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30章
約翰·勒卡雷
「現在看起來,有某些『病人』被挑選出來,作為醫學實驗的白老鼠。大人小孩都有。」
布拉德菲爾德點點頭,就像是他也知道這個。
「在哈普斯托福的案子爆出來以前,美國人和德國人對安樂死計劃已經做了相當多的調查。他們其中一個發現是,有一車『混種的工人』曾經被挑出來,『送到哈普斯托福的化學研究站從事危險任務』。一車是三十一個人。順便說一下,用來運工人的是灰色的巴士,說不定這可以提醒你些什麼。」
「漢諾威,」布拉德菲爾德馬上說,「卡費爾德的保鏢坐的就是灰色的巴士。」
「卡費爾德是個管理天才,今天一如往日。人人都佩服他這一點。真高興知道他沒有跟一個舊日的熟人失去聯繫,對不對?他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打拼。」
「別賣關子了。我希望知道整件事情,說清楚一點。」
「灰色的巴士。三十一個座位,不算押送者的座位的話。窗戶都是從裡面封起來的。」
「你剛才說發現的屍體是三十二具,而不是三十一……」
「你忘了那個比利時工人?就是那個在懸崖下面工作,後來與他的法國死黨話別的那個。他知道得太多了,不是嗎?就像現在的利奧一樣。」
「來吧,」布拉德菲爾德站了起來,幫他倒了杯咖啡。「你最好是多喝一點這個。」特納拿起杯子,手還相當穩。
「英國人把卡費爾德帶到漢堡,用那些屍體和手頭的證據詰問他。但他只是笑。完全是胡說八道,他說。他一輩子都沒去過哈普斯托福。他只是個化學工程師,一個爆破專家。他非常詳細地描述自己在俄國前線服役的情形,還出示他獲頒的一枚戰爭勳章。但我懷疑他對俄國前線的知識是從納粹黨衛軍那裡聽來的,勳章也是黨衛軍頒給他的。他的話里是有一些漏洞,但不多。受審期間他矢口否認一切,否認自己踏足過哈普斯托福或聽說過那裡的工廠。『好吧,』他反覆說,『如果你們有證據,就起訴我吧。把我送到法庭上去。我不怕。我是個英雄。除了埃森的家傳工廠以外,我這輩子從未管理過任何工廠,但英國人卻把它炸得粉碎,不是嗎?我去過俄國。我沒有毒害過混種人。我對全世界的人都一樣友善。有本事你們就找人來指證我吧,誰都行。』但他們找不到。當初在哈普斯托福工作的科學家都是獨自起居的,行政人員理應也是這樣。再說工廠的檔案都在轟炸中摧毀殆盡,而所有人用的不是教名就是化名。」特納聳聳肩。「事情看來就只能到此為止。他甚至還編了個故事,說自己曾經在俄國幫助過反納粹的游擊隊。因為他提到的服役單位不是已經集體被俘就是已經覆沒,所以調查人員也無法往這個方向着手。不過後來他似乎沒有再對外界提自己曾幫助過反納粹游擊隊這一節。」
「那不再時興了,」布拉德菲爾德說,「特別是在他的圈子裡。」
「所以他從未受到起訴。這有好幾個理由。一是戰爭罪行調查單位本身已瀕臨解散,他們受到來自倫敦和華盛頓的壓力,被要求自廢武功,把司法權還給德國法院。當時情形一片亂。調查單位本身想要起訴,但總部方面卻準備特赦。還有一些技術性的理由。這宗罪行的受害人被認定涉及法國人、比利時人和波蘭人,但由於無法確定死者的國籍,所以司法權的歸屬成為一個問題。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對於要找麻煩的人卻很有幫助。」
「我知道那時候這裡是什麼情形,」布拉德菲爾德靜靜地說,「亂得像瘋人院。」
「法國人並不熱心,波蘭人則過度熱心,而卡費爾德當時已經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手上握有一些同盟國的大合約。哪怕是把合約轉包給競爭對手,都足以讓他賺翻。你不能不承認,他是個管理天才。有效率。」
「聽你的語氣有效率是一種罪。」
「他的工廠曾經解體過兩三次,但現在卻運行得風生水起。看來去動它真是有點可惜。甚至有一些謠言說,他之所以一開始能夠打敗競爭對手,是因為他擁有一種特殊的氣體,那是他在戰爭末期運到埃森,貯存在地底下的。這就是為什麼皇家空軍轟炸哈普斯托福的時候,他會在埃森的原因。可不是別人以為的是為了埋葬可憐的母親。他是拿一些好東西回去充實自己的巢。」
「就你迄今所提的證據,」布拉德菲爾德平靜地說,「沒有一件是足以證明卡費爾德與哈普斯托福是有關聯的,是足以證明他涉及一宗集體謀殺的。他自己的說辭說不定是真的:他曾經在俄國作戰,曾經負傷……」
「沒有錯,那就是總部方面所持的觀點。」
「甚至那些屍體是不是從哈普斯托福運來,也是無法證實的。也很難證實那些科學家曾經對活人試驗過毒氣,更不要說證實卡費爾德知情,或有辦法接近那些毒氣……」
「他在哈普斯托福的房子有一個地窖。地窖並未受轟炸破壞,窗戶本來都是用磚封死的,有一些管子通過天花板連接到實驗室。但後來地窖的磚牆被撕了開來。」
「什麼叫『被撕了開來』?」
「用手掀了開來,」特納說,「用手指。有可能。」
「不管怎樣,他們的觀點和你一樣。卡費爾德死不招認,又沒有新的證據。所以他們沒有起訴他。所有相關檔案被束之高閣。戰爭罪行調查組後來搬到了不來梅,然後又搬到漢諾威,再搬到門興格拉德巴赫,而它收藏的檔案則被送到這裡來。一起送來的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軍法處檔案。它們懸而未決地在這裡等待最終的處置。」
「這就是黑廷拼湊出來的故事?」
「這事本來就一直是他管的。他是戰爭罪行調查組的下士調查員。卡費爾德的案子就是他負責調查的。他,還有普蘭什科。全部的檔案、談話摘要、備忘錄、書信、偵查報告、證據摘要——所有東西都是利奧一字一句寫下來的。利奧逮捕卡費爾德,盤問他,參加解剖,尋找證據。瑪格麗特·愛克曼——也就是那個他差點娶了的女人——屬於同一個單位。她是文職研究人員。他們被喊作獵頭者:這就是他的人生……他們全都很賣力想把卡費爾德繩之以法。」
布拉德菲爾德仍然沉浸在思緒中。「你先前提到一個名詞。混種——」
「那是納粹的專門術語,用來形容有一半猶太血統的人。」
「唔,我懂了。他把整件事情都視為私人恩怨。當成跟他個人有切身關係。所以對他來說事關重大。他是為自己而活的,這是他惟一懂的事情。」鋼筆在布拉德菲爾德手上仍然靜止不動。「但就法律層面來說,這卻很難構成一個案子。事實上,就任何標準來說它都不成其為一個案子。事情本身當然有趣,它解釋了卡費爾德為什麼那麼恨英國人。但他恨英國人並不犯法。」
「對,」特納說,相當出乎布拉德菲爾德的意外,「那不成其為一個案子。但對利奧來說,那卻是一顆爛瘡。他從來沒有忘記。所以今年一月,他就跑到光榮洞去,重讀他自己寫的報告和自己提出過的論據。」
布拉德菲爾德仍然是靜靜坐着。
「這也許和他的年紀有關。最主要的是,他感到人生有未了的事,」特納說,語氣就像這是一個適用於他自己而他又無解的問題,「也可以說他有一種歷史感,一種時間感。他被弔詭絆住了,感到非把它解開不可。他同時也墮入了愛河,」他補充說,眼睛望着窗外,「儘管他不見得會承認。他利用了某個人,卻沒想到陷了進去……他想逃出冷漠。這就是重點。愛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而有某個人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有救的。」他輕柔地補充說,「但不管理由何在,反正他就是重新展開調查。他把相關檔案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檔案庫里的和光榮洞裡的。對比所有的事實,然後展開自己的查詢。」
「什麼樣的查詢?」布拉德菲爾德追問。他們沒有看着彼此。
「他建立起自己的辦公室。他發出一些信件,收到一些回函。全都是用大使館的信封和信紙發出的。他自告奮勇去領參贊處的信件,把任何寄給他的回信先抽出來。他辦這件事就像他:秘密而有效率。不信任任何人,對誰都不會推心置腹,利用別人彼此間的矛盾……他有時候會到別的地方走走,查查檔案、走訪部會、翻閱教堂的記錄冊……全都是拿大使館的公文來當幌子。他收集剪報,製作副本,自己打字,蓋上自己封印。他甚至偷了一個官方印章。他在信件上署的頭銜都是『理賠暨領事事務』,所以回信大部分就是以他為收件人。他對比每一個細節:出生證明、結婚證書、母親的死亡證明、打獵執照。他隨時都在找時間漏洞,以證明卡費爾德從未在蘇聯前線作戰過。他建立起一個可觀的個人檔案室。這就難怪西布克龍會嗅出有什麼不對勁。幾乎沒有一個德國政府部門是他沒有用某個藉口查詢過的。」
「老天!」布拉德菲爾德低聲說,用一個承認被打敗的手勢放下鋼筆。
「到了1月底,他得到一個惟一可能的結論:卡費爾德一直在撒謊,而某個政府官員——地位很高的官員,看來很有可能是西布克龍——一直在掩護他。我聽說西布克龍有政治野心:誰的政治行情看好他就會忙不迭去巴結。」
「說得對極了。」布拉德菲爾德說,陷入私人的思緒里。
「就像從前的普蘭什科一樣……你現在看出我們的處境了嗎?當然,用不了多久,西布克龍就注意到英國大使館正在進行一些非常不尋常的查詢——哪怕那是由『理賠暨領事事務』進行的。他氣炸了,特別是在利奧找到證據以後。」
「什麼樣的證據?事隔二十多年以後,怎麼可能還有證據?」
「它們全都在檔案庫里,你最好自己去看。」
「我沒這個時間,而我也習慣聽不中聽的事實。」
「然後把它們置之不理。」
「我堅持要你來告訴我。」他對自己的堅持並不抱幻想。
「好吧。去年,卡費爾德決定要拿個博士學位。他當時已經是個大頭,因為經營化學工廠而坐擁巨額財富,而且還在埃森政界開始嶄露頭角。但他還是想當個博士。也許他就像利奧那樣,覺得人生還有未了的事,想要讓自己的生平履歷更加完整。又也許他覺得博士頭銜是一項有用的資產:投卡費爾德博士一票吧。德國人會喜歡他們有一個博士總理的……所以他就回到學校,寫了一篇論文。他沒做多少研究,但論文的內容卻讓人人動容,特別是他的幾個導師。了不起,他們說,他竟然找得出這個時間。」
「還有呢?」
「它探討的是某些毒氣對人體的影響。這論文得到很高的評價,在當時還引起過小小的轟動。」
「但這很難說是結論性的。」
「不,它是決定性的。因為他的整個分析都是基於對那31具屍體的詳細檢查。」
布拉德菲爾德閉起了眼睛。
「那不是證據,」布拉德菲爾德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他的臉色極其蒼白,但手上的鋼筆依然穩健。「你知道那不是證據。我同意它可以支持一些假定。比方說可以假定他在哈普斯托福待過。但如果想指控他犯了戰爭罪行,那他的論文就連半個證據都談不上。」
「可惜我們無法告訴利奧這一點。」
「卡費爾德會辯稱,他對毒氣的了解來自他的工廠,或是得自第三方。」
「得自那些真正的兇手。」
「就算能證明他的知識來自哈普斯托福,他還是可以辯稱自己沒有參加實驗。你自己就說過,他本人並未親自參與研究……」
「對,沒有,他是管行政的。」
「就是說。單是使用毒氣的知識不足以讓他受到起訴。」
「我們還有一個未解的謎。」特納說,「利奧只是半個律師:一個混種。我們還得去研究他的另外一半:研究他為什麼要當賊。」
「對,」布拉德菲爾德心不在焉地說,「他偷走了綠檔案。」
「儘管如此,對西布克龍和卡費爾德來說,利奧知道的事已足以把他們推向極端危險的邊緣,對不對?」
「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弄成一件『表面證據成立的案件』,」布拉德菲爾德說,再次打量他的筆記,「提出重新調查的理由。那公共檢察官說不定就會被說服,展開初步的聽證。」他看着他的電話簿。「法律隨員會知道行不行得通。」
「不用費這個事了。」特納說,「不管卡費爾德做過些什麼,現在都可以逍遙法外了。他已經跑過了終點。」布拉德菲爾德瞪着他。「沒有人現在可以起訴他,哪怕是有一份他親自簽名的自白書。」
「當然是如此,」布拉德菲爾德靜靜地說,「你不說我還忘了。」他的聲音聽來如釋重負。
「他受到法律保護。有效追訴期限已經超過。利奧星期四下午在檔案上寫了個按語。『案子已經死了。』沒有人能做任何事了。」
「但據我所知,還是有一個程序可以讓案子再生效……」
「是有,」特納說,「但在這個個案不適用。這不巧又是英國人的過錯。哈普斯托福的案子是由英國人調查的。我們從未把它移交給德國人。沒有審訊,沒有公開報告,而當德國人完全接管對納粹戰爭罪行的司法權時,我們並未知會他們有這個案子存在。所以,卡費爾德的案子是落在德國人和我們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特納停下來半晌,「利奧目前面對的也是這個困境。」
「黑廷到底想幹嗎?整個調查的目的何在?」
「他想要知道真相。他需要完成這個案子。他覺得被它嘲笑,就像是被一個烏七八糟的童年或你無法坦然面對的人生所嘲笑。他要把事情糾正過來。我想他是憑着感覺走的。」
「他是怎麼得到這個所謂的證據的呢?」
「他是在出走前的星期天收到卡費爾德的博士論文的。我會知道這個,是因為他有一個日期圖章,會在每份他收到的數據上蓋上日期。他星期一到檔案庫上班時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他花了兩天時間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上星期四他和普蘭什科一起吃午餐……」
「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過,但沒有答案。或者是為了商量他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或者是向普蘭什科徵求法律上的意見。又或者是因為他認為還有可以起訴卡費爾德的方法……」
「但都沒有方法了,對不對?」
「對。」
「謝天謝地。」
特納沒理他。「或者他是要告訴普蘭什科自己處境越來越危險,尋求保護。」
布拉德菲爾德非常謹慎地看着特納。「但那個綠檔案不見了。」他說,恢復了力量。
「沒錯,箱子是空的。」
「而黑廷又跑了。你也知道他為什麼要跑嗎?」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特納,「他建立起的小檔案室里也有足以解釋這個的嗎?」
「他反覆在他的備忘錄里寫道:『我的時間很少了。』每個跟我談過的人都形容他像是在跟時間賽跑……似乎有什麼緊迫的事……我猜他懸着一顆心的是有效追訴期限的問題。」
「但我們都知道,有效追訴期限已經過了,卡費爾德已經是個自由人,再沒有什麼能做的了。所以黑廷為什麼要跑呢?他面對的是什麼壓力?」
對這些有探聽味道甚至有奚落味道的問題,特納只是聳聳肩。
「所以說你並不知道確切原因?為什麼他選擇這個特殊的時間出走?或者為什麼他單單挑那個綠檔案來偷?」
「我猜是西布克龍在擠壓他。利奧得到了證據而西布克龍知道這一點。從此,利奧就是一個被盯上的人。他有一把手槍,」特納補充說,「一把老舊的軍用手槍。他一定是害怕才會把它帶在身邊。」
「一定是的,」布拉德菲爾德說,「這無疑一定是正確的解釋。」特納看着布拉德菲爾德,一臉困惑。
有大概十分鐘,布拉德菲爾德既沒有移動,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站在房間一個角落,兩肘支着一個讀經架,遠眺着窗外的萊茵河。
「怪不得西布克龍要在這裡派駐那麼多的警力,」他終於開口,但語氣就像在談論霧,「怪不得他對待我們的方式就像對待危險人物。現在幾乎沒有一個波恩的部會,甚至沒有一個新聞記者,是沒有聽說過英國大使館正在揭卡費爾德的老底。你希望我們怎樣做?公開勒索他?在事隔二十五年後拿出全部證據,用同盟國司法權去指控他?但人們會怎樣想?會不會想我們只是公報私仇,是為了向一個破壞我們歐洲夢的人報復?」
「你會去找利奧的,對不對?我們會對他從輕發落的,對不對?他需要我們的幫助。」
「我們這裡誰不需要幫助。」布拉德菲爾德說,仍然凝視着河水。
「他不是共產黨。他不是叛徒。他把卡費爾德視為一種威脅——對我們的威脅。他為人很單純,這一點從那些檔案就可以……」
「我知道他怎麼個單純法。」
「怎麼說他都是我們的責任。他的觀念是我們從前灌輸給他的,我是說絕對正義的觀念。我們對他許下所有承諾:紐倫堡大審判、去納粹化。是我們讓他相信的。不能只因為我們改變心意就讓他淪為傷員。你沒有看過那些檔案……你不知道那時他們是怎樣看德國人的。利奧沒有變。他是個沒有跟上時代的人。但這不是罪,不是嗎?」
「我很清楚他們那時是怎樣看德國人的,當時我人就在這裡。我看到過他所看到的。但他應該長大,就像我們其他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