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 - 第4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着那條不離身的游泳褲。阿里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皮靴,脖子上繫着詩人式蝴蝶結,還帶着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第一個禮拜日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熟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了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鏽跡斑斑的船殼的歷史,了解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歷,說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人口的那條鐵鏈有多少環。阿里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里薩就儘可能去打聽那條帆船的情況。他了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邊的沉沒處。的確如此,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〇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裡來的,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道這的波托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秘魯白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搜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裡逗留的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間節日——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精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面前,法國護航艦隊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搭文托群島伏擊了「陸地艦隊」。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脫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艦上的。

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日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塞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群島的內港池。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浪靜,海面清澈,阿里薩覺得自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流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子兩個鐘頭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點。

驕陽似火,穿長禮服的阿里薩渾身象火燒似的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里摸到的隨便什麼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遊動。一條條藍色的鯊魚從他身邊游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里了。正當他想着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說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着雙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這樣,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們從熱乎乎的雙吻前口蝠鱝頭頂上划過,從羞羞答答的鮑魚頭頂上划過,從黛色海薔薇上面划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白費時間。

「如果您不說您到底想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對阿里薩說。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脫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里薩素常總是說,上帝創造大海,只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戶里看它,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變得冷颼颼,潮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色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燈都亮着,後面拖着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咕嘟嘟滾開的花菜。

他們白幹了三個禮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會白白浪費所有的禮拜日。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劃,他們沿着帆船的歸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里薩確定的地點東面二十多西班牙海里。不到兩個月,在海上嘀嗒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長時間,獨木舟飄走了,歐克利德斯不得不遊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里薩沒能把船劃到他跟前。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從嘴裡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做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里薩拍着胸脯說要學會游泳,鑽到儘可能深的地方去,親眼核實核實。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里躺着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着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裡的那些船,比海灣里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着原有的空間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日子——六月九日,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里。想象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最容易分辨出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火打得最慘的。他說,他看見船裡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鬚從彈孔里伸出來,不過它在餐廳里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說,他還看見了穿着軍服的艦長,他側着身子浮在舷樓的游泳池裡。還說,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里是因為他肺里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鏽壞了的聖母徽。

這就是阿里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塞卡寫的一封信里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里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歷史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潛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薩對她說的什麼二十公尺。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她繼續收到那些敘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麼認真,就跟講他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露了實情,她擔心她那着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在這些日子裡,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是再拿着從珊瑚礁里撈到的鏽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弄錢搞一個大公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里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阿里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只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對着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里沒有一丁點兒昧着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天他沒有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這次上當給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在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裡,他坐着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哀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歷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里薩學會了點燈,在電力使用傳播到我國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制燈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裡,在燈塔上監視着海面。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用燈光掃射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白天,尤其是禮拜日,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裡——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交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灘。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只是她們穿着帶寬荷葉邊的游泳裝、涼鞋,戴着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着便服時差不多,不是那麼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着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着羽毛編織的帽子,打着遮陽傘,頂着烈日坐在藤條搖椅上,在岸上監視着。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日到那裡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尋歡作樂,不如說是因為閒得無聊。不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交,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吸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裡試圖說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說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於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稅金。阿里薩以為,那是靠靈感致富的唯一的體面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里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里薩。與此相反,此時阿里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着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着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着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里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黃色的棕櫚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里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錢的。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裡,應酬着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着同樣的話。正在重複着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慄,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着騾子沿着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錨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着鮮花的芳香,她沒系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里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裡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裡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着。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瞭望台上的阿里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裡守候。他仍然在那裡等着,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里嘩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趟着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里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着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布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婭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象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你吧。」父親對她說。

已經年滿十七周歲的她,鄭重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合的窗戶,看見小廣場上依然淫雨紛霏,看見那位被斬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見那個阿里薩素常捧着詩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個她的一切都屬於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着阿里薩了。她覺得,自從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麼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麼的艱難,她該帶着多麼深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象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何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慄。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里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繫的方式。

原來,阿里薩從里約阿查的報務員那裡確認費爾米納他們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呢。周末,他圍着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裡面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戶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緊靠陽台的那間臥室里,熄了。懷着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托一夜沒睡着,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裡就到院子裡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裡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里薩在岸邊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風背着愛情詩,高興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點鐘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面,琢磨着如何問費爾米納表示歡迎,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臟幾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婭挎着買東西的籃子跟着她。她比離別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她的頭髮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披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一掃而光了。阿里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群里。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欲聾的爭吵聲。

他暗中尾隨着她,觀察着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和她那早臨的成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群里矯健的步伐,使他嘆為觀止。普拉西迪婭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着,不同別人相撞,象似蝙蝠在黑暗裡飛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採購家裡的用品,不但買家具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採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迷。

對捕蛇郎向她兜售永恆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鮮血淋淋的傷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頭它顧。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一下,在那兒停一下,只是為了享受那種優遊自在、東顧西盼的樂趣。每個多少有點東西出售的門洞,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吸引人的東西。她興致勃勃地聞聞箱子裡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着「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鏡里自己頭插小梳、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感到好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隻盛着大西洋鹵鯡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沼澤地的聖·胡安省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嘗了嘗帶着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肉和一袋酒棗。在香料店裡,純粹是為了聞着好玩,她用雙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幹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滿眼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裡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了她一片抽煙後使用的除味劑。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她心裡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己買,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台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床單的印花細布,這床單天亮時將洋溢着兩人的氣息,及以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蜜意的家裡共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面地爭着,直到獲得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闆們檢驗金幣,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檯的大理石面上那悅耳的聲音,從中取樂。

阿里薩神魂飄蕩地盯着她,氣吁吁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無私,勾魂奪魄,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嚕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翕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顰、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裡,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裡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費爾米納贊同她的女學友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洞是個誨淫誨盜的地方,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姑娘的禁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面是塊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車和用毛驢拉的貨車,民間交易在這裡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震耳。代筆先生門洞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流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裡,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貼或輓聯,從情竇未開到耄耋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奸商。他們在櫃檯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藥香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棍——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鬣蜥冠毛,而是鮮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熟悉,沒留意這是什麼地方,就走進了那個門洞,目的只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鐘的火辣辣的太陽。

她在那群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吆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象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色澤憂鬱的寫輓聯的墨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里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後面的賣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着瓶子裡的甜食,因為干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松,六塊白奶酪,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着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乾,六塊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放進女傭提着的兩隻籃子裡,對盯着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譁,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吟吟地請她品嘗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兒地品嘗着,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群。這時,她一陣激動,釘子似的鵠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了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

「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說,這裡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裡自問,怎麼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占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麼,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婭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傭把他的電報、情詩、乾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裡面抽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爾祭袍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繫着的她十五歲生日時剪下來的頭髮。從那以後的那些日子裡,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欲絕的信,纏着女傭把信送給她,但女傭覆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何東西。在女傭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薩只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頭髮,他說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一小會兒,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托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鐘。費爾米納在家裡的前廳站着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里薩把臥室牆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來,那束頭髮跟聖物一樣放在裡面,特蘭西托把頭髮裝進了那個繡着金錢的天鵝絨套盒。阿里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恆的愛情。

第三章

二十八歲的烏爾比諾醫生是最受青睞的單身漢。他在巴黎長期旅居後剛剛回來。在巴黎,他進修了內科和外科。從登岸開始,他就充分說明,沒有虛度過一寸光陰。他比去的時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學友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學術上象他那樣一絲不苟和知識淵博,也沒有第二個人在跳現代舞蹈或即興演奏鋼琴上比他更棒。他個人的才華和風度令人傾倒,他家裡的財富令人羨慕,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彼此暗自較勁兒,對他頻送秋波,他也向她們投桃報李,但始終保持着灑脫,未越雷池而魅力猶存,直到嫵媚迷人的費爾米納使他一見鍾情。

他總是津津樂道地說,那次戀愛是誤診的結果。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後來居然成了事實,尤其是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他的城市命運上的時刻。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是脫口而出地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節他挽着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覺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純真的幸福了,火盆里的栗子發出山野的清香,手風琴在憂鬱地低吟,愛欲難填的情人們,在露天陽台上沒完沒了地你親我吻。然而,他以手撫膺說,拿這一切來換加勒比四月里的一刻,他也不干。當時,他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內心的記憶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們才對過去記憶猶新。可是,當他倚在輪船的欄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區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見鵠立在屋頂上的禿鷲,看見晾在陽台上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心裡才明白了,抑惡揚善的懷鄉病,輕而易舉地讓他上了個大當。

輪船緩緩穿過一片牲畜的浮屍駛進港灣,受不了那股惡臭,大部分旅客都躲進船艙里去了。年輕的醫生沿着舷梯棄船登岸,他身穿合體熨貼的三套件駝絨西服,外罩一件長罩衣。臉上蓄的鬍子,跟青年時代的帕斯托(法國著名化學家和生物學家)的一樣,分頭中間的線條,清晰而白淨。他顧盼有度,堪堪蓋住了那個雖非不忍卒睹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領結。碼頭上幾乎空無一人,幾個沒穿制服的赤腳大兵在值勤,他的兩個妹妹、母親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在等着接他。雖然他們歡天喜地,他還是覺得他們憔悴而毫無生氣。他們談到危機和內戰的時候,仿佛是在談某種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語辭閃爍,目光游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動的是他的母親,她原來是個品貌端莊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風姿綽約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顯身手,現在卻穿了一身散發着樟腦味兒的縐綢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婦模樣。兒子的猶豫使她覺察到了自己容貌的變化,她以攻為守搶先問兒子為什麼臉色象石蠟似的白里透青。

「這是生活所致,母親。」他說,「巴黎使人臉色發青。」

後來,靠着母親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車子裡的時候,他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幕幕觸目傷心的景象,使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變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棲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聞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發出來的惡臭。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窄小、更破舊、更悽慘了。街道上的糞便堆里,飢鼠成群,拉車的馬也嚇得猶豫不前。在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發現任何足以和他的鄉思相稱的東西。他看不下去了,把頭扭向後面,免得被他母親看見,無聲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維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圍那些劫後餘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維護得最好的。烏爾比諾醫生走進陰暗的前廳,看見內花園塵封的噴泉,鬣蜥在無花的野草叢中亂爬時,心都碎了。他發現,在通向正廳的路上,那條圍着銅欄杆的寬闊的台階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飛,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親,一位獻身精神高於醫術的外科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使這個城市陷於滅頂之災的亞洲霍亂,這幢房子的生氣也隨之消失。他母親布蘭卡太太,決心終身不除喪服,由於悲痛壓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時遠近聞名的載歌載舞的晚會和家庭音樂會取消了,代之以下午舉行的九日祭。他的兩個妹妹,一反活潑的天性和對交際的喜好,變成了修女院的行屍走肉的修女。

回家當晚,懾於黑暗和沉寂,烏爾比諾醫生一宵沒有入睡。從沒有關嚴的門的縫隙里鑽進來了一隻石鴴,每打一點鐘都在臥室里叫喚。他向聖靈念了三遍玫瑰經,還念了記憶所及的各種驅邪消災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種經文。從隔壁那個名叫「聖母」的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狂喊聲,瓮里的水不緊不慢地滴到盆里的響徹各個角落的嘀嗒聲,在臥室里迷失了方向的那隻石鴴的長腿在地上的踱步聲,以及他對黑暗的天生恐懼和亡父在這座沉睡中的空曠屋子裡的陰魂,使他毛骨悚然。五點鐘,那隻石鴴和鄰居的公雞一起引頸啼鳴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雙手合十乞求神聖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廢墟的家鄉多呆一天了。然而,親人們的疼愛,禮拜日的郊遊,他那個階層的未字閨秀們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漸漸地,他對十月里的悶熱,對刺鼻的氣味,對朋友們的幼稚見解,對「大夫,明兒見,甭擔心」都習慣了,最後在習慣的魔力面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對自己的回心轉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這裡是他的天地,他對自己說,是上帝為他創造的悲慘而壓抑的天地,應當隨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親的診所。對那些英國家具,他原封未動。家具笨重而結實,上面的木頭在黎明時的寒風中嘎嘎作響。但那些總督時期的學術機構和浪漫派醫學機構簽發的字據,他把它們通通搬到閣樓上去了,把法國新潮學校的文憑放進了玻璃框。除了一幅醫生正在搶救一名裸體女病人的畫像和一張用哥特式字體印的古希臘醫生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圖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歐洲各個學校獲得的許多各式各樣的評語優良的文憑貼了上去,緊靠着他父親那張僅有的文憑。

他想在慈善醫院推行新章法,但這並不象他所想象的那麼容易,儘管這是發自年輕人的激情。這所陳舊的醫院,頑固地堅持那些早已過時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兒放在盛着水的盆子裡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規定在手術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無菌操作的基本條件。這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用嘗尿的辦法來確定尿里是否有糖,象稱呼同窗學友似的提及查科特(法國著名精神病醫生)和圖肖,在課堂上鄭重警告牛痘有致人於死地的危險,卻又對新發明的坐藥相信到了令人懷疑的程度,這一切都讓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別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責任心,在一個人們到處都是風趣成癖的國家,他對詼諧反應遲鈍。他那些實際上是他最難能可貴的美德都引起年長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調的嘲笑。

他最感到擔憂的,是城裡那種可怕的衛生條件。他在各個方面的最高當局之間奔走求助,建議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溝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溫床,代之以加蓋的下水道;髒東西也不能象過去和現在那樣瀉進市場旁邊的海灣里,而應運到遠方某處的垃圾堆里去。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容易窩棚里的人,卻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乾,化作塵土,隨着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沖沖地吸入體內。烏爾比諾醫生曾試圖在古堡里開辦一個義務訓練班,讓窮人學會修建自備廁所。他曾一無所獲地鬥爭過,禁止在樹林裡倒垃圾——千百年來,那裡已經變成了藏垢納污的淵源——他主張至少每周收集兩次垃圾,拉到沒人的地方去燒掉。

他明白,飲水是個致命的危險。想修一條水管,簡直成了痴人說夢,因為那些有能力促成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面,藏着多年儲存的雨水。那個時期最值錢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瓮,水瓮的石頭漏嘴夜以繼日地把水滴入水缸。為了防止有人就着吸水的鋁瓢喝水,瓢的邊兒是鋸齒形的,就象滑稽戲裡的王冠一樣。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里的水,顯得又清又涼,還帶有林間山泉的餘味兒。但是。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被這種自欺欺人的淨化所迷惑,他心裡清楚,雖然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水瓮底部依然是蛆蟲的孳生之地。童年時候,為了消磨百無聊賴的時光,他帶着近乎神秘的驚奇久久注視那些孑孓,跟當時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確信孑孓是精靈,是小妖,它們在靜靜的水底的泥沙里向小姑娘求愛,而且為了愛情,它們會進行瘋狂的報復。小時候,他看見過一位名叫拉薩拉·孔德的女教師的房子被弄得支離破碎,因為她斗膽得罪了精靈。他還看見過滿街的碎玻璃片兒,為了破壞窗戶,精靈們三天三夜運來了成堆的石頭。很長時間,他對此信以為真,後來他從學習中知道了孑孓實際上就是蚊子的幼蟲,不過一旦學會了,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不僅是孑孓,還有許許多多害蟲,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些天真的石頭濾嘴。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人們畢恭畢敬地認為,城裡成千上萬的男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拖着的陰囊疝氣,全是水池裡的清水所賜。烏爾比諾在上小學的路上看見那些疝氣病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門口,用扇子給那跟一個在兩腿中間睡着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睾丸扇風的時候,總免不了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據說,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疝氣會發出不祥之鳥的叫聲;如果在近處點燃一片兀鷹的羽毛,疝氣就會使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倒霉事怨天尤人,因為碩大無朋的陰囊,是一種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驕傲。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些信仰是毫無科學根據的了,但是這些信仰在當地根深蒂固,不少人因為擔心培養大陰囊的方法從此失傳,反對在水池中增加礦物質。

跟水質不純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令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擔憂。市場是幽魂灣正面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灣里。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繪成了世界上最琳琅滿目的市場之一。確實,市場物資豐富,品種繁多,熱鬧極了,但同時也許是最令人擔心的。海浪忽東忽西地去而復來,海灣的潮汐把污水溝排進海里的垃圾又涌回地上,市場就躺在自個兒的糞便里。緊靠市場的那個屠宰場,也在那裡傾倒髒東西,砍碎的腦袋,腐爛的內臟、牲口的糞便,靜靜地飄浮在血泊上,暴曬在陽光下。兀鷹、老鼠和狗,為爭食掛在貨棚房檐下面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雞,還有那晾曬在蓆子上的阿爾霍納早豆莢,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烏爾比諾醫生想整頓這個地方,提出把屠宰場遷走,修一個象他在巴塞羅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種玻璃圓頂的室內市場——那些市場裡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吃了都覺得可惜。然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連對他最言聽計從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們是些這樣的人:以自己的籍貫為驕傲,炫耀城市的歷史功績,它的文物的價值,它的英雄主義和旖旎風光,渾渾噩噩。時光對城市的侵蝕,他們卻視而不見,和他們相反,烏爾比諾醫生則是以深切的愛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

「這座城市倒真是難得,」他說,「四百年來我們一直企圖毀掉它,卻至今沒有達到目的。」

然而,大禍臨頭了。傳染性霍亂,在十一周內,創造了我國歷史上的死亡記錄,而這場霍亂的第一批犧牲者,就是猝然倒斃在市場的幾處水坑裡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顯赫的人物死後在葬在教堂的墓地里的,與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會信徒為伴,另一些不是那麼富的人,則葬在修道院的院子裡。窮人們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風的小山上,一條污濁的水渠橫在小山和城市中間,水渠上那道泥灰橋的拱形防雨頂蓋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長下令刻上了這麼一行字:「入此門者應將一切希望留在門外。」(但丁《神曲》里所說的刻在地獄之門上的話)霍亂流行的頭兩周,公墓就已人滿為患。儘管把許許多多不知姓名的顯貴人物的枯骨遷進了萬人坑,教堂里還是騰不出一個墓穴。沒掩蓋嚴實的墓穴里散發出來的水汽,使大教堂里的空氣都變稀薄了,大教堂的門三年之中再也沒打開過,直到費爾米納在大彌撒上第一次遇到阿里薩的時候為止。第三周,聖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廓上死屍都堆不下了。一直堆到了楊樹林裡,後來只好把比楊樹林大兩倍的教堂大菜園改成公墓。在那裡,人們挖成深葬墓穴,準備分三層堆理死人,草草安葬,不裝棺材。然而,後來連這種辦法也不得不放棄了,因為埋滿了死人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一腳踩下去就滲出惡臭難聞的血水。於是,決定在離城市不到一西班牙里的那個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場裡掩埋死人,那個牧場後來被命名為「大同公墓」。

自從發布發現霍亂的公告開始,每隔一刻鐘,當地駐軍營地的碉堡就鳴炮一響,晝夜如此。按民間的迷信說法,火藥能辟邪。霍亂在黑人中間流傳得最厲害,因為黑人最多,也最窮。不過,實際上霍亂並不管你是什麼膚色和何種出身。同突然蔓延開來一樣,霍亂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這倒不是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對自己的不幸逆來順受。

馬可奧雷略·烏爾比諾醫生,即烏爾比諾醫生的父親,在那些不幸的日子裡成了一位人民英雄,同時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犧牲品。根據政府的決定,他親自製訂了抗病戰略並親自領導了抗病鬥爭。他自報奮勇干預一切社會事務,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裡,他成了凌駕一切的權威人士。幾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查閱那段歷史的大事記時,證實他父親的辦法是仁慈重於科學,許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弛的,在很大程度上為瘟疫橫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懷着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了這一點——生活逐漸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破天荒第一次,他為在父親鑄成錯誤孤軍奮戰的時刻沒有伴隨在父親周圍而感到痛心。不過,他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勤勤懇懇,奮不顧身,尤其是他的孤膽,說明他對城市從飛來橫禍中死而復生後人們奉獻給他的豐厚的榮譽是當之無愧的。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同其它並不那麼光彩的戰爭中曾出現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父親沒有享受到他的榮耀。當他發現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並同情過的別人所患的絕症時,想都沒想去徒勞無益地掙扎一番,而是與世隔絕,以免傳染別人,他把自己反鎖在慈善醫院的一間後勤工作室里,對同事們的呼喚和親人們的哀求充耳不聞,對走廓里地板上擠得滿滿的垂死掙扎的霍亂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號無動於衷,給妻子兒女們寫了一封表露對他們的火熱的愛和因活了一輩子而感謝上蒼的信,信中抒發了他對生活的無比的鏤骨銘心的熱愛。那是一封毫無掩飾的長達二十頁的告別信,字跡越來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來越沉重,不必了解寫這封信的是何許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息寫上去的。根據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遺體混雜着埋進了公墓,沒讓任何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三天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收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們共進晚餐。他提議干一杯香檳酒來紀念他的父親。他說:「他是個好人。」過後他準會責備自己不成熟:為了不痛哭失聲,他逃避現實。可是,三周後他收到了遺書的抄件,他向實際投降了。猛然間,那個他最先認識的人,把他撫養長大並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親同床共枕、結髮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僅僅因為羞於啟齒而在寫這封信之前從來沒有向他表露過心聲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面前了。到那時為止,烏爾比諾醫生及其一家,一直視死亡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別人的父母身上,發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災難。他們一家是些新陳代謝緩慢的人,沒看見他們變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們的時代煙消雲散,變成回憶,變成另一個時代的雲霧,直到被忘卻。父親的遺書,比報告噩耗的電報更狠地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確信人總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記憶之一,可能是九歲,也可能是十一歲的時候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是從父親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臨的信號。在一個雨濛濛的下午,他和父親兩人都呆在家裡的辦公室里,他用彩色粉筆在地板的瓷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對着窗戶的亮光看書,父親身上的背心沒有系扣,襯衣袖口上扎着橡皮筋兒。突然,父親停止了閱讀,用一根一頭鑲着銀抓手的老頭樂摳背。因為夠不着,父親要兒子用小手的指甲幫他的忙,他照辦了。奇怪的是,他覺得父親讓他摳的時候好象摳的不是自己的身體。摳完,父親悽然笑着看着他的肩膀。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長到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快記不得我了。」

父親說這句話,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涼颶颶的辦公室里飛了一會兒,又從窗戶飛出去了,飛過的地方留下一縷羽毛,但小孩沒有看見。從那時起,又過了二十多年,烏爾比諾醫生很快就到他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他知道他隨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現在除了知道長得相象以外,他又驚恐地知道,他跟父親一樣,總是要見上帝的。

霍亂曾經是個使他頭痛的問題。除了在某個課外補習班上學到的一般常識外,他對霍亂知之不多,而且他覺得,三十年前在法國,包括巴黎,霍亂曾使十四萬人喪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親死後,他對各種各樣的霍亂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這幾乎成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寧的贖罪行為。他師事過阿德連·普魯斯特教授——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傳染病專家、防疫線發明者、大文豪普魯斯特(法國文學大師,《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的父親。因此,當他踏上故鄉的土地,從海上聞到市場的臭氣以及看到污水溝里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裡打滾的一絲不掛的孩子們時,不僅明白了為什麼會發生那場不幸,而且確信不幸還將隨時再次發生。

沒過多久,還不到一年,慈善醫院的學生們請求他幫助免費診斷一個渾身出現奇怪的藍顏色的病人。烏爾比諾醫生在門口望見病人,就立刻認出了他的敵人。還算好,病人是三天前從庫拉索乘船來的,而且自費到醫院的外科看過門診,可能沒有傳染給任何人。為了以防萬一,烏爾比諾醫生還是叫他的同事們別接觸病人,並說服有關當局向各港口發出警報,找到了那隻帶有病毒的輕便船,對它進行隔離檢疫。他還費盡唇舌,勸阻那位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鐘鳴炮一響這種治療措施的軍事長官。

「把火藥省下來,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和顏悅色地對軍事長官說,「我們已經不是處在中世紀時代了。」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雖然警鐘長鳴,一連幾周之內卻沒有再發現類似的病例。又過了不久,《商業日報》登載了有兩個小孩在本市兩個不同的地方死於霍亂的消息。經核實,其中那個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個,那個女孩,則確實是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姐妹都被隔離了,進行單獨隔離檢疫,對整個那個區也進行了嚴密的醫務監視。三個小孩中有一個已經染上了霍亂,但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危險過去之後,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園。三個月中,又發現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個月時,情況令人擔憂地加劇了,但一年後,霍亂蔓延的險情已經排除。沒有一個人懷疑,烏爾比諾醫生的嚴格的衛生防範措施創造的奇蹟,比他的充分宣傳更有效。從那以後,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期,霍亂不僅成了我們市而且也成了幾乎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和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沒有再度泛濫成災,報警使政府更認真地採納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性建議。醫學院把霍亂和黃熱病定為必修課,人們也明白了給污水溝加蓋和在離垃圾場較遠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場的緊迫性。不過,烏爾比諾醫生並未為歡呼自己的勝利和維護自己的社會使命而分心,因為他自己當時已被征服了,心煩意亂,神魂顛倒,決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來換取費爾米納的閃電般的愛情。

不錯,那是一次誤診帶來的果實。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認為在一位十八歲的女患者身上發現了霍亂預兆,要求烏爾比諾醫生去為她診斷。擔心霍亂可能闖進了老城的富人區——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而且幾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當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況卻沒有那麼使他掃興。那座籠罩在福音廣場的扁桃樹蔭中的房子,從外表看跟殖民地時期的老區的其它房屋同樣衰微破敗,但室內卻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仿佛是另一個時期的建築。穿過門房,徑直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塞維利亞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樹繁花滿枝,地面同牆上一樣,貼的是細瓷方磚。看不見溝渠,卻聽得到流水淙淙,飛檐上擺着石竹盆景,斗拱上掛着珍禽鳥籠。最稀罕的是,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里,有三隻兀鷹,它們一扇翅膀,整個院子就頓覺異香撲鼻。突然,幾條用鏈子鎖在家裡某個角落的狗因聞到生人味兒開始吠叫起來,一聲女人的嬌斥,使它們的吠聲嘎然而止。一大群貓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懾於那個威嚴的聲音,又躲進了花叢中。頓時靜悄悄的,透過鳥兒的撲騰聲和石板底下的潺潺流水聲,隱隱傳來大海低沉的嘆息、。

烏爾比諾醫生確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陣顫慄。他想,在這種環境下,病毒是難以入侵的。他隨着普拉西迪婭走過拱形走廓,走過當年雜亂無章的庭院和阿里薩第一次覷見費爾米納的芳容的那個縫紉室的窗戶,沿着新修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到了二樓,在女患者的房門外聽候引見。然而,普拉西迪婭出來傳了個口信:

「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傭的吩咐,下午五點他再度前往,洛倫索·達薩親自替他開了大門,領他進入女兒的閨房。診斷時,他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裡,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終於徒勞。很難分辯當時到底是誰更覺拘謹,醫生羞澀地用手撫摸病人,病人則裹在絲綢睡衣里謹守閨訓,誰也沒瞧誰的眼睛。他用一種不是自己的聲音提問,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兩個人都留神着坐在旁邊的老頭子。末了,烏爾比諾讓病人坐起來,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開到腰部以上,未經觸摸的隆起的奶座,鮮嫩的乳頭,猶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陰暗的閨房,她急忙把兩臂抱在胸前遮住。醫生沉着地把她的雙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進行聽診,先聽胸口,然後又聽了脊背。

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終身伴侶的玉體時沒產生絲毫邪念。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睡衣上繡有花邊,那雙眼睛噴着紅焰,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頭,但他憂心如焚的是,霍亂居然闖進老區,視線都模糊了,顧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許多妙處,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呢,表白得更加一乾二淨:那位因霍亂而婦孺皆知的年輕醫生,在她當時看來不過是個自顧自的學究而已。診斷的結論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腸胃感染,在家裡治療三天就可痊癒。證實了女兒沒得霍亂病,洛倫索·達薩如釋重負,把烏爾比諾醫生一直送到車子跟前,付出了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對於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出診費也無疑是太高了,不過告別的時候,老人還是露出了一副千恩萬謝的表情。醫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緣亂,他非但不掩飾這一點,而且還願意想方設法在不那么正式的場合下有機會再同醫生見面。

事情本來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禮拜二,不等邀請,也沒預先通知,烏爾比諾醫生又不適當地在下午三點鐘登門拜訪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檐兒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戶跟前,打個手勢讓費爾米納過來。她當時正在縫紉室里,和兩個女友一起上油畫課。她把畫板放在椅子上,跟着腳尖兒朝窗戶走過來,免得長及腳踝的翻荷葉邊裙子拖到地上。她頭上戴着發箍,亮晶晶的寶石墜兒垂到臉旁,跟她的眼睛一樣閃爍着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種冷漠的光彩。醫生心裡忖度:她在家裡作畫,為什麼打扮得跟參加社交活動一樣。他站在窗戶外頭給她號了脈息,觀察她的舌苔,用鋁壓舌板檢查她的咽喉,翻開眼皮檢查,每做一個動作,都露出寬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診斷時那麼拘謹了,但她則更加矜持,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請自來地進行這次檢查,他親口說過如果不去請他,他就不再來了的呀。她想得還更多:她永遠也不願再見到他了。檢查結束後,醫生把壓舌板放回裝滿器械和藥瓶的手提箱,啪的一聲關上蓋子。

「您就象一朵初開的玫瑰。」他說。

「謝謝。」

「再見。」他說,接着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背誦了一段托馬斯(耶穌十二弟子之一)的語錄:「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它是來自何處,都是來自聖靈,您喜歡音樂嗎?」

他發問的時候,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氣異乎尋常,但她臉上沒有笑意。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會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以表示友誼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過在當時,她還以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們隔着窗戶談話時,那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友發出哧哧的竊笑,用畫板掩住了瞼,更使費爾米納沉不住氣。她生氣了,砰地把窗戶用力關上。醫生看着鑲花邊的窗簾,手足無措,他想朝大門口走,卻搞錯了方向,心慌意亂地撞在關着香兀鷹的鳥籠上。香兀鷹發出一聲流里流氣的怪叫,驚慌地扇着翅膀,醫生的衣服上立刻灑滿了女人的馨香。洛倫索·達薩的爆炸般的聲音,把他釘在那兒了。

「大夫,請等我一下。」

他在樓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邊扣襯衣的扣子邊下樓梯。他臉色紫漲,午覺惡夢的情景還在他腦子裡翻騰。醫生竭力想掩飾尷尬的神色。

「我剛才對您的女兒說,她這會兒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錯。」洛倫索·達薩說。「不過刺兒太多了。」

他走到烏爾比諾醫生跟前,沒同他握手,卻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戶,粗暴地命令女兒:

「過來向大夫道歉!」

醫生想插話阻攔,但洛倫索·達薩不容分辨地又說了一遍:「快過來。」她帶着難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兩位女友一眼,反駁父親說,她無歉可道,因為她關上窗戶是防止太陽曬進屋裡。烏爾比諾醫生想說明,她的理由是對的,但洛倫索·達薩不肯收回成命。於是,氣得臉色蒼白的費爾米納又走到窗戶跟前,右腳向前邁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醫生戲劇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悅誠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烏爾比諾醫生笑容可掬地學着她的樣子還了一禮,摘下寬沿禮帽做了個劇場站席觀眾的滑稽動作,但沒有得到他希望的寬恕的微笑。爾後,洛倫索·達薩請他到書房去喝咖啡,算是賠個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藉以表明他心中確實不存在任何芥蒂。

實際上,烏爾比諾醫生除了在齋戒時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場合的晚宴上來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端給他的咖啡,還喝了一杯茴香酒。過了一會兒,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茴香酒,接着又各樣來了一杯,雖然他還有幾個出診待辦。起初,他還注意聽着洛倫索·達薩代表女兒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他的女兒是個聰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當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話來說,是那倔強的脾氣。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後,他似乎聽見了費爾米納在庭院深處說話的聲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後面:夜幕初降,她打開走廓里的燈,往各個房間噴殺蟲劑,揭開灶上盛着當天晚上和她父親共享的湯鍋的蓋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瞧着地下,沒有喝場,免得打破賭氣的樂趣,後來老頭子只好認輸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粗暴。

烏爾比諾醫生對女人是相當了解的。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費爾米納是不會到書房裡來的,但他還是煞費苦心地拖延時間,他覺得今天下午遭受的這場羞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會使他耿耿於懷。洛倫索·達薩差不多爛醉如泥了,他沒有看出烏爾比諾醫生心不在焉,只顧自個兒嘮叨個沒完。他滔滔不絕地說話,邊說邊嚼已經抽滅了的雪茄的外邊那層煙葉,大聲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轉椅上搖來晃去,使轉椅的彈簧發出牲口發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灌下三杯,當他發覺兩人已經對面不見,起身開燈時才把話打住了一會兒。燈光底下,烏爾比諾醫生又正視了他一眼,發現他的一隻眼睛扭歪了,跟魚眼珠似的,嘴裡說的話跟口形都對不上了,他想這大概是自己喝酒過量而產生的幻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覺得身子都不是自個兒的了,仿佛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倫索·達薩後面走出書房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圓月當空。茴香酒的作用,使他覺得庭園就跟飄浮的水面似的,用布蒙起來的鳥籠,則象一個個夢寐中的鬼影。新開的枸櫞花,散發出陣陣暖烘烘的香氣。縫紉室的窗戶敞着,工作檯上亮着一盞燈,幾幅沒畫完的畫,放在畫板架上,似乎在展覽。「你在哪裡,你無處不在。」烏爾比諾醫生走過窗台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但費爾米納沒有聽見,也無法聽見,因為此時她正在閨房憤然流淚。她歪在床上,等着她父親去償還下午受的委屈。醫生還惦着向她告別,但洛倫索·達薩設提這個茬兒。她那討人喜歡的嗔怒,那條跟小貓舌一般無二的舌頭,那鮮嫩的臉龐,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遠不願再見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裡立即湧起一陣涼意。洛倫索·達薩走進門口前廳的時候,已驚醒過來的香禿鷲從布罩里發出一聲哀鳴。「好心不得好報。」醫生大聲說了一句,心裡還在想着她的倩影。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

「我沒有說。」他回答,「是茴香酒在說。」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上車子,想讓他收下第二次出診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開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車夫下了指示,讓他把車趕到他還沒出診的兩個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攙扶就登上了馬車。可是石子路上的顛簸,使他覺得難受,於是他命令車夫改道而行。他對着車裡的鏡子照了一會兒,發現鏡子裡的他也仍然在思念着費爾米納。他聳了聳肩膀,後來他打了個酸嗝兒,頭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喪鐘響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喪鐘,後來所有的教堂都敲起來了,一陣接一陣,甚至聖胡安醫院裡也傳來了陣敲打破盆爛罐的聲音。

「見他媽的鬼,」他在睡夢裡響咕,「死了人了。」

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在圍着寬大的餐室里的那張請客和慶典時才用的餐桌用晚飯,吃奶酪餅,喝牛奶咖啡。她們看見他滿臉苦相地走進門來,渾身散發着香禿騖的刺鼻的香味兒。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鐘聲,在家裡的大水池上空迴響。母親慌張地問他鑽到哪兒去了,人們到處找他,讓他去給拉貝拉侯爵的一脈單傳的孫子馬利亞將軍看病,可他下午因腦溢血去世了,鍾就是為他敲的。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聽而不聞,他先是抓着門框,後來半轉身想走到臥室去,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