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8章
約翰·勒卡雷
「從你的觀點告訴我,他的工作是什麼,他是怎樣的人。」
「我剛來的時候,他惟一的職責是處理德國平民對萊茵軍的索賠要求。坦克有時會碾壞農作物,流彈有時會超出射程,演習有時候會殺死牛羊。自從大戰結束以後,理賠事務在德國就蔚為一門大產業。在我接任參贊的兩年半前,他開始分到一杯羹。」
「你是說他是個專家。」
「你可以這樣說。」
「聽你這樣說,我忍不住喜歡他。」
「總之,索賠是他的專長。他們一開始找他進大使館,就是為了這個。他對這工作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不同單位做過這樣的事很多年。首先是在對德管制委員會,然後是在軍隊。」
「那他之前是做什麼的?他早在1945年就來了德國。」
「他當然是以軍人的身份來德國的。下士之類的。然後他的身份就轉為民職人員。我不知道他負責哪方面的工作。我想戰爭部可以告訴你。」
「他們不能。我甚至到對德管制委員會的老檔案庫去查過。所有東西都封存了起來。他們說要找出他的檔案得花幾個月時間。」
「不管怎樣,他都選了個好工作。只要英軍一天駐守德國,演習就不會停止,而德國平民就會有賠償的要求。你可以說他的工作雖然冷門,卻是得到我們歐洲駐軍的保障。」
「老天,你知道有多少銀行會願意貸款給這種人?」特納突然說,帶着一個有感染力的微笑。布拉德菲爾德沒理他。
「他完全勝任,應該說比勝任還勝任。他對法律略知一二,不知是哪裡學來的。德國的法律和軍事法律他都懂一些。他是個有學習細胞的人。」
「他是個賊。」特納提醒他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有疑問,他就會請教大使館的法律參事。當德國農民和英國軍隊之間的調解人不是人人做得來的,既要安撫得了雙方,又要能擺平得了報社記者。那需要一些能耐。他有這個能耐。」布拉德菲爾德說,然後又語帶不掩飾的藐視補充一句,「在他那個層次,他是個談判高手。」
「在你的那個層次他就不是?」
「誰都不是。」他選擇迴避特納的暗諷。「工作上他是個獨行俠。我的前任認為讓他單獨行事是最好的,我上任之後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他會在參贊處掛名,是為了讓他受到一些紀律上的約束,別無其他。他早上都會參加參贊處會議。他很準時,從不製造麻煩。我想他在某種程度上被大家喜歡,受到信任。他的英語從不完美。他的交際手腕在某個範圍很施展得開:主要是對一些歧視性不強的大使館。聽說他跟南美洲國家的大使館很熟。」
「他的工作需要出差嗎?」
「常常,而且會去很多地方。整個德國都會去。」
「一個人去?」
「對。」
「而他對軍隊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可以拿到演習報告,他知道他們的駐防地點、兵力多寡,等等,對嗎?」
「他知道的遠遠不只這些。很多演習都是盟國間的聯合演習。有一些演習會測試新武器。因為它們一樣會導致破壞,所以他也有責任知道它們的威力有多大。總之他可以得到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信息。」
「包括北約的信息?」
「主要是。」
「他做這工作多久了?」
「應該從1948或1949年就開始。我沒查過檔案,精確年月說不上來。總之是從英國一開始賠償平民的損失就開始。」
「也就是幹了二十一年,加或減一點點。」
「那是我的估計。」
「對一個臨時雇員來說,這可是不短的時間。」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可以,當然可以,請說。」特納客氣地說,心想: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去跳樓。
「我接任的時候就是這情況。他是個約聘人員,每年都要重新續約。他的合約每年十二月就會到期,需要重簽,而每次都會獲得批准。直到十八個月前一直是這樣子。」
「也就是萊茵軍撤走的時候?」
「我們寧可說萊茵軍是被調到北約在英國的戰略預備隊去。你不要忘了德國人至今還在分攤萊茵軍的軍費。」
「我會記住的。」
「不管怎樣,萊茵軍撤走以後,英國在德國的軍力就只剩下個空架子。撤軍的決定來得相當突然,我記得我們人人都嚇一跳。那之前,英德雙方對軍費分攤的問題就有過爭論,明登的萊茵軍也出現過一些暴動。『再造運動』當時已經開始,那些學生變得越來越吵,萊茵軍成了他們做文章的好題目。撤軍是由最高層作出的決定,連大使也沒有與聞。命令下達後,萊茵軍一個月內就撤走了。那時候我們都在東削減西削減。倫敦方面下達一大堆指令。他們把東西扔掉,稱之為節約。」特納又一次瞥見布拉德菲爾德的滿肚子怨氣。
「而黑廷沒受到影響。」
「有一段時間是這樣,他很懂得看風向。」
「他仍然是個臨時雇員?」
「當然。如果說他曾經有過轉正職的機會的話,那這種機會至此已快速流失了。萊茵軍要撤走的消息一確定,他的離職通知就等於是貼在了牆上。單是這個原因,我就覺得給他任何永久性的職位安排是錯誤的。」
「哦,這樣,」特納說,「我明白了。」
「你當然可以說他受到了不公平對待,」布拉德菲爾德反駁說,「你還可以說他缺錢缺得要命。」儘管他可能已稍加克制,但這指控還是像污點一般清晰。
「你說過他負責管一些錢。」特納說。
「他偶爾會幫軍隊轉交支票。他是個郵箱,就這麼多。他是個中間人。軍隊給他錢,他交給農民,收取收據。我會固定查他的賬戶。你知道,軍隊的查賬官是出了名疑心重的。沒有你可以上下其手的機會。整個系統是滴水不漏的。」
「哪怕對黑廷也是滴水不漏?」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另外,他看起來總是過得很寬裕。我不認為他是個貪婪的人,我沒有這種印象。」
「他的生活開銷有超過他的能力許可嗎?」
「我怎麼知道他的能力許可在哪裡?不過以他在這裡的收入來說,我想他的生活開銷是超過能力許可的。他在柯尼希斯溫特的房子非常大,顯然不是他這個等級的人住得起的。我猜他在那裡維持一定的生活排場。」
「明白。」
「昨晚我查了查他失蹤前三個月提了多少錢。在星期五的參贊處會議之後,他一共提了七十一英鎊四便士。」
「好怪的數目。」
「正好相反,那是個很合邏輯的數字。星期五是這個月的第十天,所以他領走的恰恰是這個月薪水和津貼的三分之一——扣掉稅金、保險費和私人電話之後的。」他頓了一下。「他有一個方面是我迄今沒有強調的:他是個很謹慎的人。我至今未逮到他說過一句謊。決定要走以後,他只拿走他應得的,沒有多拿。」
「有些人會稱之為高尚。」
「不偷錢就是高尚?我則會稱之為表面工夫。他既然懂法律,或許會想到,如果他偷錢的話,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報警找他。」
「老天,」特納瞪着他說,「你連一點點品行分數都不願意給他。」
這時,布拉德菲爾德的私人助理皮特小姐把咖啡端了進來。她是個不太施脂粉的中年女人,表情嚴肅,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她看來已經知道特納什麼來路,因為她用來瞥他的,是一種高高在上的鄙夷眼神。特納高興地意識到,她最看不順眼的是他的皮鞋,而他想:拜託你,鞋就是要這樣穿的啊。
布拉德菲爾德繼續說:「萊茵軍一下子就撤走,讓他沒有了工作。這就是癥結所在。」
「而且再也沒辦法接觸到北約的軍事情報?你是這樣說的。」
「那是我的假設。」
「哦。」特納說,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在筆記本里寫上「假設」兩個字,仿佛是為了增加自己的詞彙量。
「萊茵軍撤走那一天,黑廷進來找我。那是十八個月前的事,距今時間不長,所以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陷入沉默,被自己的回憶所擊打。
「他好渺小,」他終於說,語氣輕柔,與他的一貫語氣相當不一樣,「你明白嗎?好輕量級。」這一點看來仍然讓他感到驚訝。「站在現在,我們很容易會忘了他從前有多麼地微不足道。」
「他再也不會微不足道了,」特納毫不忌諱地說,「這一點也許是你得去習慣的。」
「當時他走進來,臉色比較蒼白,但除此沒有別的異樣。他坐在那邊那張椅子裡。椅子上的靠枕就是他的。」他冷冷一笑,「靠枕是他的地盤標記。他是參贊處里惟一有保留座的人。」
「也是惟一有可能會失去它的人。那靠枕是誰繡的?」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有管家嗎?」
「就我所知沒有。」
「唔。」
「他沒有說任何關於自身新處境的話。我記得當時大家都在檔案庫里聽收音機轉播。部隊正在哨子聲的催促下登上火車。」
「那對他來說可是一個極具意義的時刻。」
「應該是這樣。我問他我可以為他做些什麼。這個嘛,他說,他想當個有用的人。他注意到加韋斯頓的壓力很大,被柏林的擾攘和漢諾威的學生和各種壓力壓得喘不過氣,因此他想說不定他可以為加韋斯頓分憂。我告訴他,他是沒有資格處理內部事務的,只有參贊處的固定人員才有這資格。不,他說,他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一分鐘有過這種非分之想。他只是想他說不定可以分擔加韋斯頓一兩件零碎活,比方說處理英德會社的事務——當時英德會社形同冬眠狀態。還有『遺失人口』30。這聽起來有道理,我不得不同意。」
「所以你就說了『好』。」
「我同意了。當然只是權宜性的。一個過渡性的安排。我預估到了12月他合約期滿的時候我們就會給他離職通知,在這以前,他可以用他找到的任何工作來殺時間。我會聽他的無疑是愚蠢之極。」
「我沒這樣說。」
「不需要你說。我給了他一寸,他就拿走了一尺。一個月不到,他就把參贊處所有雞毛蒜皮的雜事全攬到身上:協同尋找遺失人口,處理訴願書,安排官方出訪事宜,接待突然來到的訪客,過濾辱罵信、恐嚇信或任何壓根兒不應該送進參贊處的東西。接着他又把長才伸到社交領域。禮拜堂、唱詩班、膳食委員會、運動委員會。他甚至搞了個國民儲蓄會。這期間,他要求我給他使用「領事事務」的頭銜,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同意了。你知道,我們這裡是沒有領事事務的,那全歸科隆的領事館管。」他聳聳肩,「就這樣,到了12月,他又讓自己變成一個有用的人,於是獲得續約。」他拿起鋼筆,再次審視筆尖。「是我批准的。我又給了他一年。」
「你待他真好。」特納說,眼睛長時間盯着布拉德菲爾德,「稱得上仁慈。」
「他在這裡沒有地位,沒有保障。他的處境等於站在門邊,他自己也知道。我想這部分是我同意續約的理由。通常我們都會比較照顧那些我們能輕易踢走的人。」
「你為他難過。為什麼你不承認呢?這就是一個夠有力的理由。」
「對,對,我想我是為他難過。那是第一次我真的為他難過。」他露出微笑,但笑的是自己的愚蠢。
「他事情都處理得好嗎?」
「他的方法不是正統的,但卻不是沒有效率的。他偏好打電話多於寫信,但這很自然:寫東西不是他的強項。英語不是他的母語。」他聳聳肩,又重複說了一句:「我又給了他一年。」
「上一個12月就到期了。聽起來真像執照。一張工作執照,一張當我們一員的執照。」他繼續注視着布拉德菲爾德。「一張給他當間諜的執照。而你又再給他續了一次約。」
「對。」
「為什麼?」
特納再一次注意到布拉德菲爾德的猶豫,而這種猶豫看起來意味着隱瞞。
「你不是又為他難過吧?這一次不是吧?」
「跟我的感覺無關,」他啪一聲把筆放下,「把他留下來的理由完全是客觀性的。」
「我沒有說不是。但這不代表你就不能為他難過。」
「我們這裡人手不足而又工作過量。雖然我據理力爭,去年倫敦還是削減了我們兩名人員。津貼也減半。他們自有這樣做的理由。不只歐洲的局勢動盪。現在再沒有哪裡是常數。羅德西亞、香港、塞浦路斯……英國部隊得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去滅火。我們半隻腳踏進了歐洲又半隻腳踏了出來。還有人大談北歐聯盟。天曉得是哪個笨蛋出的餿主意!」布拉德菲爾德說,語氣極為鄙夷。「我們把觸鬚從華沙、哥本哈根和莫斯科都抽了出來。我們一分鐘前搞陰謀整法國,一分鐘後又與法國合作搞陰謀。一切沸沸揚揚,但我們還是找得到氣力去拆解四分之三的海軍和十分之九的核武力。現在是我們歷來最糟的時候,也是最丟臉和最忙的時候。雪上加霜的是,卡費爾德接管了『再造運動』。」
「黑廷用同樣的方法取得你的續約。」
「不是同樣的方法。」
「什麼意思?」
布拉德菲爾德沉吟了一下。
「他有目的。我感覺得出來,卻沒有做什麼。我怪我自己。我意識到他有一種新的情緒,但我沒有追根究底。」他繼續說,「我把他的新情緒解釋為受到外頭熾熱形勢的刺激,然後就沒有多想。我現在才明白他是在叫牌。」
「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