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該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着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里經過的一剎那,阿里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里薩到她家幹什麼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當她第一次看見阿里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並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之前,就發現阿里薩在那裡了,只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後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小伙子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並不是偶然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着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儘管她身穿教服,舉止在重,但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複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里薩只使她產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裡守着她們的年輕人,害的準是相思病。

費爾米納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死後,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着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係,更象是孩子的母親,而不象是姑媽。因此,阿里薩的出現,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秘的消遣。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她們發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着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第一個發現他,誰就忍住笑這麼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肅的女子目不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是愛你,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姑媽預見到戀愛將會經歷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無真的花招,使費爾米納產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到更遠。她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的這種消道會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着她。那時,她從內心希望姑媽能夠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里到底說了些什麼。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生在阿里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果,費爾米納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隨着十二月份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休假的三個月時間裡,為了他們能夠見面,她該怎麼辦?這個問題直到聖誕節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晚上,一種預感震撼着她,她覺得他在坐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着她。她感到不安,心臟象要從嘴裡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到在混亂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隻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面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於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彩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聲中,阿里薩象個夢遊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裡含着淚花,觀賞着節日的盛況,一直遊蕩到天明。他仿佛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納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姑娘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米納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生制服,穿了一件多褶麻紗長裙。象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褶皺從她肩膀上垂下來。她頭上那頂桅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薩在公園裡坐了下來,他斷定在那裡準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並沒有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面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於家裡一直在沒完沒了地修理,後來他才明白,費爾米納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呆在那裡,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姑娘並沒有對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里。阿里薩不假思索地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米納跟前。他離她是那麼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只是在半個世紀以後才再現過一次,而且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我有個要求,請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料的那種聲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無精打采的神志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姑娘的眼睛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許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里薩激動得渾身戰慄,低沉的音色使他終生難忘。他仁立着,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央求:「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費爾米納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她暗暗地把決心的大門半開半掩,那裡容得下整個世界。

「請每天下午都到這裡來,」她對他說,「等待着我換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米納站起身來,坐上了另一把椅子。於是,阿里薩在大禮服的扣眼裡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米納低着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風卷落葉在地上飄舞。

「把信給我吧。」她說。

阿里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後決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貳,永遠愛她。他從大禮服內側的口袋裡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隻由於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因為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手指也在發抖。這時出了一件節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枝葉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米納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後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里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幸福的預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粲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把信搶了過去,摺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裡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您現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複雜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些症狀不象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里薩的教父,一個懂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這些症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出沙啞的聲音,臉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蒼白,盜汗但並不發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玉米花水來鎮定神經,並建議他到外地去換換空氣,調劑精神。但是阿里薩寧願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願離開這裡。

特蘭西托是個獨身的混血女人,她認為,是貧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兒子的痛苦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樣也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喜悅和滿足。看到兒子神魂不定,她就給他喝點玉米花水。兒子感到發冷,就給他蓋上幾條毛毯。與此同時,她也勸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時行樂。

「趁着年輕,要嘗嘗各種滋味,」她對他說,「這種事情也是終身難逢的。」

當然,郵局的同事並不是這樣想的。阿里薩已變得非常懶散,對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郵件到達時經常掛錯國旗。一個星期三,英國的利物浦萊蘭航空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德國旗。又有一天,法國聖納澤爾遠洋航運總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美國旗。愛情的迷惘使他把郵件分發得亂七八糟,引起了公眾紛紛抗議。阿里薩之所以沒有丟掉飯碗,只是因為特烏古特堅持要留下他,並想帶他到教堂唱詩班去拉小提琴。他們在年齡上的差異幾乎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卻能志同道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客棧里,他們都相處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棧是三教九流的人過夜的地方,上至穿禮服的公子少爺,下至靠施捨為生的酒鬼,無不聞風而來。公子少爺們是從「社會俱樂部」豪華的舞會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嘗嘗油炸花鰍和可可米飯。特烏古特常常在發完最後一班電報之後就趕到那兒,跟安第列斯群島小船上的狂熱的水手們一起喝牙買加甜酒,拉手風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壯,一部金黃色的鬍子,晚上出來時戴一項弗利吉亞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話,簡直就跟聖·尼古拉斯一模一樣了。他每個星期至少跟一個野妓過夜。有個小客棧,那樣的女人很多,專向過路的海員賣淫。他認識阿里薩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慫恿他效法自己,過過那種秘密的天堂生活。他為他挑選最好的野妓,跟她們討價還價,商量行樂的方式,並且替他預付金錢。但阿里薩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個童男,在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之前,他不願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這家客棧在殖民地時期是一座貴族宅邸,眼下已搖搖欲墜。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的房間用紙板隔成一間間小臥室,紙板牆上被刺了無數的洞孔。到這裡來開房間的人,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偷看別人。據說,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過來的毛線針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窺時恰巧認出了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有身分的紳士來此行樂,裝扮成菜販和輪船水手長,也遭到了厄運。總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當地的趣聞。阿里薩想到這一點,就嚇得魂不附體。特烏古特始終沒法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是歐洲王子們的一大樂事。

特烏古特魁梧的身材頗具魅力,然而他臉上卻長了個玫瑰蓓蕾似的肉瘤。這雖說是個生理缺陷,卻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那些經驗豐富的野妓都爭着和他交歡。他由於才能和風度,成了客棧里最受尊敬的顧客之一。阿里薩的沉默寡言和難以捉摸的性格,也贏得了主人的賞識。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艱難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令人窒息的小屋裡,讀傷感的詩文和連載小說。那時,在他的幻夢中,便出現了陽台上的燕子窩,出現了接吻聲,出現了在沉寂的午睡時刻鳥兒拍擊翅膀的聲音。當黃昏到來熱氣消退的時候,總能聽到男人們的對話聲,他們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到這兒來找野食的。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了那些重要顧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員們向他們的露水情人們述說的許多夫妻間的不忠行為,甚至聽到了某些國家機密。他也聽說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里的海底,躺着一艘十七世紀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載有價值五千多億金比索的大量寶石。這件事使他感到驚訝,但當時並沒有引起他進一步思考,過了幾個月之後,狂熱的愛情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撈那批淹在海中的財富,為費爾米納打個金浴缸。

數年之後,當他企圖回憶被他自己以詩的靈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麼模樣時,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認出來。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窺視她的行動的日子裡,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兩點鐘被橙黃色扁桃花卉映照得變了樣的形象。扁桃樹的繁花四季常開,周圍永遠春意盎然。那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帶着小提琴,陪着特烏古特得天獨厚地站在唱詩班的樓台上,從而得以欣賞費爾米納的長裙隨着輕風般的讚美詩聲,象波浪似地飄蕩。但這種歡樂的機會,卻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白葬送了,他覺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樂過於索然無味,異想天開地打算代之以愛情的華爾茲,結果特烏古特只好把他趕出唱詩班。就在這個時候,他貪饞地吃了母親種在院裡花壇上的桅子花,從此才明白了費爾米納身上散發的香味。同樣在這個時候,他偶而在母親的箱子裡發現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漢堡至美洲航線的海員賣的走私貨。他產生了一種不能遏制的願望,為了了解他所愛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點一點地品嘗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東方欲曉。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棧里。後來昏昏沉沉地跑到海邊的防波堤上,那兒是沒有房子的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地方。最後,他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母親提心弔膽地一直等到清晨六點鐘,然後尋遍了所有最隱蔽的地方。過了中午,才在港灣某處經常有溺水者衝上海灘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他正躺在一片散發着芳香氣味的嘔吐物中間。

在兒子恢復健康期間,母親責備他不該只是被動的等待費爾米納回信。她告誡他:軟弱者永遠進不了愛情的王國,愛情的王國是無情和吝嗇的,女人們只肯委身於那些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因為這樣的男子漢能使他們得到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們能正視生活。阿里薩接受了母親的教誨,也許還在此基礎上有所發揮。特蘭西托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驕傲,那更多的不是由於母愛,而是由於色情。當見到兒子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賽潞略的衣領上打着優美的領結,跨出小百貨店時,母親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去參加葬禮。他漲紅了臉回答說:「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他的決心是不可戰勝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後忠告,為他祝福,笑着說:「你要是能把費爾米納徵服,我就再給你買一瓶花露水,在一起慶賀慶賀。」

自從一個月以前他給他意中人遞交了第一封信以來,他多次違背了不再到小公園裡去的諾言,只是做得十分謹慎,沒有讓她發覺。一切同往常一樣。費爾米納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鐘,全城人從午睡中醒來時才結束。然後她們在一起刺繡,直到熱浪下降,空氣漸漸變得涼爽。阿里薩沒有等姑媽進入內室,就挺起胸膛,邁開大步,穿過了大街,他這麼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不過他開口講話時沒有面對費爾米納而是衝着她的姑媽。

「請允許我單獨和這位小姐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放肆!」姑媽說,「她的事情沒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我不能對您說。」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對發生的事情負責。」

在姑媽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這樣說話,但她還是不安地站了起來,因為她第一次驚異地意識到,阿里薩是在照上帝的啟示說話。於是,她進入房間去換針,讓兩個年輕人單獨留在枝廊的扁桃樹下。

事實上,費爾米納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求愛者知之甚少,他象冬天的燕子似的闖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聽過,知道他沒有父親,只跟一位勤勞嚴肅的獨身母親過日子。她的母親儘管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但卻無可挽回地帶着年輕時誤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為他是個送電報的信差,現在才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業務、前程遠大的助理報務員。她想,他所以屈尊親自給他父親送電報,不過是想找個同她謀面的機會。這種猜測,使她深受感動。她也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他從來不敢抬起眼來證實這一點。有個星期日,她發現了這樣一件怪事,整個樂隊在為大家演奏,唯獨小提琴只為她一個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他的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秘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好奇也是潛在的愛情的變種。

她自己也不用白為什麼收下了那封信。這不能責怪他。但是,她必須實現自己的諾言,必須對他的信做出回答,這使她坐臥不安。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道偶然的目光,他的最普通的動作和表情,都構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涼膽戰,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飯桌上常常一言不發。她甚至在同姑媽說話時都支支吾吾,儘管姑媽跟她一樣熱心,把侄女的事當做她自己的事,她毫無必要地把自己關在浴室里反覆閱讀那封信,企圖從五十八句話的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中發現什麼暗號,藏着什麼神奇的方法。她希望從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語言更豐富的內容,然而她反覆尋覓,除了跟讀第一遍時相同的內容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她剛拿到這封信時,匆忙地跑進浴室關起門來,緊張得心象跳出來似的撕開了信封,幻想着那是一封感情熾烈的長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張灑了香水的便條,上面寫的誓言使她震驚。

最初她沒有考慮一定要回答,但是信里講得如此清楚,她無法回答。同時,她感到十分憂慮,為什麼阿里薩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的腦海里?為什麼對他的興趣與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為什麼他不象往常一樣按時在小公園裡出現,卻忘記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她沒有考慮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現在,她是那樣思念他,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如此鍾情一個人。他本來不在那兒,她卻覺得他在那兒;他本來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兒。有時她突然在夢中醒來,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視着她。所以,那天下午她聽到在小公園中鋪滿黃葉的小徑上響起堅定的腳步聲時,她的確認為那是她的幻覺又在欺騙她。但是,當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態,以威嚴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時,她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圖逃避現實,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儘管如此,阿里薩還是驚呆地聽到了她的話:

「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她對他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這便是那道難題的結局。費爾米納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請求原諒她遲遲未作回答,並鄭重告訴他,在假期結束之前他將得到回信。這個諾言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二月份最後一個星期五,也就是開學的前三天,姑媽到電報局去詢問發到彼埃特拉斯·莫萊爾——這個鎮在他們的服務冊上沒有出現過——的電報需要多少錢。她裝得仿佛和阿里薩素未謀面似的,向他打聽這件事。在離開電報局時,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禱書》放在櫃檯上,那本書里夾着一個有着燙金圖案的亞麻紙信封。阿里薩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沒做別的事,只是邊吃玫瑰花邊讀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讀到半夜,讀的遍數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親不得不象對一頭小牛犢那樣哄着他,叫他吞服蓖麻油瀉藥。

那是他們如痴似狂地相愛的一年。他們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夢見,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干。不管是在那個神魂顛倒的春天,還是在第二年,他們都沒有見過面、說過話。甚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前,他們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面,談過一次話。但是在最初三個月里,他們每天通信,有時一天寫兩封,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就連幫助他們點燃那團熾烈情火的姑媽都感到吃驚。

自從她胸懷復仇的火焰——那位姑媽在愛情上曾遇到過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電報局之後,她幾乎天天允許他們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裡交換信件。但是,她沒有勇氣讓他們見面交談,這不僅是因為她認為那是一種輕浮的行為,而且也因為相見的時間過於短促。三個月之後她才明白,她侄女熱戀着阿里薩,並非象她最初認為的那樣,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場情焰的威脅。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捨外,沒有任何的生活資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氣是絕不會原諒她對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這最後抉擇的時刻,她沒有勇氣使侄女遭受她從年輕時代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憑她用某種辦法做一場天真無邪的夢。這種辦法很簡單:費爾米納每天去學校時,把信放在途中的一個隱蔽之處,並且在信里告訴阿里薩,她希望在哪兒拿到他的回信。阿里薩也同樣這麼做。這樣在這一年裡,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就把這個難題轉移到了教堂的洗禮盆上、大樹的空樹幹里,以及已經變為廢墟的殖民地時期的碉堡的空隙里。有時候,他們的信件被雨水淋濕,沾滿泥漿,拿到手時已被撕破。由於各種原因,有幾封信已經丟失,但是他們總會找到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的。

阿里薩每天晚上不顧一切地拼命寫信。在店鋪的後室,他在椰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着,無視從那縈繞的煙雲中吸進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圖書館裡那些他所喜愛的詩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寫得越冗長、越瘋狂。此時,人民圖書館裡已存有八十部詩集。一度熱心鼓勵他及時行樂的母親,這時也開始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會弄傷腦子的。」當雄雞引吭高歌時,她在臥室里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勞心費神。」她不記得有哪個男人被女人弄得這般神思恍惚。但兒子並不理睬她的話,愛情使他忘記了一切。有時為了使費爾米納去學校途中及時拿到信,當他把信放在預先講好的隱蔽處,然後走進辦公室時,連頭髮都來不及梳理。費爾米納卻相反,在父親和修女們嚴格的令人不快的監視下,她幾乎難得從筆記本上撕下紙來藏在浴室里寫上半頁信,或者在課堂上佯裝做筆記寫上幾句。這不僅是時間不允許和害怕,而且也由於她的性格,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那種討人喜歡的風格講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實際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過它們保持情火如熾,但自己卻沒有陷進去。而阿里薩卻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熱傳導給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細心地用別針尖刻上詩文送給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縷頭髮放在了信封里,卻永遠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沒有得到費爾米納的一根完整的頭髮。不過,他這樣做至少使她前進了一步,從那時起,她開始給他寄去放在字典里的做成標本的葉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並在他生日時贈給他一個一千方厘米大小的聖·彼得的教服,那種教服那些天以極其昂貴的價格在當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樣年紀的女學生中只有她一個人買到了。一天晚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費爾米納被一支小夜曲驚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華爾茲舞曲。她吃驚地發現,每個音符都是對她的植物標本花瓣的感謝,對她害怕考試的感謝,她在更多的時間裡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關注《自然科學》教科書,那琴聲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里薩竟是這樣的魯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那琴聲使他感到奇異。首先,他不懂得這小夜曲意味着什麼。其次,儘管他全神貫注地聽小夜曲,到頭來他還是沒有聽清是在什麼地方演奏的。姑媽沉着冷靜地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聲稱她透過臥室的薄紗窗簾看到小提琴獨奏者是在公園的另一邊,並且說無論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決裂。在這一天的信中,阿里薩證實說,那個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華爾茲舞曲是他自己譜寫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費爾米納。為了使她在臥室聽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沒有再到公園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選擇個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窮人的墓地。這墓地在一個貧瘠的小山頭上,沐浴着陽光,吸吮着雨露,兀鷹在那兒安眠。在這裡樂曲可以發出神奇的迴響。後來,阿里薩學會了辨別風向,讓風來傳送他的樂曲,他肯定他演奏的樂曲聲會傳到應該到達的地方。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內戰亂一直未停。這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又有席捲全國的趨勢。政府宣布在加勒比海岸的幾個省實行國事管制法和從下午六點鐘開始宵禁。騷亂在不斷地出現,軍隊犯下了種種鎮壓暴行,可是阿里薩仍是懵懵懂懂,對世態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一支軍事巡邏隊抓住了他,當時他正在以調情來擾亂亡靈們的貞潔。他奇蹟般地逃脫了一次集體槍決。他被指控犯了間諜罪,用樂譜向三天兩頭出現在臨近水域的自由黨艦船通風報信。

「瞎扯,什麼間諜?」阿里薩說,「我只不過是一個熱戀中的窮光蛋。」

他戴着腳鐐在地方警備隊的牢房裡睡了三個夜晚。當他被釋放出來時,他又為只關了那麼短時間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當許多其它戰爭也混在他的記憶中時,他還在繼續想着,他是這座城市裡,乃至是全國唯一由於愛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鐵鐐的男人。

當阿里薩正式向費爾米納提出結婚的建議時,他們狂熱的通信已近兩年了。在頭六個月里,他給她寄去了幾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時卻把山茶花還給了他,為的是表明她將繼續給他寫信,只是還沒有到定情的時刻。事實上,她一直把傳遞山茶花視為愛情的激越,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那表明她已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但是,當她接到阿里薩正式建議時,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着她的心。她嚇得六神無主,便把這事情告訴了姑媽。姑媽勇敢而聰明地擔當起顧問的角色,可姑媽在她二十歲需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時,卻沒有這樣冷靜的頭腦和勇氣。

「告訴他你答應他啦」,姑媽對她說,「儘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絕了他,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費爾米納是那樣心亂如麻,她要求對方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考慮一下。起先她要求一個月,以後要求兩個月、三個月。在快滿四個月時她還沒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這次不象往常那樣,只是在信封里把山茶花寄來,而是在信中說明這是最後通謀:要麼答應,要麼告吹。於是,阿里薩收到了一封信,裡面只裝了從學生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上面用鉛筆寫道:「好吧,如果您答應不讓我吃苦頭,我就跟您結婚。」然而,也正是在這天下午,阿里薩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阿里薩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的回答,但是他的母親預料到了。自從六個月前他第一次告訴特蘭西托他想結婚時開始,她就着手操辦,把整座房子租下來。直到那時,他們一直跟另外兩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紀的民用建築,分兩層,在西班牙統治時期,曾做過煙草專賣商店。它的破產的主人,由於缺乏維修資金,只好將它分成幾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臨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鋪的庭院盡頭,以前是工廠。一個很大的馬廄,目前讓房客們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蘭西托·阿里薩占據着第一部分,儘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間。在昔日煙草專賣商店的大廳里,如今開設着小百貨店,寬大的店門沖街開着。旁邊有個舊倉庫,除了無意之外,沒有別的通風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睡在那兒。店鋪的後房占了大廳的一半,用一道水屏風同前面的鋪面隔開。那裡有一張桌子,四把椅子,既用來吃飯,也用來寫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那兒掛了一個吊床,黎明停止寫信時,他就在那上面休息。這部分房子對兩口人來說是足夠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個人就顯得擁擠,更何況來的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一位高貴小姐。她的父親曾經把瓦礫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當時在那所房子裡住着占有七個爵位的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惶惶不安,時時擔心房頂塌下來壓在他們身上。為了迎接未來的兒媳,特蘭西托終於使房主答應她占用院裡的走廊,其代價是把那座房子維修五年。

她有錢做這件事。除了小百貨店和拆洗舊衣服做止血藥棉賣出的實際收入外,她還把錢借給那些剛剛破產、羞於去沿街乞討的無米下鍋的人,這些人為了感激她為他們保守秘密,答應願意付高額利息。這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成倍地增長了她的積蓄。有着女王神態的夫人們,在小百貨店的柱廊前從華麗的四輛馬車中走下來,她們既沒有保姆,也沒有令人生厭的僕人,在那兒,她們假裝購買荷蘭花邊和金銀條帶滾邊,在幾聲抽抽咽咽中把她們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後象徵物——華麗的服裝和貴重首飾——典當掉。特蘭西托出於對她們出身的莫大尊敬,幫助她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她們中間許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於保全了榮譽,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特蘭西托把那些多次贖出、又多次重新含着眼淚典當了的首飾已經看成象自己的一樣了。她把賺得的錢換成純金,放在一隻瓦罐里埋在床底下。當兒子決定結婚時,這筆錢完全可以做她的後盾了。她算了一下帳,發現她不僅能夠在五年中間把那座房子掌管好,並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點運氣,也許在死之前能夠從別人手中把它買下來,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個孫子安排下住處。與此同時,阿里薩已被任命為電報局臨時首席助理。當他去領導準備於次年成立的電報和磁力學校時,特烏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辦公室主任了。

結婚的籌備實際上已經就緒。然而,特蘭西托認為還有最後兩件事需要謹慎些。第一,打聽清楚洛倫索·達薩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麼地方人,關於他的身分和生活來源卻沒有誰能夠確切的了解,而且戀愛期間雙方的言行必須十分嚴肅和檢點,以保障婚後感情的牢固。她建議待戰爭結束時再結婚。阿里薩贊成絕對保密,這一方面由於他母親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於他的緘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遲婚期,但是他認為到戰爭結束再結婚那是不現實的,因為自從擺脫西班牙統治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家一天也沒有安寧過。

「到那時再結婚,我們都變成老頭老太太了。」他說。

他的教父,一個順勢療法醫生,在偶然的情況下參加了討論這件事。他認為戰爭對結婚沒有什麼妨礙,照他看來,戰爭只不過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樣起着的窮人和被政府趕着的打赤腳的士兵之間的武裝衝突罷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說,「自我記事以來,在城裡殺我們的不是子彈,而是法令。」

不管怎麼說,關於結婚的細節問題在下一個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決了。費爾米納接受了姑媽的勸告,同意兩年後結婚,而且絕對保持貞潔,她還建議,到她在聖誕節假期中學升業時,阿里薩就向她求婚。他們將根據她父親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辦法,通過適當的手續使訂婚合法化。在這期間,他們還是那樣熱烈地、頻繁地繼續通信,只是不再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他們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氣相稱,仿佛兩個人已經成為夫妻。至此,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亂他們的幻夢了。

阿里薩的生活已經有所改變。費爾米納接受了他的愛情,使他對生活充滿憧憬,感到渾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工作幹得那樣出色,以致特烏古特很快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繼承人。那時,建立電報和磁力學校的計劃已經告吹,這個德國人把他全部的空閒時間都用到了他最喜歡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風琴,和海員們一起喝啤酒,而這一切都是在客棧里做的。過了許久,阿里薩才明白特烏古特之所以在那個名為客棧實為妓院的地方有影響,是因為他終於變成了這家客棧的老闆和港口上那些墮落女人的業主。他用多年和積蓄漸漸買下了客棧,替他出頭露面的是一個瘦小的獨眼龍。這個獨眼龍見人笑臉相迎,一副慈善心腸,誰都想不到他會撈上客棧經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實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薩認為他不錯,因為他對他的旨意心領神會,比如說,沒等阿里薩開口,他就在客棧里給他準備了一個包間。這間房子不僅可供他在需要時解決那種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靜靜地讀書和寫情書。就這樣,在正式辦理結婚手續的那段漫長時間裡,他在客棧里消磨的時間比在辦公室和家裡加在一起還多。有些時候,特蘭西托只是在他回來換衣服時才看到他。

讀書成了他的一種嗜好,不讀書簡直活不下去。母親自從教會他識字起,就給他買一些北歐作家寫的帶插圖的讀物,這些書是作為兒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實上,卻是些什麼年齡的人都可以讀的最殘酷和邪惡的書籍。阿里薩五歲時,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學校的晚會上都能背誦這些書里的篇章,不過熟讀這些書籍並未減少他的恐懼,而是相反,愈發加劇了他的這種心理。因此,從閱讀這類書籍轉而讀詩,對他的神經仿佛是一種緩衝劑。到了青春時期,他已按出版順序讀完了人民圖書館裡的全部詩集。那些詩集是特蘭西托·阿里薩從「代筆先生門洞」的書商們手裡買來的,價錢便宜,從荷馬到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詩人,無所不包。他讀書沒有選擇,拿到什麼就讀什麼,好像一切遵從天意辦事。多年以來,他讀了那麼多書,到頭來哪是好書,哪是壞書,他壓根兒分不清楚。他頭腦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詩歌之間,他喜歡詩歌;在詩歌裡面,他喜歡愛情詩。愛情詩只需讀上兩遍,他即可背得滾瓜爛熟,押韻押得越好,越有規律,越傷感,他就背得越容易。

這也是寫給費爾米納的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里,他整段整段地抄錄西班牙浪漫詩人的作品,連一個字都不改變。後來,直到現實生活迫使他關心更多的塵世之事,而不僅僅是關注心靈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義詩篇的圈圈。那時,他已經向傷感連載小說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進了一步。他能跟母親在一起,一邊朗讀地方詩人的詩,一邊傷心落淚。那些詩是在市場和街道往廊下出售的,兩個生太伏一本。同時他也能背誦黃金時代最優秀的西班牙詩歌。一般說來,凡是到手的書他無一不讀,先拿到什麼就讀什麼,甚至在他第一次艱難曲折的戀愛之後,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的時候,他還是從頭到尾一頁不漏地讀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庫》、全部翻譯成西班牙文的德國經典著作,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說家伊馬涅斯的文集。

阿里薩的青年時代,不僅是關在那家客棧里讀書和寫熾烈的情書,而且也偷偷地過起了沒有愛情的愛情生活。客棧里生活從午後開始,那時,他的女友們,也就是那些妓女起床了。她們一絲不掛,就象媽媽生她們時一模一樣。阿里薩從電報局下班來到這裡,走進的是一座擠滿裸體仙女的宮殿,她們高聲評論着城市裡的秘密,其實,那些秘密都是由導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來的。很多女人在她們的裸體上展示着過去留下的痕跡:肚子上的刀疤、槍疤和殘忍的剖腹產的縫合處。有些女人白天讓人把她們年幼的孩子——那是她們年輕時絕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產物——帶來。這些孩子一進到客棧,媽媽們便把他們的衣服剝光以便使他們在這個裸體天堂里不感到和別人有什麼兩樣。每個女人都自己做飯,可沒有一個人比阿里薩吃得好,因為所有的女人都邀請他吃飯,而他又選擇每個人做的最好的菜來品嘗。每天從午後到黃昏,客棧里就象節日一般熱鬧非凡。黃昏到了,那些裸體女人便唱着歌兒魚貫走向浴室,她們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頭髮,互相換衣服穿,互相把臉上徐得花里胡哨,象小丑一般難看。爾後,她們便上街去,捕捉她們晚上的第一批獵物。從那時起,客棧里的生活就變得殘忍而不講人格了。沒有金錢,在那兒寸步難行。有了金錢,一切唾手可得。

自從阿里薩認識費爾米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家客棧更使他逍遙自在,那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獨的地方,甚至到了後來,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許由於同樣的原因,那裡也住着一個上了年紀的有着一頭銀白色秀髮的漂亮女人。她不像那伙裸體女人過着放蕩不羈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她在年輕的時候,一個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帶到了那裡,他把她占有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隨意把她拋棄了。不過,儘管她有過這一段經歷,她後來的婚姻還是相當美滿的。丈夫去世時,她年紀已經大了,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都爭着要她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她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比住在那個妓女們居住的客棧里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個房間,不到任何地方去。這使她很快就和阿里薩心心相印了。她對阿里薩很欣賞,說他有一天會成為世界上的著名學者,因為他居然能在那淫蕩的天堂里,用讀書豐富自己的心靈。而阿里薩竟也是如此喜歡她,不僅熱情地幫助她在市場上買東西,而且常常幾個下午都和她一個人談話。他認為她在愛情上是個有智謀的女人,她在這方面給了他許多指導和啟發,儘管他沒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

如果說,在得到費爾米納的愛情之前,他沒有產生用手去撫摸女人的欲望,那麼,當她成了她的正式未婚妻以後,他就更加沒有這種想法了。阿里薩和姑娘們共同生活在客棧里,和她們同甘共苦,不管是他,還是她們,互相間保持着友好,都沒有越軌的行為。一件意外的事情表明了他的意志堅強和嚴肅。一天,下午六點鐘,當姑娘們穿好衣服準備接待晚上的顧客時,一位負責打掃該層樓地板的女僕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未老先衰、神情推濘的年輕女子,在那個裸體女人的天堂里,她就象個宗教遊行隊伍中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覺得他從未引起過她的注意,好象客棧里根本不存在他這個人。那女人拿着管帚,提着垃圾桶,帶着專門撿那些不堪入目的勝東西的破布,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停地串來串去。她象往常一樣,走進了阿里薩讀書的房間,也象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清掃了一遍。為了不打擾他,她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聲響。突然,她走到他的床邊,他感到有一隻溫暖而柔軟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面,在那兒摸索着尋找什麼,而且終於尋找到了,接着便解他的扣子,與此同時,他感到她的呼吸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不去理睬她,然而終於抵擋不住她的進攻,只好躲開她。

她很害怕,因為錄用她做清掃工時,給她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顧客胡來。其實無須跟她講明這件事,因為她跟許多女人一樣,賣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跟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兩個兒子,是跟兩個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為她喜歡逢場作戲,而是因為她未能得到一個男人的真正的愛情。她所愛的人跟她睡上兩三個晚上就把她甩掉了,在進客棧做工之前,她並沒有尋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欲望,她生性平和,耐心等待着,並不絕望。然而,那客棧的生活摧毀了她的貞節。她下午六點鐘開始來客棧工作,整個晚上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匆匆忙忙清掃,搶走髒東西和更換床單。男人在尋歡作樂之後丟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難以想象。他們留下嘔吐物和眼淚,這在她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也留下許多鍾情的隱語:血污、排泄物、玻璃球。金表、假牙、放着金色捲髮的珍品盒、情書、貿易信函、弔唁信,以及其它各種各樣的信件。有些人回來尋找丟失的東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兒無人問津。特烏古特把這些東西鎖起來保存好,他心想,那座倒霉的樓房,靠了那成千上萬件個人失物,遲早會成為愛情的博物館。

她工作很繁重,活幹得很賣力氣,報酬卻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呻吟和床上彈簧的吱吱格格的響聲,那些聲音是如此熱烈而痛苦地刺激着她的血液,以致天亮時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顧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隨便哪個乞丐或者無家可歸的醉漢去睡上一覺。只要他們願意就行了。一個象阿里薩那樣年輕、誠實又沒有妻子的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來說無疑是上天的饋贈,從一開頭她就發現,他跟她一樣,需要愛情的撫慰。但是,他象一個木頭人兒,對她的急迫心情毫無理解。他一直對費爾米納保持着童貞,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夠使他改變主意。

這就是阿里薩在準備正式辦理訂婚手續四個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六點鐘,洛倫索·達薩來到了電報局打聽他。由於時間尚早,他還沒有上班,達薩便坐在長凳上等他。他要到八點十分才到,所以來訪者就把那隻沉甸甸的鑲著名貴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來回地從一個手指倒到另一個手指上。當他看到阿里薩走進電報局門口時,立即就認出了這個電報局職員,於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說道:

「請跟我來一下,小伙子。這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得面對面談上五分鐘。」

阿里薩嚇得臉色鐵青,只好跟他走。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費爾米納沒有找到機會和恰當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發生在前一個星期六。那一天,「聖母獻瞻節」學校校長、修女弗蘭卡·德啦盧斯象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宇宙起源學基本概念課教室,從肩膀上方窺視女學生,發現費爾米納裝做寫筆記,實際上正在練習本上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她應該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洛淪索·達薩被緊急招到校長室,他在那兒發現了對女兒管教的漏洞。費爾米納以她天生的沉着和美德承認了寫情書的錯誤,但是她拒絕說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誰,而且被招到教會法庭時,她再次拒絕供認。這樣,教會法庭便批准了開除她學籍的決定。直到那時女兒的臥室仍舊是一所不可侵犯的聖殿,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對女兒的臥室進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夾層底里查出了一個包,裡面裝着三年間費爾米納收到的全部情書。她懷着那樣的深情收藏着它們,就象阿里薩飛筆疾書他寫它們時一樣。信上的簽名清清楚楚,然而洛倫索·達薩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兒對那個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報務員分身份和愛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倫索·達薩確信,沒有他妹妹的合謀,女兒同阿里薩之間如此困難的聯繫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打發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澤地聖·胡安市去了。那個最後離別的鏡頭,永遠留在費爾米納痛苦的記憶中。那天下午,她穿着灰、褐、白三色相間的教服,發着高燒,站在門廊下問姑媽告別,注視着她的身影在濛濛細雨中消失在小公園裡。可憐的姑媽,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個獨身女子的鋪蓋卷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那點錢她用手絹裹着,緊緊地攥在手中。後來,費爾米納一擺脫父親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區諸省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她的下落,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音信。直到幾乎三十年之後,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經過了多少人之手才輾轉到達她手裡的信。這封信告訴她,姑媽已在「上帝雨露」麻瘋病院裡謝世,享年近一百歲。

洛倫索·達薩沒有預見到女兒對他不公正的懲罰,尤其是以她的姑媽作犧牲品,反應是如此的瘋狂。他怎會想到,實際上女兒一直把姑媽視為只在記憶中有着模糊印象的親生媽媽。姑媽走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插上門閂,既不吃也不喝。當父親先是用威脅,爾後顯然是用懇求,終於讓她把門打開時,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無邪的姑娘,而是一個象受了傷的雌豹似的強悍的女人。

他用各種花言巧語誘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樣的年紀,愛情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他對她好言相勸,讓她把情書退回,並回到學校跪在修女們面前請求寬者。他還向她保證說,他將是第一個幫助她找到出身高貴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愛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兒對他的話根本不加理睬。由於計劃失敗,洛倫索·達薩終於在星期一吃午飯時勃然大怒了。費爾米納一邊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惡毒的咒罵和褻瀆神明的話,一邊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那顯然不是作戲。父親看到她那堅定的神情和呆滯的目光,只好軟了下來,不敢再緊逼不放。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決定冒着危險去跟那個可惡的窮小子以男子漢的氣概談上五分鐘。他從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在如此不吉利的時刻闖入他生活的人。純粹由於習慣,他在出門前拿上了左輪手槍,不過他十分小心地將它藏在襯衫下面。

洛倫索·達薩拉着阿里薩的手臂,沿着教堂廣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里,邀他在平台上坐下來,阿里薩仍舊沒有從惶惑中清醒過來。咖啡館裡還沒來其他顧客,一個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廳的磁磚地。大廳的彩色玻璃窗邊緣已經破損,上面掛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廳堂里的椅子腿朝上地碼在大理石桌面上。阿里薩曾經多次看到洛倫索·達薩在那兒賭博,看到他一邊跟公共市場上的阿斯圖里亞人喝着桶裝葡萄酒,一邊高聲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沒完沒了的戰爭,只不過同我們的內戰性質不同罷了。有許多次,他想到愛情的宿命論,不禁在心中問自己,他們遲早會相逢,那時的情景會是怎樣的?可嘆的是這種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們雙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他猜想,他一定是個無人能與之相比的吵架能手,這不僅由於費爾米納早已在信中告訴過他,說她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賭桌上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閃爍着凶光。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俗的印象,醜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說話語氣,猞猁似的絡腮鬍子,粗糙的大手,無名指上還戴着鑲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動人的特點——阿里薩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認這一點——就是他走路的姿勢跟女兒一模一樣,象頭母鹿一般。然而,當他指給阿里薩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時,他覺得此人不似平時他認為的那麼凶。洛倫索·達薩請他喝一杯茴香酒,他的神經更加松馳下來,阿里薩從來沒有在早晨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懷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實在需要喝點什麼。

果然,洛倫索·達薩只用了五分鐘就陳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樣真誠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薩不知所措,無言以對。洛倫索·達薩說,在他妻子去世時,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對一個沒有文化的做騾馬生意的人來說,道路是漫長而艱巨的,好在他的盜馬賊的名聲不象在沼澤地聖·胡安省流傳得那樣廣。他點燃一支趕騾人抽的雪茄煙,嘆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壞名聲,這比身體不佳給我帶來的災難更為嚴重。」然而他又說,他的命運的真正秘密卻是,在他的騾子中沒有一頭象他自己那樣勤勞、能於和堅韌不拔,即使在最艱難的戰爭歲月里也是如此。在這種災難沉重的時刻,人們醒來時看到的是大火後的灰燼和毀壞的田野。女兒從來不知道父親對她的命運早有考慮,她的表現卻象是在跟父親積極配合。她的頭腦是那樣的聰明,辦事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她自己剛剛學會識字就教父親念書。剛滿十二歲時,她就十分懂事,沒有姑媽的幫助,她照樣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嘆地說:「這是一頭金騾子。」女兒小學畢業時,門門功課都是五分,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榮譽獎。那時她才明白,沼澤地聖·胡安省容納不下他女兒的種種幻想。於是,他賣掉了土地和全部牲口,帶着新的抱負和七萬金比索遷到了這座建立在廢墟上的、其榮譽已成為過去的城市。在這裡,一個漂亮的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着幸運的婚姻而獲得新生。阿里薩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闖入對他咬緊牙關實現自己的計劃無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障礙。「因此,我到這兒來是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煙頭放在首香酒里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卻沒有冒煙。最後他用憂傷的聲調說:

「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阿里薩一邊聽着洛倫索·達薩講述自己女兒的歷史,一邊慢慢地呷着茴香酒。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他意識到,不管他說什麼都會危及他自身的命運。

「您和她談過了嗎?」他問。

「這用不着您管。」洛倫索·達薩說。

「我問您這事,」阿里薩說,「是因為我覺得事情必須由她來決定。」

「您完全錯了,」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來解決。」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里薩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

「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麼想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就是背叛。」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濕潤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窩裡轉動了一下,向外面歪斜着。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着我給您一槍。」他說。

阿里薩感到一股冷颶颶的風通過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上帝在啟示他。

「朝我開槍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里薩,只是象鸚鵡一樣斜着眼瞥了他一下。他象是從牙縫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

「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上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做任何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髒鬍子上掛着嚼碎的煙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問他要到哪裡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象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着實心的銅製卡子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象來福槍一般震動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蓆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里,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里薩匆匆地寫了一封告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着金絲邊的絲絨盒子裡,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里薩手裡。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結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着覆蓋着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着驕陽前進,有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濕。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憋得他們透不過氣,使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蛇叮得發了瘋,帶着它的主人,拖着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它掛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倖免。八頭騾子和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谷里隱隱約約地迴蕩着。那令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里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着騾子一起滾下了山谷。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谷底消失,那段既象是一瞬間,又象是幾個世紀的時間裡,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掛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麼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捎話。他們走運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的小客棧,在那裡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上面布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跡,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里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苦棕櫚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里。所有到來的人,都有權在那裡呆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合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着,把他們的牲口掛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麼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里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裡就變成了嘈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里人蹲在地上打着吃兒。拴着的小山羊咩咩地叫着。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扑打着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哧呼哧地伸出舌頭喘着粗氣。這些貧困的景象,洛倫索·達薩是司空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一馱馱咸鯰魚臭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來就由于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里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犢一樣擁在一起,讓他們跟着馬隊拼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象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人村落大約五公里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幸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着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着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說,「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運!」指揮官說。他舉手向他告別,高聲喊道:「國王萬歲!」

兩天之後,他們走到了美麗的平原上,熱鬧非凡的瓦列杜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院裡在鬥雞,街角上響着手風琴的樂曲聲,騎士們騎在良種馬上到處奔跑,爆竹聲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洪亮的鐘聲迴蕩在鎮子的上空。另外,那裡正在安裝一個焰火發射架。費爾米納甚至沒有察覺到這種歡鬧的場面。她們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馬科·桑切斯家裡。舅舅帶領着全部年輕的親戚,騎着全省最好的良種馬,熱熱鬧鬧地來到公路上迎接他們。在火焰的轟鳴中,他們跟着歡迎的人群在鎮裡的街道上走着。利西馬科·桑切斯家位於大廣場上,靠近多次修葺過的殖民時期的教堂,從那些寬大而陰暗的房間,以及從果園前面那道散發着甘蔗酒味的走廊里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廠。

他們剛從馬上下來,會客室里就擠滿了許多陌生的親戚,他們那過於熱情的親昵表示,使費爾米納心煩意亂,簡直難以忍愛。由於騎騾長途跋涉,此刻她渾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還鬧着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陣子,沒有半點心思去愛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比她大兩歲,跟她同樣傲視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費爾米納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過日子。夜晚,她領她走進準備好的臥室,兩個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麼會磨成那個樣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紅的鮮肉。在她母親——一位跟丈夫面貌酷肖仿佛跟他是孿生兄妹的溫柔女人——的幫助下,她給她安排了坐浴,並用山金車花酊劑為她洗滌傷口,以減輕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這時,五彩繽紛的焰火升空時的巨響在震撼着她家的屋基。

半夜時分,客人們起身告辭,三三兩兩地各奔西東。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米納一件馬大普蘭細布睡衣,讓她在那張鋪着潔白的床單和擺着羽絨枕頭的床上躺下來。床鋪立即使費爾米納產生了一種既喜悅又慌亂的感覺。這一對表姐妹終於單獨呆在臥室里了。伊爾德布蘭達插上房門,從自己床鋪的蓆子下面抽出一個國家電報局用火漆密封的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詭異的表情,費爾米納立刻覺得有一股白梔子花的幽香湧上心頭。她用牙齒咬碎了火漆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