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眠 - 第4章
宮部美雪
「還沒找到嗎?」
「對。」
我徑自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一摸到熱水,手臂立刻起了雞皮疙瘩,抖個不停,可見我的身體已經冷到了極點。我腦子裡正想着望月大輔應該也像我一樣冷,根本沒聽到慎司叫我。
「什麼事?」
他站在浴室門口。
「服務員說,雖然退房時間是十點,但只要不被老闆發現,下午再退房也沒有關係。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會兒。」
「只要洗個澡就行了。不早一點回去,你父母會擔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裡。」
我在現場看到了《亞羅》駐當地的記者,我請他在案情有進展時給我打電話。
「你可不要跟我說天氣變好了你要騎自行車回家。我可是和你父親約好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對了,記得去把自行車找回來。」
「對,我知道。我現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嗎?」
「知道。半夜時,我向服務員借了地圖查過了。」
「應該離這很遠吧?」
「還好。雖然要走過去,但回來的時候就可以騎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回來。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不用這麼麻煩,等一下開車繞過去就行了——」
「開車過去才麻煩。開過去那裡,等於往回走。沒關係,我很快就回來。」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點驚訝。
他說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獨自面對浴室的蒸氣。雖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卻無法釋懷,而且事後聽他告訴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時,就更加耿耿於懷了。
我洗完澡,換了衣服,才稍稍恢復「活着」的感覺時,慎司回來了。但比他原來說的時間多了一倍,距離他出門已經過了四十分鐘,而且他臉色鐵青。
我問他「找到自行車沒有」,他完全沒有反應,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喚回他的意識似的。
然而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聲地看着他。他突然點點頭,「噢,找到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打國際電話到偏遠地區似的。
「還好嗎?」我以為他發燒了,才這麼問他。
「什麼?」他反問我。
「什麼什麼,當然是問你還好嗎?」
「我?我有什麼不對勁嗎?」
雖然他渾身都不對勁,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體沒有問題吧?」
「沒有。」他點點頭,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過來了,「服務員說可以到隔壁的餐廳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話說,於是站了起來,「那我們走吧。」
但慎司沒有跟上來。我在門口轉過身來,看到他還站在原地,看着我剛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張着嘴,那神情就像一邊走路一邊背英文單詞的學生一樣,腦子裡思索着某件事,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慎司頭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聲。
「啊?」我應。
他又閉了嘴。我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癲癇發作了嗎?
「高坂先生。」
停頓了片刻,慎司才轉過頭看着我。
「那個……」
我等了好久,他也沒說什麼。我揚起眉毛,問道:「什麼事?」
那一剎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經到喉嚨的什麼東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領帶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時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麼?」
「你的領帶歪了。」
他說得沒錯,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夥計燙壞了,我的領帶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
「嗯。」
我知道他在說謊,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在說謊,慎司想要說的事根本和領帶無關。
「還有其他的嗎?如果我褲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訴我。」
「沒有了。」
他說完便向門口走來,臉上已不再迷茫,總之我鐵定錯過了什麼。
餐廳和商務旅館只有一條小路之隔,餐廳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務旅館更老舊。餐廳里有四個雅座和吧檯,一台十四英寸的舊式電視機擺在餐廳的一個角落,正在播放新聞。靠牆的兩個座位都已經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對男女,另一桌是兩個男人面對面而坐。
我才剛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輕貌美的服務員沒拿菜單就走了過來,她說:「早餐只有一種。」
「看起來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東西。
「但咖啡可以免費續杯。」她嫣然一笑接着說:「先生,你的領帶歪了。」
我不耐煩地解下領帶,塞進了口袋。坐在斜對面的慎司眼珠子轉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也沒有笑。
女服務生離開片刻後,很快便端來兩杯熱咖啡。真是太感謝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聲問:「先生,你是《亞羅》雜誌的記者,對不對?」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
「我聽小狸說的。我告訴你,聽說那一桌的兩個男人也是某報社的記者,你們應該是競爭對手吧?要不要我幫你打聽一點消息?」
我轉頭看了看靠牆的那兩個人,我不認識他們。
「探聽?探聽什麼?」
「關於井蓋事件的獨家啊!」
我差一點認真了起來,「他們說找到那個孩子了?」
「這倒沒說,」女服務生把嗓門壓得更低了,她把臉湊到我旁邊說道,「但是,這種時候記者不是都會相互打聽情報的嗎?」
日報的記者的確會這樣。
「如果有值得打聽的消息——」
「包在我身上。」
廚房傳來喊叫聲,她急忙離開了。慎司看着她遠去。
「她連續劇看多了。」
聽我這麼一說,慎司木然地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
「她會求你讓她做封面女郎。」
「怎麼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臉嚴肅地說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圍,「我好像開始不受限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也就沒有搭腔。
慎司紅着眼眶,好像在讀別人寫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說:「小狸是那個前台夥計的綽號,因為她覺得他長得很像狸貓。那個女服務員有時會和他約會,缺錢的時候,就在那個飯店的一0二開房間。」
我笑着說:「你昨晚和前台夥計聊了一整晚嗎?」
慎司搖了搖頭:「他只給我看了地圖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睜開眼睛,在我開口之前,他急忙說:「等一下,讓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微微顫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臉。
「我知道丁。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別說話。」慎司好像頻頻點頭似的顫抖着,喃喃地說:「我好像處在開放狀態。這是我第一次。」
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昨天晚上還覺得他是個活潑的少年,難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務員端着托盤走了過來,微微張着嘴,一副準備向閨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樣子。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像剛才那樣湊到我的面前,小聲說:「他們是《東京日報》的。」
她的呼吸中散發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學她的樣子輕聲問:「他們有沒有什麼消息?」
「那個小孩是為了找他養的貓,才掉進下水道里。」
「哦。還有其他消息嗎?」
「他爸爸在市公所戶政科工作。」
「哦。」
「真可憐,他媽媽幾乎崩潰了,聽說已經被送進了醫院。」
這些事我都已經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欽佩的樣子:「你真厲害。」
女服務員更加貼近過來,我幾乎可以從她的領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嗎?」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對方可是大報社。」
她一臉曖昧地彈了一下我襯衫的領子,「我總是願意幫帥哥的忙。」
「不敢當,不敢當。」我笑着說道,「但是我們雜誌的封面不會用非專業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