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眠 - 第2章

宮部美雪

《亞羅》是一本發行量差強人意的周刊雜誌,總共四十多名記者,包括特約的。雖然表面上是一家獨立經營的公司,但其實是某家全國性大報的累贅,被報社踢出來的、失去地位的記者統統塞進《亞羅》。

我也是其中之一。調職到這家雜誌社已經三年,切身體會到了「派赴」這個字眼在詞典里所沒有的含義。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過這本雜誌,不過只是偶爾翻一翻。因為我們店裡有這本雜誌。」

「店裡?」

「對,我家開咖啡廳。我爸——他每個星期都會買《亞羅》。」

「承蒙厚愛。」

行車速度雖然緩慢,但的確前進着。轉了幾個彎後,我在稍微寬一點的路上停車,確認一下位置,發現還要再往南開一點。

「其實這一帶並不是那麼鄉下,但晚上還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氣有關。」

「高坂先生,你是從哪兒過來的?」

「船戶。」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嗎?」

「你還真清楚。」

「我去過。但如果從那裡回東京,應該走成田道才對啊。」

「平時我都走那裡,今天因為車禍,道路被封鎖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輛卡車上的東西掉落了,造成後面好幾輛車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來,接着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對不對?」

我苦笑着說:「被你說中了。」

這時不知道輪胎壓到了什麼東西,車子高高地彈了一下,好像有東西從座位下方頂上來,我們的身體也跟着彈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壓到什麼東西了?」慎司立刻問我。

「不會吧。應該是樹枝什麼的。」

我雖然這麼搪塞,但心裡感覺也不怎麼好。車子仍然緩慢前進,我慢慢踩了剎車。車體滑行了一段距離後,終於停下來。

老實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一定連看都懶得看就直接開走了。但因為慎司坐在旁邊,我的理智——不,應該說是身為大人的虛榮讓我決定停車觀察一下。

我用力推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大雨頓時迎面打來。我探出身體向後看,卻什麼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點,應該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燈光和街燈。

「看到什麼了嗎?」

「完全看不到。」

問題仍然沒有解決。無奈,只能下車查看了。但我一看腳下,立刻慎司大聲問我。我還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於是擺動手上的手電筒。

「看到什麼了嗎?」

當我來到車尾時,「嘩——」的聲音更明顯了。我抓着後備箱,大聲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麼?」

「是井蓋。蓋子被打開了!」

我毛骨悚然地遠遠看着。井蓋被挪開了,路上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強風下,仍然可以聽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聲音。我的車子剛剛應該是軋過了這個蓋子才彈了起來。

我走到旁邊,仍然沒有勇氣看下水道。萬一不慎滑倒了,一定會掉進下水道。這麼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當可觀。要是掉下去,鐵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經淋濕了,我乾脆抬頭看着天空。雲飛快地由西向東移動。大氣的能量可以如此輕易地推動飽含雨水的厚重雲層,想必一時也不會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減少。井蓋就這麼放在一旁,實在太危險了。

我用手電筒照着四周,這時一陣強風吹來,我立刻縮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個白白的東西。

我迅速轉過頭去,用一隻手遮着臉,擋住雨水,四處尋找着。然後,我再度看到某個東西飄了起來。

是雨傘。

是兒童用的黃色雨傘,就是小學生上學時人手一把的雨傘。雨傘張開,一路打着滾,被風吹到了路旁的草叢裡。

雨傘的主人呢?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繞着車子走了一圈,用手電筒四處照着,大喊:「有人嗎?」沒有人回答,只有草叢裡的雨傘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飄來飄去。

「高坂先生,」慎司從駕駛座上探出身子,「有人從對面走過來了。」

一個成年男子微弓着身體,冒着風雨從車頭方向走來。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來高級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頭,腳上蹬着一雙長筒雨鞋,手上還拿了一個大手電筒。雖然他走過來只不過短短的一兩分鐘而已,但我卻覺得好漫長。

他弓着高大的身軀,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對不起,請問你有沒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小孩子?是個小男生,個子差不多這麼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劃着,「穿黃色雨衣,打一把黃色的雨傘。」

我愣了幾秒鐘。那一剎那,風聲和雨聲都從我的耳邊消失了,我只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慎司納悶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雖然我滿臉是水,卻覺得口乾舌燥。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問他:「是你的孩子嗎?」

男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對,沒錯……」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順着男人的視線,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發現那把傘已經滾到了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來,拿着手電筒的手也無力地垂在身體兩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向前沖了出去。

我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他,「危險!等一下。」

「什麼危險?」

「這裡有一個下水道口,蓋子被打開了。」

男人停了幾秒鐘,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比剛才更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朝着飄動的雨傘走去。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這個張着嘴、一臉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問他:「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男人沒有回答,嘴裡一直念着「大輔、大輔」,想必是他兒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搖晃着。

「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男人慢慢轉過頭,對着我點了好幾次頭:「應該……是吧。」

我讓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滾的雨傘邊,將它撿了起來。傘柄上寫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輔」。男人從我手上搶過雨傘,大聲哭叫起來,雙手緊緊握着那把雨傘。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蓋旁,用手電筒照着從洞裡滲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

接着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尋找,大聲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幾次,但是沒聽到任何回應,也沒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黃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裡?離這兒很遠嗎?」

我大吼了好兒次,他才回答:「在對面——對面。」

男人指着剛才走來的方向。他的手顫抖着,好像罹患了嚴重的酒精中毒症。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繽紛的光,看起來像是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或是加油站的燈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車旁,把黃色雨傘和手電筒塞進一臉不安地看着我們的慎司手裡。

「對不起,請你在這裡等一下。如果有人走過來,你就用燈光提醒他們。不能讓任何人靠近這裡。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嗎?」

慎司一瞼茫然,緊緊握着小雨傘,雖然臉朝着我,但視線卻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點。你聽到了嗎?」

我義大聲喊了一次,慎司渾身顫抖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握着雨傘,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嗎?絕對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慘白地點了點頭。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將男人塞進車裡,發動了引擎。男人就像是個塑料人偶一樣無力地癱在座椅上。如果不對他說說話,他很可能會昏過去。

「請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麼糟。趕快打電話回家看看,聽到了嗎?你兒子只是傘被吹走了,現在很可能已經安全到家了。這種事常有的。聽到了嗎?」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大聲說謊。男人並沒有回答我。

2

小孩果然沒有回家。

三十分鐘後,出事的井蓋附近擠滿了人、車子和燈光。三輛警車、一輛水利局的緊急作業車頭靠着頭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紅色和黃色的旋轉燈。旋轉燈的鮮艷顏色搭配得很不合時宜,那種開朗的感覺簡直像是自暴自棄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聲。

另一盞射出又圓又白刺眼燈光的是警察帶來的探照燈,看起來就像是颱風天的月亮。探照燈照着已經被完全移開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員腰上繫着安全帶,探頭張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車裡接受警方的詢問。我們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黃色雨傘交給警察,在我說明找到這把雨傘的過程時,他始終低着頭。

風依然強勁,探照燈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縫榻榻米的粗針般紛紛落下。隨着一陣強風吹來一大片粗針,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員像是遭到機關槍掃射似的,縮起脖子,待陣雨過後,又抬起頭來繼續作業。

「有希望找到嗎?」

聽我這麼一問,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遺憾地搖搖頭。他的年紀可以做那個失蹤孩子的祖父了,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抬頭紋。

「幾乎不可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我們也派人進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沒有任何發現,或許張着網子等在污水處理場的入水口,找到的幾率還比較大。」

他故意說得漫不經心。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掉進下水道的「望月大輔」今年七歲,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雙親是望月雄輔和明子。三個人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公寓。

「為什麼這種時候還讓小孩子出門?」

「唉,孩子的父親情緒很不穩定,至今還問不出個頭緒。但據說是為了找走失的寵物。」

慎司輕輕抬起頭,小聲地說:「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隻貓,他很喜歡那隻貓。沒想到這隻貓在這種天氣溜了出去就沒有回來,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對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我剛才在那裡聽一個警察說的。」

「是嗎?」警官又搖了搖頭。水珠從他灰白的頭髮上滴了下來。「小孩子常做這種事。真可憐,他父母一定很難過。」

「能不能找到兇手?」慎司問道。他抬起頭注視着警官。

「什麼兇手?」

「當然是打開井蓋的傢伙。該不會是水利局的人忘記蓋上了吧?」

「這也還在確認,」警官含糊其辭,不願正面回答,「當然要調查為什麼沒有把蓋子蓋好。」

「如果是有人惡作劇,警察一定不會放過他,」我對慎司說,「一定會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頭,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樣,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惡作劇,那幾乎不可能找到那個人;既不能期待有目擊者,也沒有任何線索。如果是搶劫、強姦之類的案件,可以調查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從類似的案子找到偵查方向。但這只是「打開井蓋」的案子,怎麼可能找到兇手?說不定是哪個醉漢一時興起幹的好事——雖然這需要花很大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