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6章
約翰·勒卡雷
「一無所知。這也是為什麼我有資格給你忠告。我只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們的不完美繼續懲罰我們。」
「還有什麼忠告嗎?」
拉姆利打量他,就像個已經沒有多少案子可辦的老警長。
「老天,你真容易鄙夷別人,」他說,「你讓我害怕。我就免費再給你個忠告好了。你最好是趕快喜歡人類,否則就來不及了。在你還沒有死以前,你會需要我們的——哪怕我們只是二流。」他把一份文件塞到特納手中。「走吧。把他找出來。但不要以為你是脫韁野馬,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如果我是你,就會搭午夜班車,好在第二天午餐時間到達。」他一手遮額頭,黃色眼睛向着陽光普照的停車場閃爍。「波恩是個霧蒙蒙的鬼地方。」
「如果可以,我希望搭飛機去。」
拉姆利緩緩搖頭。
「你等不及了,對不對?你等不及要撲向他。唉,我真希望我有你的幹勁。」
「你有過的。」
「給自己找件西裝或什麼像樣的東西來穿吧。讓自己看起來是有所歸屬的人。」
「但我不是有所歸屬的人,對不對?」
「你說不是就不是。」拉姆利說,不再在乎什麼。「放低點身段吧。你們這種人已經因為自命不凡而受太多罪了。」
「有一件事你還沒有告訴我。如果不能兩者兼得,你最想要的是哪一樣:人還是檔案?」
「問布拉德菲爾德去吧。」拉姆利回答說,眼睛迴避特納的目光。
回到辦公室,特納打電話到太太住處。接電話的是她妹妹。
「她出去了。」她說。
「你是說他們還在睡覺?」
「你想要幹什麼?」
「告訴她我要出國。」
掛斷電話時,他的心思再一次被門衛的收音機吸去。收音機的音量此時被開到最大。一位字正腔圓的女士正在讀新聞簡報。再造運動下一次的遊行將會在波恩舉行,她說;時間是本周五,離今天還有五天。
特納咧嘴一笑。聽起來有一點像是一個下午茶約。他撿起袋子,離開大樓,朝富勒姆而去。富勒姆以兩樣東西知名:供食宿的公寓和被妻子掃地出門的男人。
4 12月的續約
到機場接他的是萊爾。萊爾開的是一輛相對於他年紀而言略年輕了一點的跑車,它風馳電掣地在鄉村公路上飛馳。雖然還是相當新的車子,但車身的烤漆在夾道的栗樹中顯得暗沉。時間是早上九點,但街燈還亮着。在他們兩旁,平坦田野上的農舍和新建築繚繞着薄霧,像是被大海拋到岸上的廢船。雨滴刺針般打在面積不大的擋風玻璃上。
「我們在阿德勒飯店給你訂了房間。希望合適。我們不是太知道你們這一類人員的住宿規格。」
「這些海報上說些什麼。」
「啊,我們幾乎已經不再讀它們。統一……與莫斯科結盟……反美……反英。」
「真高興知道我們還在大聯盟裡面。」
「我恐怕你碰上一個地道的波恩天了。有時霧還會再冷一點點,」萊爾繼續歡快地說,「那時我們就會稱之為冬天。有時會溫暖一點,我們就喊它夏天。你知道人們是怎樣形容波恩的嗎?不是下雨就是平交道下陷。當然,兩者經常是同時發生的。被霧封鎖起來的孤島,這就是我們英國大使館的處境。這是個非常形而上的地方,真實相當程度上被夢境取代。我們活在不久的未來與不那麼近的過去之間。我們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在這裡待了一輩子。」
「你一向都有隨從的嗎?」
一輛黑色的「歐寶」跟在他們三十碼後面。它既不加速也不減速。坐前座的是兩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車頭燈亮着。
「他們是保護我們的。至少是這麼說的。我想你聽過我們和西布克龍會面的事吧?」他們向右,「歐寶」跟着右轉。「大使相當火大。但經過漢諾威的暴動後,他們現在當然是振振有詞了:沒有英國人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會是安全的。我們的看法完全不是這樣。不過說不定星期五之後警衛就會撤走。倫敦那邊有什麼新聞?我聽說史蒂德得了利馬的缺。」
「對,我們所有人都很興奮。」
一個黃色路標指出離波恩還有六公里。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繞遠路。現在進城和出城都很擠,有一些檢查崗哨之類的。」
「我記得你說過卡費爾德對你們沒有影響。」
「我們每個人嘴巴上都是這樣說的。那是我們的宗教。我們被訓練得把卡費爾德視為討厭鬼而不是瘟疫。你會習慣的。對了,布拉德菲爾德有口信要我帶給你。他為不能親自接你感到抱歉,但他目前面對的壓力相當大。」
車子急轉彎轉出大路,在電車軌道上顛了兩三下,開進一條小路。偶爾會有一張海報或一張照片迎他們而來,又快速沒入霧中。
「布拉德菲爾德的口信就是這些?」
「誰知道還有些什麼問題。他想你大概想會先知道這個。掩護,你們是這樣喊的嗎?」
「我也許會這樣喊。」
「我們那位朋友的失蹤現已被普遍注意到,」萊爾繼續以友善的語調說,「這是難以避免的。幸而漢諾威的事件轉移了人們的視線,讓我們來得及修補幾個破洞。對外,勞利的說法是黑廷請了事假。他沒有公布細節,只暗示黑廷碰到一些私人麻煩。資淺人員愛怎樣想就怎樣想:精神崩潰,家庭煩惱;就讓他們造他們的謠去。布拉德菲爾德在今天早上的會議上宣布了他的處理方式,我們全都支持他。至於你……」
「怎樣?」
「我們打算說你是來這裡進行一般性的安全檢查。你覺得怎樣?在這個危機時期,聽起來很有說服力。」
「你跟他熟嗎?」
「黑廷?」
「對,你跟他熟嗎?」
「大概算熟,」萊爾說,在一盞紅綠燈前面停下車來,「但我想應該讓勞利先跟你談談。說說看我們可愛的約克老爺們有什麼新聞?」
「你在說誰?」
「我好抱歉,」萊爾不自在地說,「這是我們這裡給內閣取的稱呼。我真是夠蠢的了。」
他們接近大使館了。當他們往左拐開進大使館的車道時,黑色的「歐寶」從後面慢慢駛過,就像個看着小孩安全過了馬路的老保姆。大堂里一片混亂。公文信使、記者和警察人擠人。一道橘色的鐵柵欄封住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萊爾快步把特納帶上二樓。值班櫃檯一定有人已經打電話向布拉德菲爾德報告了這件事,因為當他們進入他的辦公室時,布拉德菲爾德已經站了起來。
「勞利,這是特納。」萊爾說,就像沒什麼事他可以做似的。離開時他細心地帶上門。
布拉德菲爾德是個結實、自製的人,淺顴骨,保養得很好,不然,以他的年紀,不可能睡那麼少還撐得住。然而,過去二十四小時的緊繃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記號:他眼角處出現了不常看到的細淤痕,臉色蒼白得不自然。他不發一語地打量特納:攥在一隻大手裡的帆布袋子,邋裡邋遢的淡黃褐色西裝,不退讓、尊卑不分的五官。有片刻光景,不由自主的怒氣看似就要從布拉德菲爾德身上爆發,讓他慣有的沉着備受威脅。那是一種審美上的憤怒,憤怒為什麼在這個非常時候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刺眼而不協調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特納聽得到走廊外面忙碌的低語聲、踏踏的腳步聲、打字機的快速喀噠聲和密碼機的幽幽搏動聲。
「在這個麻煩時期能夠有你來幫忙真好。那袋子由我代勞吧。」他接過帆布袋子,把它隨便扔到椅子後面。
「老天,好熱。」特納說。他走到窗前,兩肘靠在窗台上,凝視外面。在他右手邊的極遠處,是柯尼希斯溫特的七峰山,它們披着一層薄雲,在無色天空的襯托下,像是歌特式的夢境。在它們下面,特納隱隱看見呆滯的水光和一些靜止船舶的影子。
「他住在那邊,對不對?柯尼希斯溫特?」
「我們在河對岸有兩三棟租來的宿舍。它們的需求量從來不高。要從碼頭過河是一樁麻煩事。」
在飽受踐踏的草坪上,工人正在拆解大帳篷,兩個德國警察在一旁看着。
「我猜你們在處理這一類案子時,都有些例行性的程序吧。」布拉德菲爾德對着特納的背說,「你告訴我們你需要些什麼,我們會盡所能提供給你。」
「好的。」
「密碼員有一個日間休息室,你可以使用,不會受到打擾。他們已經得到指示,不需要誰的批准就可以給你發電報。我也交代了檔案庫做一份失蹤檔案的清單。如果你還有什麼其他需要的話,我深信萊爾一定會盡所能提供給你。至於社交方面……」布拉德菲爾德猶豫了半晌,「我要邀你明天晚上到我家裡用餐。我深信萊爾會借你一套晚禮服。」
「有好些例行性的程序。」特納終於回答說。他彎身靠在暖氣爐上,打量房間四周。「在一個這樣的國家,事情應該簡單得要命。問問警方。查查醫院、療養院、監獄、救世軍旅館。把他的照片散發出去,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然後我會親自去找他。」
「去找他?去哪裡找?」
「從其他人那裡去找。從他的背景去找。查他的動機、政治上的聯繫、男朋友、女朋友、有接觸的人。查任何涉入的人:知情的人、半知情的人、只知道一點點的人。查是誰幫他跑路的,他見過誰和在哪裡見過;查他是用什麼聯絡方法,有哪些藏匿點、接頭點,他計劃這件事情已經有多久……也許還有必要查是誰掩護他的。這就是我的方法。然後我會寫一份報告,指出該負責的人,製造一些新的仇家。」他繼續打量房間,看來,在他清澈、莫測高深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東西是清白的。「這是其中一種例行程序。當然,它只適用於和我們友好的國家。」
「你提到的大部分方法在這裡都是相當不能被接受的。」
「哦,當然。拉姆利已經提醒過我了。」
「也許在你有所行動以前,我應該再提醒你一遍。」
「請便。」特納說,態度可說是故意要惹人生氣。
「我猜在你們的世界,秘密是最重要的。它們比任何事都重要。凡保密的就是你的朋友,凡泄密的就是你的獵物。但在這裡,事情完全不是這樣。以目前的情況為例,政治的考慮要遠重於安全的考慮。」
特納突然咧齒而笑。「一向都是這樣的,」他說,「這正是讓人驚訝之處。」
「在波恩這裡,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不惜代價保持德國政府對我們的信任和友善。鞏固他們不理會選民越來越高批評聲浪的決心。聯合政府生了病,最小的細菌都有可能會要了他的命。我們的任務是寵這個殘疾人。安慰他、鼓勵他和有時恐嚇他,然後向上帝祈求他會至少活到我們加入歐共體為止。」
「好感人的畫面,」特納再次看着窗外,「我們只有一個盟友,但他卻是個瘸子,需要拐杖攙扶。歐洲兩個病號互相攙扶着彼此。」
「不管你喜歡與否,這不巧就是事實。情形就好比打橋牌。我們手上都是爛牌。我們的信用用盡了,我們的資源是零。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指望搭檔。我們向他微笑。為了回報我們的微笑,他會叫牌和主導大局。那笑容是我們惟一的籌碼。英國政府與德國聯合政府的全部關係就是靠這個笑容維繫。我們的處境就是這樣的脆弱微妙。我們與歐洲未來的關係再過十天就要決定了。」他暫停下來,顯然是預期特納會說話。「卡費爾德會選擇下星期五在波恩遊行並不是巧合。到了星期五,我們在德國內閣里的朋友就得決定是要屈服於法國的壓力還是信守對我們的承諾。卡費爾德憎惡歐共體,一心想要擁抱東方。短期內他會向巴黎傾斜,但長遠來說卻會向莫斯科傾斜。通過在波恩遊行示威和加快運動的節奏,他是蓄意在最關鍵的時刻向聯合政府施壓。你跟得上我的話嗎?」
「這麼簡單的話我還聽得懂。」特納說。有一幅女王的彩色照片懸掛在布拉德菲爾德的正上方。她的王冠無所不在:在藍色的皮革椅子上,在銀煙盒上,甚至在會議桌那些便條本上。就像是女王陛下曾經坐頭等艙來過這裡,回程時留下大堆免費禮物。
「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求你要以儘可能迂迴的方式行動。波恩是一座村莊,」布拉德菲爾德繼續說,「是一座村莊內的一個國家。在這裡,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比得到東道主的信任更重要。有跡象顯示,我們已經得罪了他們。我甚至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的態度在過去四十八小時明顯變冷淡。我們受到監視,我們被監聽,甚至我們想要聯絡上各政府部會裡的熟人也變得極端困難。」
「好吧,」特納說,他已經聽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還有呢?」
「還有是,」布拉德菲爾德厲聲說,「我們都知道黑廷可能是什麼底細。這不是沒有先例。他的陰謀越大,可能會引起的尷尬就越大,會動搖德國人信任感也越大。我們來做個最壞的假設。如果可以證明——我沒有說一定可以,但有一些跡象是這樣顯示的——如果可以證明,因為黑廷的緣故,這些年來我們最重要的秘密——大都是英德間的共同秘密——一直都外泄到俄國人手裡,又如果這件事情曝光,那麼,維繫我們在這裡的信用的最後一條線就會被切斷。等一等,」他把身體坐得筆直,英俊的臉龐流露出不是滋味的表情,「先聽我把話說完。在這裡有某些東西是在英國沒有的。那就是一個反蘇同盟。德國人對它是很認真的,如果嘲笑它,我們就是自取滅亡:它仍然是我們進入歐共體的門票。過去二十多年來,我們都把自己裝扮得像個穿着閃亮甲冑的護衛者。我們也許會破產,我們也許會央求貸款、現金和貿易;我們也許會偶爾……重新解釋我們對北約的承諾;當槍炮聲響起,我們也許會把頭埋在毯子下面;我們的領袖也許會像他們的領袖一樣沒出息……」
這一刻,特納從布拉德菲爾德的聲音中聽出些什麼呢?自我憎惡?對走向衰敗的無可奈何?布拉德菲爾德的樣子就像個試過各種藥方,不想再多看一個醫生的病人。有片刻時間,他們之間的鴻溝合了起來,而特納仿佛是聽到他自己隔着一層波恩薄霧在說話。
「儘管這樣,以大眾心理學的用語說,我們仍然擁有一筆沒有說出口的大本錢:一旦野蠻人從東方殺過來,德國人就會需要我們幫忙。到時萊茵軍會在肯蒂什山匆匆集結,而英國的獨立核威懾力量就會上位。現在你看得出來,如果黑廷落在像卡費爾德這樣的人手中,會有什麼後果了嗎?」
特納從內袋拿出他的黑色筆記本。打開它的時候,筆記本尖聲地喀喀響。「不,我看不出來。目前還看不出來。你不希望他被找到,你希望他消失。如果你有辦法,就不會找我來。嗯,我想要你知道:從來沒有人這麼早就警告我別亂來。老天,我幾乎還沒有坐下來呢。我幾乎還不知道他的全名。你知道嗎,我們在倫敦從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外交部甚至沒有他的名字。他有可能是被綁架的。有可能是被一輛巴士碾過,或者和一個妞兒跑到哪裡去了。但看看你,你馬上就認定他是個間諜。這樣的話,他可說是我們歷來認定得最快的間諜。所以他到底偷了些什麼?有什麼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布拉德菲爾德想要插嘴,但特納硬是不給他機會。「還是說我不應該問?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為難。」
他們隔着幾個世紀的猜疑互相凝視:特納聰明、兇猛而粗野,有着暴發戶的倔強眼神;而布拉德菲爾德雖然處於下風卻不退縮,他字斟句酌,措辭精準,要靠自己的才智扳回一城。
「我們最機密的檔案不見了。它在黑廷失蹤的同一天消失。它涵蓋過去六個月以來我們和德國人最敏感的談話,有正式的,有非正式的。基於一些你不需要知道的理由,假如它們被披露,我們在布魯塞爾的談判就會泡湯。」
特納起初以為耳朵里的嗡嗡聲是飛機引擎聲的餘音,過一下子才意識到那是馬路傳來的車流聲。波恩的車流聲就像霧一樣遙遠。凝視窗外時,他心裡一凜,驀地想到從現在開始,他看到或聽到的什麼都不會是清晰的了:他的五官將會被讓人厭煩的熱與離形去體的聲音所擁抱和淹沒。
「聽着,」他指着他的帆布袋子說,「我是個流產師。你不想用我但又不得不用我。你想我把手術做得乾淨利落又沒有後遺症,是不是這樣?好吧,我會盡我所能的。不過,在動刀以前,我們先來數數一二三四五吧。好嗎?」
教義問答開始了。
「他單身?」
「對。」
「一直都是單身?」
「對。」
「一個人住?」
「就我所知是這樣。」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星期五早上的參贊處會議。就在這個房間裡。」
「之後就沒看到?」
「我聽說出納見過他。也許還有其他人見過他,但我不方便東問西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