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34章
約翰·勒卡雷
特納看見他正前方那個年輕警官在輕輕摸索皮革外衣的縫隙;他再一次聽到無線電的噼啪聲;他再一次眯起眼睛,掃瞄群眾、陽台、街巷;再一次搜索每一個門口和窗口。還是一無所獲,有的只是在屋頂上站崗的哨兵和在廂型車裡待命的國民兵,以及數不勝數的男男女女,他們都寂然不動,一如在太初以前受膏的上帝。
讓我們回顧一下戰後發生了什麼事,卡費爾德說,因為這樣的回顧可以讓我們對目前困擾着我們的許多問題得出一個合邏輯和客觀的解答。
戰爭結束後,德國人被當成罪犯對待。這是合理的,因為他們實施過種族主義,所以他們的子女和孫子女也活該被當成罪犯對待。不過,因為同盟國是仁慈的人,是善良的人,所以他們願意給德國人一個很特別的恩惠:批准德國加入北約。
德國人起初很靦腆,他們不願意重新武裝,很多人都受夠了戰爭。卡費爾德本人就屬於這一類人,因為斯大林格勒的教訓像酸一樣蝕印在他心裡。但同盟國既仁慈又堅持。他們說,德國人應該提供軍隊,交由英國人和美國人和法國人來指揮……荷蘭人、挪威人或葡萄牙人也行,只要是外國的將軍就行。說不定聯邦德國國防軍哪一天還會被非洲的將軍指揮呢!
一些人開始笑——站在腳手架下面形成保護圈的其中一些穿皮革外衣的人——但卡費爾德馬上用手勢把笑聲撲滅。
「聽着,」他告訴他們,「我的朋友,你們必須聽好。這是我們罪有應得!誰叫我們輸掉戰爭!誰叫我們迫害猶太人!我們不配指揮!只配付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負擔英國軍隊88的軍費,也是為什麼他們會讓我們加入北約。」
「阿倫!」
「我看見了。」
兩輛灰色巴士停在了藥房旁邊。一盞照明燈在它們暗沉的車身上掃過。車窗黑漆漆的,從裡面被密封起來。
而我們很感激,卡費爾德繼續說,感激他們讓我們加入這個高門檻的俱樂部。我們當然感激。哪怕其他會員不喜歡我們,哪怕會費貴得嚇人,哪怕他們因為我們還是小孩而不讓我們玩武器,我們還是一樣感激,因為我們是德國人而又打輸了仗。
憤怒的嗡嗡聲再次升起,他的手明快一揚就把聲音壓止。「我們不希望感情用事,」他提醒大家,「我們要做的是就事論事!」
在一個高處的小窗台上,一個媽媽抱着她的小寶寶。「看看下面那個人,寶寶,」她輕聲說,「這樣的人你不會有機會見到第二個。」整個廣場裡沒有人在動,所有頭顱都是靜止的,眼睛睜得老大。
為了強調自己有多麼不偏不倚,卡費爾德走回講壇後面,托一托眼鏡,悠然地打量演講稿。這樣做過以後,他又猶豫了一下,以狐疑的目光凝視,像是對他的信徒是不是跟得上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沒把握。
那麼,德國人在這個傑出俱樂部里的功能又是什麼?簡要來說是這樣:對西方馴服,對東方抱敵意;去認知即使在同盟國裡頭,也是有善良的戰勝國與邪惡的戰勝國之分。這是個一般的公式,說不定它還可以用在別的地方。
笑聲再一次響起和沉寂下來。人們竊竊私語:克勞斯真的很會說笑話。北約是哪門子的俱樂部。北約,歐共體,全都是騙人的,都是一碼子事。他們是要把用在北約的那一套用在歐共體。克勞斯是在告訴我們為什麼要遠離布魯塞爾。那只是另一個陷阱……
「那是萊塞爾。」萊爾喃喃地說。
那是一個小小灰灰的人——他讓特納模模糊糊聯想起一個公交車司機——剛剛來到了台階這裡,正在津津有味地做筆記。
「他是法國領事,卡費爾德的密友。」
要重新朝腳手架看的時候,特納的視線不經意瞥過腳手架旁邊的橫街,並第一次看到了那根正在等待信號的怪誕小手臂。
就在廣場正對過那條未亮燈的橫街里,一群人集合着,靜靜等待。他們舉着的橫幅看來不是黑的。而在他們前面,站着一支殘缺不全的軍樂隊。泛光燈的餘光在一個喇叭上閃爍。樂隊的最前面站着一個孤單的身影,他的一根手臂像指揮一樣舉起,一動不動。
無線電再次噼啪響起,但話聲卻被卡費爾德剛說的另一個笑話所引起的笑聲淹沒。一個粗糙的笑話,但已足夠引起群眾的憤怒。所以說英國和她的盟友想要再教育德國。還有誰比他們更有資格呢?畢竟,縱容野蠻在柏林上演的人不是丘吉爾嗎,下令在沒有抵抗能力的城市投下原子彈的人不是杜魯門嗎?除了他們,誰又更有資格教育德國人何謂文明?
橫街里沒有半點動靜。領隊仍然面對着小樂隊,手舉着,等待要他開始演奏的信號。
「那些是社會主義分子,」萊爾呼吸急促地說,「他們準備發動一場反示威。是哪個笨蛋讓他們進來的?」
同盟國想要教德國人什麼是正當行為。他們說,殺猶太人是不對的,應該殺的是共產黨。攻打俄國是不對的,但如果俄國人打你們,我們會保護你們。他們說,為邊界而戰是錯誤的,但我們支持你們對東部領土89的主權聲明。
「我們全都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支持!」卡費爾德伸出兩隻手,手掌向上。「拿去,親愛的,拿去。我的雨傘借你,多久都行,下雨時還我就好!」
是特納的想像力太豐富嗎?他感覺卡費爾德的表演有一點點是在模仿從前德國歌舞雜耍劇場裡那些花言巧語的猶太人角色。群眾又笑起來,但再一次被卡費爾德制止。
橫街里那指揮的手依然舉着。特納好奇:他不累嗎?
「他們會被殺死的,」萊爾說,「群眾會殺死他們的!」
各位朋友,這就是我們碰到的事。我們蠻有智慧的戰勝者想教育我們何謂民主。民主萬歲。民主就像基督一樣:沒有什麼是你不能奉民主之名去乾的。
「普蘭什科,」特納靜靜地說,「演講稿是普蘭什科幫他寫的。」
「他很多東西都是他寫的。」萊爾說。
「民主也者,就是在美國射殺黑鬼,在非洲給他們支援!民主也者,就是經營一個殖民帝國,在越南打仗,攻擊古巴!民主也者,就是你知道不管你幹了些什麼,都絕不會比德國人更壞!」
卡費爾德已經提高了聲調,而這是一個信號——那支小樂隊所等待的信號。特納的視線再一次越過群眾,投向橫街。他看見一隻白得像餐巾的手慵懶地扶在街燈上,並在西布克龍離開發號施令的位置隱入人行道的幽暗時瞥見他那張白臉。他看見他下方的第一個警察轉頭,然後是第二個,然後他自己也聽見了:遙遠的音樂聲,敲擊聲,還有男聲的合唱聲。他看見卡費爾德從講壇上向下窺伺,大聲喊下面某個人;看見卡費爾德一邊繼續演講一邊往後退。從卡費爾德各種慷慨激昂的陳詞、各種嘲笑和打氣的話、各種念符咒般的囈語,特納都聽出一種明確無疑的害怕味道。
「是社會仔90!」那年輕警官喊道,聲音遠遠地傳到群眾中間。他腳踝並靠,皮革肩膀聳起,雙手湊在嘴巴吼叫。「社會仔就在橫街里!社會仔要攻擊我們!」
「是一齣戲,」特納說,語氣相當就事論事,「西布克龍導演的。」他要引他出來,他心裡想,要製造機會給利奧開槍。隨着《馬賽曲》響起,特納又想:來了,可以淹沒槍聲的音樂來了。一切都是布好的局。
起初群眾毫無動靜。樂曲起始的旋律只依稀可聞,仿佛是小孩用口琴吹出的。歌唱聲也不過像周末夜裡約克郡酒吧里的隨興哼唱:遙遠而缺乏自信,發自一張不是為音樂而生的嘴巴。起初人們完全沒有理會音樂聲,因為他們的心思都放在卡費爾德身上。
但卡費爾德卻聽到了音樂聲,說話速度變得極快。
「我是個老人了!」他高聲說,「不多久我就會是個老人!年輕人,你們早上醒來都在想些什麼?是不是想:究竟我們還要忍受這種沒尊嚴的生活多久?你們對波恩這個美國娼婦作何感想?對你們的政府作何感想?對那些位居高位的社會仔作何感想?難道我們就非得追隨在上位的人——哪怕他是一條狗?」
他在引用《李爾王》91,特納想,奇怪自己還有心思去注意這個。就在這個時候,所有泛光燈一下子同時熄滅,像落下一道黑幕般讓整個廣場陷入深深的幽暗。《馬賽曲》的歌聲在一片幽暗中更顯響亮。特納聞到空氣里漂浮着瀝青的辛辣味,看到無數個地方有火花閃爍,聽到此起彼落的低聲呼喊應答。突然間,音樂聲和歌聲被擴音器相當蓄意地接收過去,被放大和扭曲得幾乎失去本來面目,震耳欲聾而催人發狂。
對,特納撒克遜人的清晰頭腦再一次對自己說,換作我是西布克龍,我也會這樣做。我會布一個局,引起群眾鼓譟,製造夠吵的嘈雜聲引誘利奧開槍。
音樂聲更響了。他看見台階下方幾個警察轉過身,面向他,而那個年輕警官伸出一隻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請留在這裡,布拉德菲爾德先生!特納先生,請你留在這裡!」群眾激動地交頭接耳,形成一片如饑似渴的嘶嘶聲。
「手請不要放入口袋!」
他四周全點起了火把:有誰已經放出了信號。火把像狂野的希望一樣被舉起,映照着一張張陰鬱的臉,在平平無奇的五官上、在空洞的眼神里注入使徒般的熱情。小樂隊已經推進到廣場裡,人數加起來不超過十二個,而跟在他們後面的「部隊」則散亂而猶豫。但音樂聲此時已無處不在,被西布克龍的擴音器放大為一場社會主義者的恐怖暴動。
「是社會仔!」群眾再一次喊起來,「社會仔攻擊我們!」
講壇現在是空的,卡費爾德已經走了,但社會主義者繼續為馬克思、猶太人和戰爭向前挺進。「揍他們去!揍我們的敵人!揍猶太人!揍赤色分子!」社會主義者要為一切負責任。
但音樂聲仍然越來越響亮。
「他們在引他出來。」萊爾不緊不慢地說。
一小群人已經默默聚集在腳手架的腳下。一張張月亮臉東張西望,交頭接耳。
「幹掉那些社會仔!」群眾的情緒繼續發酵,已全忘了腳手架和卡費爾德。「幹掉他們!」不管你恨的是誰,人們竊竊私語,就在這裡幹掉他們:猶太人,黑鬼、廢人、特務、破壞分子、父母、情人。他們是好人,是壞人;是傻瓜,是聰明人。
「幹掉誰?」特納問萊爾,「他們在幹什麼?」
「追逐幻影。」
音樂已經升高為一個單音調,一種沙啞的、粗糙的、震耳欲聾的怒吼。它在呼喚戰爭,呼喚憤怒,呼喚殺死醜陋,呼喚摧毀所有的病弱者、殘缺者、討厭鬼和無能者。突然間,黑色的旗子紛紛在火把火光中舉起,像剛醒來的飛蛾一樣抖動。人群開始推進,一支支火把向着橫街的方向浮動,要追逐在他們前面的樂隊。無線電噼啪響起。特納聽到西布克龍冷靜和異常清晰的聲音。西布克龍正在發布什麼緊急命令,而特納只聽懂一個字:Shaffott。一聽到這個字,他就向前沖,要穿過人潮,沖往腳手架的方向。他的肩膀挨了一記拳頭,剩下來幾隻手想抓住他,卻被他像折斷小孩的手一樣折斷。他向前跑。一些手想攔他,但被他如甩開小樹枝一般甩開。一張臉迎向他,而他把它打到一旁。他順着人潮接近腳手架。然後他就看到了他。
「利奧!」他大喊。
利奧蹲着,四周是一些不動的腳,乍看有如正在表演街頭藝術。他們圍在他四周,但沒有一個人碰他。他們圍得很密,但留下讓他死去的空間。特納看到他站起來,然後又跌倒。特納再次大喊:「利奧!」他看到那雙陰沉的眼睛轉向他,用吶喊響應他的喊叫聲,聲音像是向特納、向世界、向世界祈求憐憫。但四周的人馬上撲向利奧,把他埋在裡面,然後一鬨而散。特納看到利奧的洪堡帽在濕滑的鵝卵石上滾動。他向前飛奔,再一次大喊。
「利奧!」
特納先前搶了一把火把,布的燒焦味不斷傳到他的鼻孔。他揮舞火把,逼退一些接近他的手,然後忽然間,所有抵抗消失了。他站在腳手架下面,看着自己的人生,看着自己的臉,看着兩隻情人般的手緊緊抓在鵝卵石上,看着一些小冊子像被風卷在一起的樹葉般飄過那小小的身軀。
屍體身邊沒有武器,所以難於判定他是怎麼死的,只有彎曲得不自然的脖子顯示出他的頸骨接不到一起。他像個小洋娃娃般躺着,像是整個人被拆解開來又再小心拼湊起來,被波恩的溫暖空氣壓在下面。一個有過喜怒哀樂和不會再有喜怒哀樂的人。一個無辜者,一心想越過廣場來取他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特納聽到遠處的怒吼聲:灰色的群眾在街巷裡追逐消失的音樂。而從他身後,則傳來沙沙的火把聲和逼近的腳步聲。
「搜他的口袋。」有人說,聲音裡帶着撒克遜人的沉着。
[1]Adenauer,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德)第一任總理。——譯者注,下略
[2]Whitehall,英國的政府部會。
[3]Chequers,英國首相的鄉間別墅。
[4]Harold
Macmillan,英國首相。
[5]此處指波恩。
[6]Danny
the
Red,1968年巴黎五月學運的領導人。
[7]Baader-Meinhof,1970年代的西德恐怖集團。
[8]聖徒節日為天主教的聖徒紀念日,通常是一個聖徒的逝世忌日。杏仁蛋白軟糖豬是豬造型的大型杏仁蛋白糖果,為聖徒節日的應景食品。
[9]Alex
Springer,德國最具影響力的新聞出版集團的老闆。
[10]Grosvenor
Square,位於英國倫敦。
[11]英國為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而在布魯塞爾與各成員國舉行的條件談判。
[12]Guest
Keen,英國主要的工程公司集團。
[13]Krupp,德國鋼鐵軍火集團。
[14]英國在德國的駐軍。
[15]萊茵河西岸的通稱。
[16]指巴德戈德斯堡(Bad
Godesberg)。
[17]汽油券是大使館補貼員工的加油票,科克這裡是暗示利奧偷了一些秘密檔案去賣錢。
[18]不可知論者是指對上帝是否存在問題抱不肯定、不否定態度的人,有別於無神論者。
[19]Haliday-Pride,英國在布魯塞爾談判團的首席代表。
[20]「另一個岌岌可危的政府」是指當時的西德聯合政府,此語亦暗指當時的英國政府岌岌可危,隨時有垮台之虞。
[21]指他們很好認,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便衣警察。
[22]帆船橫帆的邊緣。
[23]Surrey,位於英格蘭南部。
[24]Low
Church,英國國教的一派。
[25]指克萊武(Robert
Clive)的雕像,他是英國首任孟加拉國行政長官,是英國在印度霸權的締造者。
[26]指外交部大樓,與聖詹姆斯公園隔着一條街。
[27]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國際上有過一波救援德國猶太孩子的行動。這些孩子離開父母,遠渡重洋,由寄養家庭撫養。
[28]指共產黨。
[29]指他們一起來德國。
[30]即幫助尋找失蹤僑民的事務。
[31]猶太人被強制集中居住的聚居區。
[32]這是《聖經·新約》里的話,耶穌把基督徒比喻為世上的鹽。
[33]這是特納出國前在電話里對小姨子說的話。
[34]北歐神話中的侏儒族,後被瓦格納寫入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
[35]羅蕾萊(Lorelei)為傳說中的萊茵女妖,專門用曼妙歌聲蠱惑水手,誘使他們把船駛向岩礁,最後船毀人亡。
[36]與波恩一河之隔的柯尼希斯溫特由七座山丘(又稱「七峰山」)構成,以下提到的彼得斯堡和龍巖是其中兩座。
[37]英國首相張伯倫對納粹德國採取姑息政策,1938年9月曾經三次造訪德國,為了消弭英德發生戰爭的可能性,他幾乎完全讓步,等於是把捷克拱手讓了給希特勒。
[38]北歐神話人物、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