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7章
約翰·勒卡雷
「沒有。」
「你有清點過一遍嗎?」
「這裡天天都有人休假;沒有人會未事先請假就缺席。」
「那為什麼黑廷不請假?他們一般都會先請假的。可以叛逃得輕鬆自在。」
「我不知道。」
「你們走得近嗎?」
「當然不近。」
「他的朋友怎麼樣?他們怎麼說?」
「他沒有值得提的朋友?」
「有不值得提的朋友嗎?」
「就我所知,他在大使館裡沒有走得近的朋友。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我們有熟人,但朋友寥寥無幾。這就是大使館的生態。社交應酬太多了,我們都學會珍惜私人空間。」
「他有德國人的朋友嗎?」
「我不曉得。他一度和哈利·普蘭什科相熟。」
「普蘭什科?」
「我們在德國國會裡有一個對頭:自由民主黨人。普蘭什科就是他們之中最多姿多彩的一個。他和黑廷從前很有交情,不單只是同行的夥伴29。檔案里記載他們曾經是好朋友。我們都會把可能有用的關係人登記在案。我相信他們是在占領時期認識的。有一次我例行性地問起他關於普蘭什科的事,他說他們已經沒有來往。關於普蘭什科,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
「他一度跟一個叫瑪格麗特·愛克曼的女子訂婚。這個哈利·普蘭什科被指名為品德信譽見證人。」
「那又怎樣?」
「你從沒有聽過愛克曼這個名字?」
「我對這名字沒印象。」
「瑪格麗特呢?」
「我從未聽說他訂過婚,也從未聽過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有什麼嗜好?攝影?集郵?當香腸族?」
特納一直在寫東西,樣子就像填一張表格。
「他對音樂有興趣。他在禮拜堂里彈風琴。我相信他也收集了很多唱片。這一點你最好問問資淺人員。他跟他們比較談得來。」
「你去過他的住處嗎?」
「一次。是去吃晚餐。」
「他來過你家嗎?」
布拉德菲爾德思考了一下子,讓對答的節奏中斷了片刻。
「一次。」
「是吃晚餐嗎?」
「是喝酒。他不是參加晚宴那種料。如果這話冒犯你的社交本能的話請見諒。」
「我沒有什麼社交本能。」
布拉德菲爾德並沒有顯得驚訝。
「但你還是到他家吃了晚餐,對不對?我是說你給了他希望。」他站起來,像只老是被光吸引的大飛蛾那樣,再次慢走到窗前。「你有他的檔案嗎?」他的聲音,就像是受到了布拉德菲爾德的感染。
「只有賬單、年度工作報告和軍方出具的一封推薦信。全都是很公式化的東西。你想看可以看。」見特納沒有回答,他又補充說:「我們很少會保留臨時雇員的材料;他們的離職率很高。黑廷是個例外。」
「他在這裡待了二十年。」
「對,正如我說的,他是個例外。」
「而且從來不用接受安全審查。」
布拉德菲爾德沒說什麼。
「在大使館待了二十年,大部分時間待在參贊處,卻從未接受過安全審查。連名字也沒報到倫敦。真夠讓人吃驚的了。」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全都以為他已經接受過審查。他是從對德管制委員會過來的,我們很自然認為他已經通過某種安全標準。」
「但你對其他人卻不是這樣的。」
大帳篷已經拆除。兩個像無家可歸的警察在灰色的草坪上踱步,濕答答的皮革長外套下擺在靴子邊擺動。這是個夢境,特納心想,是一個吵鬧、討厭的夢境。「波恩是個非常形而上的地方,」萊爾怡人的聲音在他耳邊提醒他,「真實相當程度上被夢境取代。」
「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嗎?」
「我不會阻止你。」
「你從一開始就警告我別亂來。這沒有什麼不尋常的,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但其餘的部分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沒有想法。你和我見過的其他叛逃者上司都不一樣。你不恐慌,對他的動機沒有推測。為什麼會這樣子呢?他是為你工作的。你了解他。但現在你卻告訴我他是間諜,說他偷了最重要的檔案。他被說成垃圾。你們有人失蹤都是這個樣子的嗎?事情都是這麼容易打發的嗎?」他等着布拉德菲爾德回答。「讓我來幫你想一個理由如何?『他在這裡工作二十年了。我們心裡都信得過他。現在還是這樣子。』這個理由怎麼樣?」
布拉德菲爾德沒有說話。
「我再想一個。『自從那天晚上跟他討論過馬克思以後,我就對他起疑。黑廷吞了一顆橄欖卻沒有把核吐出來。』這個會不會好一點?」
布拉德菲爾德依然沒回答。
「你看,這是很不尋常的。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把他說成小角色。你形容他不配參加你家的晚宴。你忙着撇清。你把他說成人渣。你指控他是叛徒。」
特納以他淡色、獵人般的眼睛望着布拉德菲爾德;他等着他動一下或比劃一個手勢,又側着頭等待風。但什麼都沒有。「你甚至懶得去推測他為什麼這樣做。你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就像你樂於判他死刑。」
「我不認為你的工作應該由我來做,」布拉德菲爾德冷冰冰地說,「或我的工作應該由你來做。」
「卡普里島。這個怎麼樣?他帶馬子去了卡普里島。他趁大使館一團亂,偷走一些檔案,拿去賣給捷克人,然後帶馬子去享受人生。」
「他沒有馬子。」
「愛克曼。他去找她。說不定普蘭什科跟他們一道。兩男伴一女。新郎,男儐相,新娘。」
「我告訴過你,他沒有女人。」
「哦,這麼說你跟他很熟囉?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是你知道的:他是個叛徒,而且沒有馬子。」
「他沒有女人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這個回答讓你滿意嗎?」
「他也許是個同志。」
「我很肯定他不是。」
「那是突然迸出來的。到我們這把年紀,人都會有點瘋,對不對?是男性更年期搞的鬼,你看這個推理如何?」
「這是個荒謬的假設。」
「是嗎?」
「就我所知,是。」布拉德菲爾德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特納的聲音則僅僅比喃喃自語高一點。
「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對不對?他有經手錢的事嗎?」
「有,但我們沒有不見了錢。」
特納轉身對着他。「看,」他說,眼睛閃着得意的光芒。「你查過。你猜測過他的動機。」
「也許他只是跳到河裡去了。」特納又提出一個假設,眼睛仍然盯着布拉德菲爾德。「沒有性生活,他日子要怎麼過?不如跳河算了。你看這個假設如何?」
「荒謬。」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單身,性就是惟一的安慰。我不知道別人能忍多久,我自己就忍不了多久,頂多兩三個星期就會受不了。如果你是單身,性就是惟一的真實。這只是我的猜想。當然,有政治信仰是例外。」
「政治?黑廷?我不認為他一年會看報一次以上。在政治的事情上,他是個小孩子。一個低能兒。」
「他們常常是這樣的,」特納說,「這正是讓人驚訝的地方。」特納再次坐下,蹺起二郎腿,背往椅背上靠,樣子像是準備追憶往事。「我從前認識一個人,他因為在地鐵里沒有位子坐而情緒失控。我想這一類人比信奉聖經的人還容易走極端。會不會這就是他看不開的地方:沒資格參加你家的晚宴?他畢竟只是個臨時雇員,不是嗎?」
布拉德菲爾德沒有回答。
「半個德國佬。他從不談政治嗎?」
「從不談。」
「你感覺到他有政治傾向嗎?」
「沒有。」
「沒有過突然短路的時候?」
「沒有。」
「科隆打架那件事呢?」
「什麼打架?」
「五年前他在夜總會被人痛扁了一頓,躺了六星期醫院。大使館企圖隱瞞這事。」
「那時我還沒有上任。」
「他喝酒喝得凶嗎?」
「就我所知不凶。」
「會說俄語或是學過俄語嗎?」
「不會。」
「他休假都做些什麼?」
「他很少要求休假。如果休假,就我所知大多是待在家裡。他對園藝看來有些興趣。」
有好一陣子,特納毫不掩飾地搜索布拉德菲爾德的臉,想要搜索出他還不知道的事情。
「他沒有到處晃,」他說,「他不是同志。他沒有朋友,但又不是隱士。他沒有經過安全審查,而你又沒有他的相關資料。他是個政治白痴,卻又有辦法把你最重要的檔案弄到手。他從不偷錢,他在教堂里彈風琴。他對園藝有點興趣,又愛鄰人如己。是這樣嗎?他不是任何正面或負面的東西。老天爺,那他到底是什麼?大使館的太監?難道你一點想法都沒有嗎?」特納用嘲諷的語氣說,「難道你就不能行行好,幫幫我這個孤單可憐的調查員?」
一條表鏈垂在布拉德菲爾德的背心上,粗細不超過一條金線。那是一個盡忠職守公僕的小小標記。
「你似乎刻意把時間浪費在一些不切題的事情上。我沒時間也沒有興趣玩你那個迂迴曲折的遊戲。黑廷雖然職位不高,他的動機也許晦澀不明,但不幸的是,過去三個月以來,他有相當多的機會接觸到機密信息。我建議你與其浪費時間猜測他的性傾向,不如注意一下他偷了些什麼。」
「偷?」特納輕聲重複,「好有趣的字眼。」他把這個詞用大寫字母寫在筆記本其中一頁頂端,故意寫得又長又拙。波恩的天氣已經在他身上留下標記:一些暗色汗漬出現在了他不體面的薄外套上。
「好吧,」他突然暴躁地說,「我是在浪費你的時間。現在讓我們從頭開始,看看你為什麼會愛他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