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5章
約翰·勒卡雷
「拉姆利先生要見你呢,」門衛說,「當然是等你抽得出一分鐘空的時候囉。」
他是個脂粉氣的年輕人,喜歡在大樓的某一邊當班。「他特別問到你呢。哦,你都打包好了。要去德國是吧。」
他的短波收音機整天開着:有個記者正在漢諾威現場作實時報道,背後是陣陣像大海咆哮的人群咆哮聲。
「聽到這聲音就知道你一定會受到很好的接待。他們已經在圖書館搗亂過,正在向領事館進發。」
「他們午餐時間就在圖書館瘋過。那是一點鐘的事。警察在領事館四周布下警戒線。有三重那麼多。他們別想越雷池半步。」
「他們打算在廣場裡燒書,」門衛從後面大聲說,「你就等着看好戲吧!」
「我會的,那正是我他媽將要做的事。」他的聲音極為平靜,但傳得很遠;一種約克郡的聲音,尋常得像雜種狗。
「他幫你訂到了去德國的票。你問問旅遊科就知道!是二等車廂的火車票。肖恩先生出差都是坐頭等!」
推開辦公室的門後,特納看到肖恩懶洋洋地坐在桌子後面,他的近衛軍夾克掛在特納的椅背上,八顆紐扣被從彩繪玻璃折射過來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他正在打電話。「他們得把一切必需品先給準備好,」肖恩說,用的是最溫柔的聲音,溫柔得足以讓最平靜的人所說的話都顯得歇斯底里。同樣的話他顯然已經說過好幾遍,只因為考慮到對方頭腦不好才再說一遍。「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所有當地雇員都得回家去,我們可不想德國公民因我們受傷而要負賠償責任。告訴他們這個,再打給我。」「老天!」他掛斷電話後尖聲向特納說,「你跟那傢伙打過交道嗎?」
「誰?」
「總務科那個光頭小丑。負責各種具體細節那一個。」
「他叫克羅斯。」特納把袋子扔到牆角。「他也不是小丑。」
「他是個神經病,」肖恩喃喃地說,失去了堅持的勇氣。「我敢打賭。」
「那就別說出去,否則他們就會把他調來安全室。」
「拉姆利找你。」
「我不想見他,」特納說,「我壓根兒不想浪費時間。漢諾威是個D級單位。他們沒有密碼員,什麼都沒有。我去那裡能幹些什麼?搶救他媽的皇家寶石?」
「那你為什麼把袋子帶來?」
特納從桌上拿起一頁電報。
「他們知道有這個遊行已經幾個月。從西方司到我們,沒有人不知道。波恩的參贊處三月就報告過這事情。我們為什麼不撤離人員?為什麼不把小孩送回來?沒錢,三等車廂的車票已經售罄。我猜就是這麼回事。叫他們見鬼去吧!」
「拉姆利說要馬上見你。」
「拉姆利也見鬼去吧。」特納說,坐了下來。「看完所有數據以前我不打算見他。」
「不把他們送回來是政策。」肖恩接過特納的論點。他一直認為自己被調到安全室來只是暫時的,就像是兩次派遣中間的一趟休息。他也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以展示自己熟悉政治事務的機會。「我們不容許在暴民面前表現出膽怯。再說,參加示威的畢竟是少數人。英國雄獅可不容許自己會被幾個流氓的三腳貓把戲給嚇到。」
「對啊,它不會給嚇到的。它怎麼會?」
特納推開一份電報,開始看下一份。他讀得很快,而且不費力氣,眉宇間有一種學者的自信。他又根據某些他自己才知道的標準把電報歸類為不同的一疊疊。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會突然失去了矜持?」他問道,一面繼續讀電報,「為什麼要把我們召來?是怕西方司那些小娃娃心裡不平衡?到底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們靜一靜?」
「因為那是德國。」肖恩軟弱無力地提出一個可能的解釋。
「再掰啊。」
「只希望這事情沒有壞了你的周末大計。」肖恩說,發出一聲討人厭的嗤笑聲。他一向懷疑特納的性生活要比自己的多姿多彩。
第一份電報是布拉德菲爾德發來的。上面標示着「急報」。發出時間是11點40分,交到值班櫃檯的時間是2點28分。電報中說漢諾威總領事已經把所有英國職員和家人召集到使館區,也派了緊急代表與警方交涉。第二封電報是轉述路透社在11點53分一則實時新聞的內容:示威者業已闖進英國圖書館;警察人數不足以維持秩序;圖書管理員愛希女士的下落目前不明。
緊接着是另一封來自波恩的電報:「據北德電台報道,愛希女士已為暴民所殺。」但這封電文馬上又受到另一封的否定:布拉德菲爾德在內政部的西布克龍先生的協助下(「我與西布克龍先生具有緊密關係」),已經成功與漢諾威警方取得直接聯繫。根據他們的最新評估,英國圖書館遭到了洗劫,它的藏書遭到公開焚毀。一些大型海報被貼出,上面寫着些反英的標語:「德國農民是不會為你們的帝國買單的!」或「要吃麵包自己烤,別偷我們的!」格爾妲·愛希女士現年五十一歲,住在漢諾威霍倫佐勒爾街四號。她在暴動中被示威者拖下兩層石頭樓梯,臉部受到拳打腳踢,示威者又逼她把圖書館裡的書扔到火堆里。騎馬的警察和鎮暴工具正從鄰近城鎮調集中。
從一份檔案(那是肖恩從檔案科調出來的,上面有他的眉批),特納讀到了一些有關可憐的愛希女士的背景。她是個退休的老師,曾經為英國占領軍工作過,也擔任過英德會社漢諾威分社的秘書。她在1962年獲頒國際交流貢獻獎章。
「另一個倒大霉的親英派。」特納喃喃地說。
接下來是一封長而亂的電文,內容是一些電台和報章報道的摘要。特納照樣把它細細讀了一遍。看來在場沒一個人明白暴動是什麼引發的,也沒有人明白一開始群眾是受到什麼驅使而沖向圖書館。雖然示威遊行如今在德國已屬司空見慣,但這種規模的暴動卻前所未見。德國政府對事態的發展表示了「深切關注」,而內政部的路德維希·西布克龍先生亦打破一貫的沉默,在一個記者會上表示「情況確實有值得憂心之處」。當局作出了一個實時決定,那就是給整個聯邦德國境內的官方和准官方英國建築物增加額外的警力保護。英國大使在經過起初的猶豫以後,亦已同意對其人員實施自願性的宵禁。
對於事故的來龍去脈,不管是警方、報紙還是學生代表本身的說法,都混亂得不能再混亂。有些人宣稱暴動是自發性的,群眾因為看到圖書館大樓有「英國」的字眼,受到刺激,便一擁而上。這是很自然的,他們說,因為布魯塞爾談判的最終結果近在眉睫,而「再造運動」的一貫政策是反歐共體的,也因此是反英的。另一些人則指天誓日說群眾是看到信號——一條從一扇窗戶向外揮舞的白色手帕——才會一擁而上的;有個目擊者甚至說他看到一支火箭從市政廳後面升空,然後在半空爆炸,迸射出紅色和金色的星星。有些人認為群眾是主動向前沖,另一些則認為群眾是被「人流」不由自主地卷着走。「那是由中心領導的,」一個資深警察報告說,「在中心部分移動以前,圓周部分本來是一動不動的。」但西部電台卻認定「處在中心位置的示威者一直保持冷靜。暴亂是由少數站在前頭的流氓發動的,其他人只是被迫跟從而已。」看來只有一點是各種說法意見一致的,那就是事故是在音樂聲最響的時候爆發的。甚至有一個女性目擊者認為,那音樂聲本身就是一個發動群眾向前沖的訊號。
另一方面,《明鏡》周刊的記者在北方電台接受訪問時,卻有一個詳盡而不同的說法。他說,示威開始前一小時,有一輛灰色巴士把「三十個精壯的保鏢」載到漢諾威的市中心,他們守在講台四周,形成一個「保護圈」。巴士是以呂訥堡的邁爾先生的名義租的,那些保鏢則部分是大學生,部分是年輕的農民。帶頭往前沖的人就是他們。由此可見,整個行動是由卡費爾德本人指使的。「那是一個公開的宣言,」那記者說,「表示從此以後,『再造運動』會按自己的音樂邁進。」
「那個愛希,」特納終於開口說話,「她有什麼最新消息?」
「她跟預料的一樣好。」
「有多好?」
「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好。」
「幸而不管愛希或圖書館都不是英國人的責任。圖書館是占領時期興建的,占領一結束,它就被移交給了德國人。它既不是由土地所有者控制或全部擁有的。所以說跟英國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麼說,他們燒的是他們自己的書囉。」
肖恩愣了一下,然後咧嘴一笑。
「對,確實如此,」他說,「這是個有用的點子,我們甚至可以把它交給新聞科。」
電話響起,肖恩拿起話筒接聽。
「是拉姆利,」他說,手蓋住話筒,「門衛告訴他你來了。」
特納置若罔聞。他在讀另一封電報。是一封相當短的電報,只有兩段。它的抬頭寫着「拉姆利親啟」,標示的等級是「緊急」。特納讀到的是副本。
「他要你接聽,阿倫。」肖恩遞過話筒。
特納把電報念了一遍,接着再念一遍。然後走到鐵櫃前面,抽出一本沒用過的黑皮小筆記本。他把筆記本塞入外套暗袋。
「你這個白痴,」他站在門邊,靜靜地說,「為什麼你總學不會自己讀電報?我們要打點的是一個叛逃者,你卻去張羅什麼滅火器。」
他把那張粉紅色的紙張舉到肖恩面前。
「他們稱之為有計劃的離開。四十三份檔案失了蹤,沒有一份是低於機密級的。一個屬於最高機密的綠檔案自星期五起就不見了。不可否認,這是有計劃的。」
特納沒有理手上還拿着話筒的肖恩,大踏步走出走廊,朝他老闆的辦公室而去。他的眼睛是一個游泳者的眼睛,顏色非常淡,像是被無色的海水漂白過。
肖恩瞪着特納的背影,心裡想:當你向別的等級敞開心扉時,就總會是這種結果;他們拋妻棄子,在走廊里使用污言穢語,對一般的禮節不當一回事。他嘆了口氣,掛斷電話,然後再次拿起話筒,打到新聞科去。我是肖恩,肖邦的肖,恩惠的恩。有關漢諾威的暴動,他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說不定在記者會上派得上用場:那事情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德國人燒的只是他們自己的書……他心想這說不定還可以表現一下英國人的冷峻幽默感。對,肖恩,肖邦的肖,恩惠的恩。不謝,說不定我們可以找一天一起吃頓午餐。
拉姆利面前攤開着一個活頁夾,他蒼老的手按在上面,像雙爪子。
「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外交部甚至沒有他的名字。對我們來說,他是不存在的。他甚至沒有經過安全審查,更不要說身家清查。我到人事部才挖到他的一些數據。」
「然後呢?」
「他有一點點異味。外國味。難民背景,是30年代移民來英國的。讀農業學校,在皇家輕工兵服役,炸彈拆除小組。他是1945年跑回德國去的。當過臨時的下士,在對德管制委員會待過。聽起來像是那些戰後回德國尋找機會的猶太人之一。占領時期的德國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他們有的成功了,有些則漂流到各領事館去。他們有相當多人回流,有的消失在茫茫人海,有的則重新取得德國國籍。還有一些走上歧途。他們大部分都沒有童年27,這就是他們的問題所在。啊,抱歉。」拉姆利突然說,臉幾乎紅了起來。
「他有搞出什麼成績來嗎?」
「沒有值得提的。我們查過他的近親。他有一個叔叔住在漢普斯特德,名字叫奧圖·黑廷。曾經形同他的養父。沒有其他在世的親人。他叔叔是製藥的,但聽起來更像郎中,賣的是一些狗皮膏藥。他叔叔已經死了。十年前死的。從1941至1945年,他叔叔是英國共產黨漢普斯特德分部的黨員。曾經因為性侵害小女孩被判刑。」
「多小的?」
「這重要嗎?利奧和他同住過一段時間。我懷疑老頭就是那時候吸收他的……好對我們進行長期滲透。這很符合模式。又也許是後來有人重新提醒他他的身份。他們28從不放人走的。就像天主教一樣壞。」
拉姆利厭惡宗教。
「他怎麼能接近那些檔案的?」
「不清楚。他的職銜是『理賠和領事事務』——姑且不論那是什麼意思。他有外交人員身份。二等秘書。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職位。沒得升遷,沒得調動,沒有退休金。參贊處等於是給了他一個棲身之地。不算是個正式的外交人員。」
「好命的傢伙。」
拉姆利沒理這話。
「交際津貼是……」拉姆利瞧了瞧資料,「一年一百四十英鎊,但得要用在招待五十多個客人雞尾酒和三十四個客人吃晚飯上。都是要收據報銷的。還真是少得可憐。他是在當地被雇用的,換言之是一個臨時雇員。他已經幹了二十年。」
「卻留下十六年的事得我去做。」
「他在1956年曾經申請要和一個叫愛克曼的女孩結婚。瑪格麗特·愛克曼。他們是在軍中認識的。但他顯然沒有把申請貫徹下去。自此以後有沒有結過婚,我們沒有記錄,不得而知。」
「說不定是他懶得申請了。那些失蹤檔案是關於什麼的?」
拉姆利猶豫了一下。
「只是個大雜燴。」他敷衍地說,「一般性的大雜燴。布拉德菲爾德已經在清點,點好會開列一張清單。」門衛的收音機再一次在走廊里震天價響。
「什麼樣的大雜燴?」
「跟政策有關,」拉姆利說,「不屬於你的領域。」
「你是說不能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無須知道。」他相當漫不經心地說。拉姆利的世界已經垂死,而他不希望任何人生病。「我必須承認他選擇了一個下手的好時機。有那麼多事情正在發生。說不定他只是隨手往檔案堆里抓一把,然後就跑。」
「紀律方面呢?」
「沒有太多記錄。他五年前在科隆跟人打了一架。夜總會的鬥毆。大使館千方百計把事情掩飾起來。」
「他們沒有因此炒了他?」
「我們喜歡給人一次機會。」拉姆利繼續埋頭在檔案里,但語氣滿是諷刺。
他六十歲或以上,聲音沙啞,一身灰色:灰臉、灰西裝,像只貓頭鷹;背微駝,乾巴巴。多年前他當過駐某個小國的大使,但僅只一任。
「你每天打電報向我報告。布拉德菲爾德會幫你安排。但別打電話,明白嗎?直接通話不安全。」他合起活頁夾。「我與西方司說好了,布拉德菲爾德也與大使說好了。他們讓你去,只有一個條件。」
「他們真精。」
「絕不能讓德國人知道。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不能讓他們知道他跑了,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正在找他。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一直有一條裂縫。」
「要是他抱走的是危及北約安全的秘密數據怎麼辦?」
「這方面的事情不用你來擔心。我給你的指令是輕手輕腳。不要蠻幹硬幹,明白了嗎?」
特納沒說話。
「你不得騷擾或冒犯任何人。他們在那邊有如走在刀口上,任何閃失都有可能讓他們失去平衡。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任何時間都如此。要是德國佬懷疑我們玩兩手遊戲,與俄國人有地下交易,那就更糟了。如果他們真的這樣想,就一切都毀了。」
「看起來我們和德國佬玩的一手遊戲玩得很辛苦。」特納說,借用了拉姆利的用語。
「大使館現在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件事,那既不是黑廷,也不是卡費爾德,更不是你。他們念茲在茲的是布魯塞爾的談判。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你最好記住,否則就會被掃地出門。」
「為什麼不派肖恩去了?他圓滑得多。可以把他們迷得團團轉。」
拉姆利推開橫在桌上的一份備忘錄——裡面包含一些黑廷的個人特徵。「因為你會找得到他而肖恩不會。這並不代表我仰慕你。你這個人會為了找到一顆橡子而不惜推倒一座森林。是什麼驅策你的?你在尋覓什麼?一些絕對真理?如果說有什麼事是我最痛恨的話,那就是看到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跑去尋覓上帝。也許你需要的是嘗一點點失敗的滋味。」
「我嘗得夠多的了。」
「有你太太的消息嗎?」
「沒有。」
「你應該原諒她的。你以前不也原諒過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