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眠 - 第5章
宮部美雪
「不好意思。」
「你怎麼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會怎樣。」
正當她轉過身去時,我用手指鈎住她的圍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們知道那個孩子在找的貓叫什麼名字嗎』」
她轉了一下眼珠子,「我怎麼知道。」
「你幫我問問看?」
她立刻在腦子裡盤算着,「你要給我小費嗎?」
我點了點頭,她一搖一擺地走開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說成「帥哥」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我看着那個女服務生,她拿着一個大大的銀色水壺走向《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在幫他們倒水的時候,她和他們簡短交談了兩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記者哈哈大笑,隨後她回到吧檯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壺。
這次她沒有走過來,就站在那裡,不出聲地動着嘴巴說:「小、白。」我輕輕舉了舉手。
「那隻貓叫小白。」
慎司雙手抱着身體,只轉動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說它叫莫尼卡嗎?」
「因為,那個孩子這麼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說是聽別的警官這麼說的。我探出身子:「什麼」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來,但動作很遲緩。
「我想吐。」
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就像參加聯誼時喝多了的大學生。他雙手抱着胃,站起來的時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響,他走到過道上,準備走出店外。剛才的女服務員驚訝地跑了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來。
「你不舒服嗎?」
女服務員看看慎司,之後又瞪着我,意思是說都是你的錯。我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裡,只能像傻瓜一樣看着她。
「洗手間在哪裡?」慎司一臉痛苦,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那裡。」
女服務員指着吧檯左側的門,慎司步艟蹣珊地走了過去。當我靠近他想要攙扶他時,他卻丟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沒事,應該很快就好了。請你等一下。」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堅決.讓人不禁聽命干他。我和女服務員都縮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門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並不平坦,但還是第一次被人嚴詞拒絕「不要碰我」,讓我覺得很受打擊。女服務員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兒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不要碰我。」
「是嗎?雖然我曾罵過別人:『不要碰我,你這個老色鬼。」』
「是對色狼說的?」
「對啊,在酒吧里。」
「那還怎麼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來做服務員啊。」
她氣沖沖地走了,我腦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也轉過頭來看熱鬧,但立刻不感興趣地轉過頭去,其中一人拿着賬單站了起來。
吐司和炒蛋已經涼了,沙拉也變得水水的。我根本沒有食慾。我開始有些不安起來,雖然很想抽煙,但還是拼命克制下來,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還沒有回來。
另一對男女也起身離開了。十四英寸的電視開始播報新聞,但畫面很不清晰。這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己簡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個女服務員嚇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並兩步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次輪到你發作了嗎?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他?
難道是他幹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緊閉的洗手問的門。女服務生雙手抱在胸前端詳着我。
「沒事,」我慢慢地說,「謝謝。」
她微偏着頭走進了廚房。她似乎下定決心,不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
這樣最好。別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蓋打開的!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有什麼意圖,只是惡作劇而己?他打開了蓋子,然後離開。當他在雨中徘徊時,看到了那個撐着黃色雨傘的小孩,嘴裡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許學着大人叫貓時彈舌頭「喵喵」叫的樣子。然而那時候慎司也沒多想什麼。那時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轉來轉去,結果坐上了我的車子,剛好回到他打開井蓋的地方。我停下車後,發現了黃色的雨傘,這時慎司才發現自己闖禍了。
我想起來了。當我把黃色雨傘遞給他時,他一副受驚的樣子。
他鐵青着臉問「能不能找到兇手」,一整晚都無法入睡,還有他出門去拿自行車,瞼色蒼白地回來後,一切就不對勁了。
當時他一定是回到了現場,他一定是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現在他更因為無法承受罪惡感而亂了方寸。
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慎司走了出來。他面如士色,但身體挺得很直,走路也沒有搖晃。
我看着他步步走近,當他回到座位後,我仍然注視着他。慎司抬起頭,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麼一剎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內心深處。沒錯,就是「看穿」。那種感覺就像考試時想作弊,一抬頭發現監考老師惡狠狠地盯着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可以看穿你腦袋裡的東西,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但是我還是說出了口:「是你乾的,對不對7」
慎司靜默不語,可是他眼睛周圍的緊張感消失了。我覺得自己猜對了。
「我現在才發現,你一定覺得我少根筋,對不對?」
我勉強維持自己像慈父般溫柔的聲音。但慎司搖了搖頭。
「不對。」
「不對?」
令人驚訝的是,他輕輕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根本不是這樣。唉,怎麼會變成這樣,太可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
慎司義搖了搖頭,突然抬起頭來。
「我們走吧。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告訴你。」
我環視空無一人的餐廳,「這裡不行嗎?」
「我現在好像處於開放的狀態,許多東西都會跑進來,感覺很不舒服。我想去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有點失神了,連之前約定的小費也忘了給那個女服務員。她站在窗邊,雙手抱在胸前,怒目圓睜地目送着我們。她沒有對我們翻白眼,我們就該偷笑了。
4
「把你的手給我。」慎司說。
我們離開餐廳,走了一會兒,來到大馬路旁一片寬敞的丁地。附近沒有人.兩台推土機的鏟斗懸在半空中。空氣中混雜着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面,他說「就在這裡好了」,便在蓋着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來,然後讓我伸出手來。
「當然,只要我能夠幫得上忙,我一定會拉你一把。」我把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低頭看着他說道。
他苦笑着說:「不是這個意思。沒錯,我雖然想讓你幫我,但現在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來,或者應該說,請你把手伸出來。」
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他為難地停頓了一下,說:「這麼說吧。高坂先生,請你讓我握着你的手。」
我有點被嚇到了。慎司雖然臉上堆着笑容,但神情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我的手嗎?」
「對。」
菝把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張開手掌,看了一下,然後伸到他面前說道:「如果你想甩這招泡女孩子,我勸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詞。」
慎司像握手那樣,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該子的手一樣又滑又暖。
他轉過臉去,緊抿着嘴唇,注視着遠方,仿佛在巡視整個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後,我覺得他——我覺得他仿佛消失了。
雖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釋放出的人的感覺、體溫、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當我回想起這一幕,想要用言語形容時,也只能想到這些字眼。慎司似乎靈魂出竅了,往和我不同坐標的地方消失。
同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變小了。腳底下的感觸、吹拂在睫上的風變得很輕,我好像身在此處又不在此處,好像自己披身體內部吸了進去,只留下表皮的神經末梢。
遠遠地傳來車水馬龍的聲音,以硬潺潺的流水聲。
這裡離大了與路很近,萬一有人過來的活就完了。
傳來一陣小孩子高亢的笑聲,隨即又消失了,然後是有人用力關上車門的聲音。
你可以看到什麼?看得到嗎?
「小時候,」慎司開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帶着些許抑揚頓挫,「小時候——十歲——或者十一歲吧…你背着學校規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時候,你出了車禍,對不對?」
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我站穩腳跟,周圍的雜音也和慎司的聲音一起回到了現實。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剛才一樣,在半夢半醒間;略長的劉海兒被風吹亂了,垂在額頭上。他的瞼突然顯得很孩子氣。
「卡車——兩噸的深綠色卡車。載着術材,是截成四塊的本材,樹皮還沒剝掉,切口流下的樹脂凝結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紅色T恤——你沒有想到會被卷進車下。因為你站得很遠——你只是站在遠處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雞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樣子極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時「飛起來」的時候——沉浸在藥物溫柔的銀色夢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覺得危險,想要把手抽回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兩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來。
慎司的聲調突然提高了,變成訓斥的口氣,語氣中帶着微微的顫抖。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不能靠近大卡車.否則會被卷進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訴過你,大卡車轉彎時,後輪會比前輪進去很多——」
雖然我不願意相信,但慎司的聲音和我記憶深處的母親的聲音如出一轍——我十歲時的母親,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妝的母親。慎司的聲音變成了母親的腔調,和我記憶中母親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但是,你的傷勢並不嚴重,」慎司衛恢復了他原來的聲音,「也只住了一個月院。至於為什麼,那是因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軟。很柔軟,像奶酪一樣柔軟。」
他說完輕輕咂了一下舌頭。不記得是誰也有這樣的習慣。那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已經忘卻的記憶。慎司就像我和這個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藉由模仿這個人的動作逗我發笑,很自然地咂着舌頭。
「但你現在仍然對大卡車敬而遠之,開車上路時,總避免和大卡車並排。當時你的左小腿脛骨斷了,現在一看到綠色的卡車,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發抖——你曾對某個人說過這句話吧——某個人——這個人就是——小枝子。」
隨後慎司猛然放開我的手,他很用力,幾乎是甩開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點因為反作用力從塑料布上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