。那是一塊崎嶇不平的地,很多石頭,樹木叢生,但農夫認為自己說不定可以種出什麼來。但在他挖地和犁地的時候,卻發現了三十二具成年男人的屍體。德國警察瞧了瞧,就把此事報告占領當局。英國人展開調查,斷定其中有三十一個人是被毒氣毒死。另一具屍體是個穿着束腰外衣的外地勞工,他是頸背中槍而死。還有一件怪事……一件讓調查人員百思莫解的事。那些屍體都是亂七八糟的。」

「亂七八糟?」

「他們被研究過。被解剖過。顯然有人曾經先把他們挖出來過。於是當局重新展開調查。鎮上有人記起前不久有個來自埃森的克勞斯博士到過這裡。」

布拉德菲爾德已經把鋼筆放下,兩隻手合在一起,專注地看着特納。

「調查人員過濾了所有住在埃森、有能力從事高級化學研究而名字又叫克勞斯的人。他們花不了多少時間就把卡費爾德給挖了出來。他當時固然還沒有博士學位,不過,誰都知道干那種事的人一定會用化名,所以他為什麼就不能再給自己加個博士頭銜?埃森也是英國的管轄區,所以他們就把卡費爾德找來盤問。但他否認一切。這很自然,除了那些屍體以外,他們實在沒有什麼證據可以指控他的。不過,倒是有另一個偶然得來的信息。」

這一次布拉德菲爾德並沒有打岔。

「你聽過安樂死計劃嗎?」

「哈達曼,」布拉德菲爾德向着窗子的方向甩甩頭,「就在下游。」

「哈達曼、魏姆、艾希堡、卡爾曼霍夫:它們全都是執行安樂死計劃的醫院。把一些不事生產的多餘人去除。這方面的數據光榮洞裡一堆。檔案庫里也有不少,都在預定要銷毀的檔案里。起初這計劃的消滅對象都有一定的範疇:畸形的、精神病的、八至十三歲之間嚴重殘障的小孩、會尿床的。除了很少數例外,死者都是德國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