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9章

約翰·勒卡雷

「他對我說他覺得自己的能力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他過了充實的一年,但覺得自己還有餘力可以做更多的事。現在是多事之秋,所以他希望可以真正幫得上忙。我問他他想要幫什麼忙。他說:嗯,快12月了,他很自然會關心《名人追蹤》的編輯進度。」

「名人什麼?」

「那是一部德國知名人物軼事的匯編。我們自己的機密版《名人錄》。我們每年都會編一本,大使館裡每個人都會提供一些內容,例如商業科會提供商界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經濟科、參事室、新聞科、信息科,大家都會各出一份力。很多材料都相當準確,有些是得自秘密渠道。」

「然後由參贊處負責編?」

「對。再一次,他的選擇非常精準。這是另一件會妨礙我們正務的雜事。我們已經過勞了。編這東西的人本來應該是萊爾,但他當時人在柏林。」

「所以你就把這工作交給了黑廷?」

「對,但只是權宜性的。」

「比方說權宜到下一年的12月為止?」

「可以這麼說。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可以很容易明白他為什麼專挑這件工作。他等於得到一張到大使館任何部門去的通行證。《名人追蹤》的內容涵蓋聯邦德國政府的所有領域:工業的、軍事的、行政的。一旦負責了《名人追蹤》的編務,他就可以打電話給任何人問任何問題而不用解釋理由。他可以從大使館的任何單位調檔案。商業科、經濟科、海軍室、武官室、國防室——他們全都為他敞開大門。」

「而你還是沒有想到安全審查的問題?」

特納再一次聽到那種自責的語調:「沒有。」

「嗯,每個人都會有失察的時候。」特納平靜地說,「他就是因為這樣接觸到機密檔案的嗎?」

「不只是因為這樣。」

「還有什麼?」

「我們這裡不只有檔案,還有一個『檔案銷毀計劃』。其目的是銷毀不再需要的檔案,以便騰出空間容納新的檔案。它聽起來像個學術計劃,很多方面也確實如此。不過,它並不是不重要的。檔案庫能容納的檔案當然是有極限的,而且超過一個限度就無法發揮最有效的效率。這個問題和交通堵塞很相似:我們不斷製造超過我們能消化的新檔案。這自然又是一件極度討厭的工作,我們只在抽得出空的時候才做。有時候我們會忘記這件事,但每過一陣子外交部就會寫信來問我們最新的數字。」他聳聳肩,「正如我說過的,道理很簡單。哪怕是像這裡的規模,我們還是不能讓新增的檔案無期限地多於銷毀的檔案。現有的檔案就已經多得要把檔案庫塞爆。」

「黑廷毛遂自薦要做這工作?」

「正是。」

「而你同意了。」

「只是權宜性質。迄今他做這工作已經斷斷續續五個月。我告訴他,有疑問就請教萊爾。但他從未這樣做。」

「他做這事的時候是在哪裡?在他自己房間?」

布拉德菲爾德幾乎沒有猶豫。「在參贊處的檔案庫里,最敏感的檔案都存放在那兒。他知道保險庫的密碼鎖數字。他可以拿任何他想要的檔案。因為沒有記錄,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看過些什麼。除檔案外,還有些信件不見了;檔案庫會給你明細。」

特納慢慢站起來,擦擦雙手,就像是它們沾了沙子。

「四十幾份失蹤的檔案中,有十八份來自《名人追蹤》,其中包含一些德國高層政治人物最敏感的數據。如果仔細讀它們,我們的消息通道就會昭然若揭。其他的都是機密檔案,內容涵蓋英德就各種主題達成的協議,包括一些秘密條約和一些已公布協議的秘密條款。如果他想要我們尷尬,可說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有些檔案的日期早到1948或1949年。」

「還有一份特別檔案丟了?『和德國人正式和非正式的談話』?」

「那就是我們所謂的綠檔案。要拿到它需要經過特別的程序。」

「大使館裡一共有多少份綠檔案?」

「僅此一份。星期四早上它還在檔案庫的保險柜里。檔案官星期四晚上注意到它不在,以為被調去用了。到星期六早上他才開始擔心起來。他在星期日早上向我報告了這事情。」

「告訴我,」特納說,「去年他碰到了什麼事?兩個12月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是指除卡費爾德之外。」

「沒什麼特別的。」

「那為什麼你會開始注意他?」

「我沒有,」布拉德菲爾德輕蔑地回答說,「由於我對他從沒有好惡可言,所以你的問題並不成立。我只是在這段期間了解到他的一些伎倆:他是怎樣哄人的,會怎樣花言巧語。我看穿了他,就這麼回事。」

特納瞪着他。

「你看穿他什麼?」

布拉德菲爾德的聲音利落和簡化得像一條數學公式。「欺騙。他喜歡欺騙。這一點我想我現在已經看得明明白白。」

特納站起來。

「我要先看看他的房間。」

「參贊處警衛有鑰匙。他們等着你。去找麥克米倫。」

「我想看看他的房子、朋友、鄰居。要是有必要,我會找他接觸過的外國人。我有需要打破多少枚蛋就會打破多少枚,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如果你不喜歡,可以向大使告狀。誰是檔案官?」

「梅多斯。」

「阿瑟·梅多斯?」

「我想是。」布拉德菲爾德的聲音有一點點不確定,語氣和他的一貫語氣相當不同。

「梅多斯在華沙待過,是嗎?」

「正確。」

「梅多斯會給我一份失蹤檔案的清單?」

「還有失蹤信件的清單。」

「黑廷是幫他工作的?」

「當然。他等着你。」

「我會先看看黑廷房間。」語氣聽起來像是他已經下了決心。

「隨你便。你說過你想到他住處……」

「怎樣?」

「目前恐怕不可能。從昨天開始它就受到警察保護。」

「是普遍現象嗎?」

「什麼?」

「警察保護。」

「西布克龍堅持要這樣做。這個時候我不能跟他吵。」

「所有人員的住處都會受到保護?」

「主要是較資深人員的住處。他們把黑廷的房子列入,我想是因為那裡地處偏遠。」

「你的語氣聽起來不很確信。」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那些鐵幕大使館怎樣?黑廷常常到他們那裡串門子嗎?」

「黑廷偶爾會去去蘇聯大使館,但我不知道是否常去。」

「那個普蘭什科,他的朋友,你說他們以前是同行的夥伴?」

「十五年前的事了。」

「他們是什麼時候散夥的?」

「檔案里有記載。大約是五年前。」

「也就是他在科隆打架的同一個時期。那說不定普蘭什科當時在場。」

「任何事都有可能。」

「再一個問題。」

「什麼事?」

「他的合約。如果……比方說如果合約上星期四就到期了……」

「怎樣?」

「你會給他續簽嗎?再一次?」

「我們處於極緊繃的狀態。對,我會給他續簽。」

「你一定很想念他。」

這時,萊爾從外面打開門,表情凝重。

「西布克龍打電話來過。接線生說你交代不接任何電話。所以我就接聽了。」

「有什麼事?」

「關於那個圖書管理員的,就是在漢諾威被打得半死的那個。愛希女士。」

「她怎麼樣?」

「我恐怕她一小時前死了。」

布拉德菲爾德默默琢磨這個消息。「查查喪禮在哪裡舉行。大使必須有所表示,發一封電報給遺屬會比送鮮花有誠意。內容別太鋪張,只要表示出他最深切的哀悼就好。和特助室談談,他們會知道怎麼措辭。英德會社那邊也應該有所表示,這事就你來想。再發一封電報給圖書管理員協會,他們一直在問她的消息。另外也麻煩你幫我打個電話給海柔。她特別要求我隨時告訴她最新消息。」

布拉德菲爾德指揮若定。「如果你需要什麼,」他又對特納說,「告訴萊爾。」

特納看着他。

「沒別的事的話,我們就明天晚上見囉。大概7點55分,可以嗎?德國人是很守時的。按照本地禮俗,我們應該在他們到以前到齊。如果你是要到他房間去的話,麻煩把這個靠枕帶去。我看不出它繼續留在這裡有什麼意義。」

科克彎身看着密碼機一點點吐出的條狀電報時,聽到有什麼東西砰一聲落在地板上。他頭一轉,粉紅色的眼睛馬上與站在門口的一個大漢相遇。

「那是我的袋子。不要動它。我晚一點會再進來。」

「放一百個心。」科克說,心裡想:一個搞笑的。真是走狗屎運,世界一團亂,珍妮特隨時要生了,漢諾威那個可憐女人翹了辮子,而現在他還得要跟一個搞笑的共享休息室。這不是科克惟一嘀咕的事。德國鋼鐵工人的罷工迅速蔓延,而如果他是在星期五而不是星期六思考過這件事,及早進一點點瑞典鋼鐵股的話,三天之內就可以賺四個價位。只要每天賺5%,那要在亞得里亞海買一座別墅就不是什麼難事。最高機密,他厭煩地讀着手上的電報,只限布拉德菲爾德和密碼員閱讀。唉,這事情還會再持續多久?卡普里島……克里特島……斯派采島。給我一個小島,他用高分貝唱起來,因為他的另一個夢想是出唱片,一個屬於我的小島。任何小島。除波恩外的任何小島。

5 約翰·岡特

大堂里的人群稀疏了。電梯門上方的大鐘顯示時間是10點35分。那些不敢溜到食堂去的人此時都聚在值班櫃檯。參贊處警衛先前泡了上午茶,大家一邊喝茶一邊低聲聊天,直至聽到腳步聲漸漸走近才停下來。特納的鞋跟裝了金屬邊,它們的着地聲在仿大理石牆壁上引起山谷靶場般的陣陣迴響。那些公文信差輕輕把杯子放下,扣好束腰外衣上的紐扣。

「麥克米倫?」

特納站在最低一級樓梯上,一隻手沉重地撐着欄杆扶手,另一隻手則抓住那個繡花靠枕。在他兩邊各有一條裝飾着鐵欄杆和合金柱子的走廊,越往裡面看越暗,像是華麗城市裡通向猶太區31的兩條路。沉默此刻顯得異常明顯。

「麥克米倫下班了,先生。到三軍福利社去了。」

「你是誰?」

「岡特,先生。我是接他班的。」

「我叫特納,是負責檢查空間安全的。我想看看21號房間。」

岡特是個小個子,一個信仰虔誠的威爾士人,從父親那裡繼承了對經濟大蕭條的遙遠記憶。來波恩以前他是在加地夫為警察開汽車的。帶着特納向幽暗的走廊走去時,岡特把鑰匙串握在下垂的右手裡,步姿方正,相當肅穆,儼然是個走向坑口的礦工。

「他們搞得真夠凶的,嚇死人,」岡特喃喃地說,讓聲音飄向他後面的特納,「我一個朋友彼得·奧爾道克有個弟弟住在漢諾威。以前是為占領軍工作的,後來娶了德國姑娘,開了家雜貨店。彼得當然害怕得要命。他對我說:他們全知道我弟弟喬治是英國人,他要怎麼辦?比剛果那邊還亂。牧師先生,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