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為了講述 - 第6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他們的確是異鄉客,但混在從世界各地乘火車趕來的人群里,倒也沒那麼顯眼。帶着和外公外婆家同樣的想法,菲爾庫森、杜蘭、貝拉卡薩、達孔特、克萊亞紛紛舉家前來,希望能過上更好的日子。紛至沓來的還有意大利人、加納利人和敘利亞人(我們稱之為土耳其人),他們越過省界,前來追尋自由和在故土丟失了的生活方式。芸芸眾生,形形色色。有些是魔鬼島——法屬圭亞那監獄——的逃犯,他們並沒有作惡,只是持有異見。其中一個叫雷內·貝爾文諾伊特,法國記者,政治犯,他逃到香蕉種植園來撰寫大作,披露監獄生活的種種不堪。阿拉卡塔卡魚龍混雜,從一開始就是個沒有邊境的地區。
然而,最令人難忘的是委內瑞拉人。兩名少年學生曾經前來度假,住在一戶委內瑞拉人家裡,大清早往頭上澆涼水洗澡。他們是羅慕洛·貝坦科爾特和勞爾·萊昂尼,半個世紀後,先後就任該國總統。委內瑞拉人中,接生婆胡安娜·德弗雷特斯太太跟我們走得最近。她氣色很好,講故事水平高超。我正兒八經聽過的第一個故事《布拉班特的格諾費瓦》就是她給我講的。她把許多世界名著改編成兒童故事,像《奧德賽》、《憤怒的奧蘭多》、《堂吉訶德》、《基督山伯爵》、《聖經》等的片段。
外公無權無勢,卻備受尊敬,連香蕉公司的地方主管也對他仰慕不已。他是自由黨老兵,多次參加內戰,簽署最後兩個條約後解甲歸田。本傑明·埃雷拉將軍起到了表率作用,每天下午,他的尼蘭迪亞莊園都傳來憂傷的華爾茲舞曲,是他用單簧管吹奏的。
媽媽在這片髒兮兮的土地上長大成人,斑疹傷寒帶走瑪格麗塔·馬里亞·米尼亞塔後,她集全家人的寵愛於一身。媽媽原本體弱多病,童年過得心驚膽戰,三天兩頭間日熱,退完最後一次燒,病好了,徹底好了。她九十七歲高壽,膝下有十一個子女,外加爸爸另外四個私生子、六十五個孫子、八十八個曾孫和十四個玄孫(不知道的還未統計在內),於二〇〇二年六月九日晚八點半無疾而終。當時,我們已經在打算為她慶祝人生的第一個一百年。她去世那天,幾乎在同一時辰,我寫下了這本回憶錄初稿里的最後一個句號。
媽媽一九〇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蘭卡斯,家人剛走出戰亂,開始新生活。她全名中的第一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上校的母親路易薩·梅希亞·比達爾,那天距她去世正好過了一個月。第二個名字源於一個聖日,紀念在耶路撒冷被斬首的使徒大聖地亞哥。她覺得太男性化、太引人注目,藏了半輩子,誰知被我這個不肖子寫進小說,泄露了天機。
媽媽讀書很用功,除了學鋼琴。鋼琴是外婆逼她學的,在外婆心中,彈不好鋼琴,就做不成淑女。路易薩·聖地亞加乖乖學了三年,在熱浪滾滾、昏昏欲睡的中午練琴,日日如此。一天,她煩透了,果斷放棄。阿拉卡塔卡的電報員年輕傲慢,芳齡二十的媽媽與他墜人情網,不能自拔。正是憑藉倔強的個性,她才頂住了來自家人的壓力。
關於那段坎坷的戀情,父母單獨或一起說過無數次,讓年輕時代的我驚訝不已,二十七歲的我創作第一部小說《枯枝敗葉》時,早已對其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但我依然覺得,如何下筆,仍需學習。他們倆擅長講故事,回憶起那段甜蜜的愛情,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年過半百的我決定將它寫進《霍亂時期的愛情》,真假虛實,難以分辨。
媽媽說,他們是在給一個孩子守靈時初次見面的。到底是哪個孩子,兩人均語焉不詳。媽媽和女孩們在院子裡唱歌,按風俗,要給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突然,有男聲混入合唱。她們回頭一看,全呆了:小伙子真帥!「我們要嫁給他。」她們打着拍子唱出副歌。媽媽對他印象不深,只說:「又是個異鄉客。」沒錯。他來自卡塔赫納,初來乍到,本是醫藥專業學生,沒錢,只好輟學,不久前當上電報員,在附近幾個鎮子收發電報,過着普通的日子。看當年照片,他就是一窮小子:四排扣緊身時尚深色塔夫綢外套、漿領、寬領帶、有檐窄邊草帽,時髦的細架圓框眼鏡的鏡片是純天然玻璃的。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夜不歸宿、放蕩不羈、四處留情。其實他煙酒不沾,活到長壽。
那是媽媽第一次見他,他卻早在前一個周日八點的彌撒上就見過媽媽,弗蘭西斯卡·西莫多塞婭表姑姥姥陪着去的(媽媽放學後,她始終不離左右)。周二,他又見到她們倆在門前的巴旦杏樹下做針線活。守靈當晚,他已經得知媽媽是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的女兒,而他手裡有好幾封致上校的推薦信。在那之後,媽媽也得知他單身多情,口才不凡,出口成章,舞技高超,小提琴拉得淒婉動人。媽媽說,清晨聽他拉琴,總會潸然淚下。他的小夜曲保留曲目是浪漫至極的華爾茲舞曲《當舞會結束》,這也是他的社交名片。多才多藝加上平易近人幫他敲開了外公外婆家的門,他成了午餐桌上的常客。弗蘭西斯卡表姑姥姥來自卡門–德玻利瓦爾,而他出生在附近的辛塞。表姑姥姥聽了,與他一見如故。媽媽雖在社交聚會上和他玩得開心,卻沒想到他另有所求。他們倆之所以走得近,甚至是因為他和媽媽的同學偷偷約會,媽媽負責打掩護,還答應在他們的婚禮上做教母。後來,他叫她教母,她叫他教子。在一場晚間舞會上,膽大包天的電報員從扣眼上摘下玫瑰,對她說:「玫瑰和我的生命,獻給您。」媽媽有多驚訝,可想而知。
爸爸多次表示,那句話絕非隨口一說。認識所有姑娘後,他認定心上人非路易薩·聖地亞加莫屬。媽媽以為他愛獻殷勤,以為玫瑰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舞會結束後就把花扔了,這被他看在眼裡。媽媽被人暗戀過,那是個懷才不遇的詩人。她只當他是好友,火熱的詩句打動不了她的芳心。不知為何,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玫瑰卻讓她輾轉反側,愁腸百結。我第一次正式跟她聊這段戀情時,她已經生了一大堆孩子。她坦言:「我氣自己居然在想他,氣得睡不着。更惱火的是,越氣越想,越想越氣。」她既想見他,又不能見他,好不容易熬過了那一周。教母教子,形同陌路。一天下午,她們又在巴旦杏樹下做針線活,表姑姥姥調皮地取笑她說:
「我聽說有人送你玫瑰。」
又是這樣,路易薩·聖地亞加的心事早已路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我們聊過多次,他們倆都說這場死去活來的愛情有三個決定性的時刻。第一個是聖枝主日的大彌撒。媽媽和弗蘭西斯卡表姑姥姥坐在聖壇左側的長椅上,聽見磚地上傳來爸爸的弗拉門戈舞鞋聲。他從她身邊經過,暖暖的潤膚露香撲面而來。表姑姥姥裝作沒看見他,他也裝作沒看見她們。其實,他早有預謀,自她們經過電報所後,他就一直跟着。他站在靠門最近的柱子邊,他能看見她的背影,她卻看不見他。她憋了幾分鐘,沒能憋住,回頭往門邊看,差點兒氣死。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對。「正如我所料。」已至暮年的爸爸依然倍感幸福。媽媽則不厭其煩地對我說,她中了圈套,整整生了三天氣。
第二個時刻是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她以為是這個天天偷偷摸摸為她拉小夜曲的人寫來的情書,誰知是措辭強硬的短箋。他接下來那一周要去聖馬爾塔,要她在那之前務必回復。她閉門不出,沒有回覆,決意斬斷這根讓她生不如死的情絲。後來表姑姥姥勸她懸崖勒馬,乖乖就範,為了讓她回心轉意,還給她說了個故事:胡文蒂諾·特里略求愛不得,每晚七點到十點守在愛人的陽台下。愛人對他竭盡羞辱之能事,甚至從陽台潑尿下去,每晚如此,還是趕他不走。百般考驗之後,愛人被他百折不撓的忘我精神感動,答應成婚。爸爸媽媽的故事可沒這麼誇張。
這場困境中的第三個時刻是一場盛大的婚禮,他們倆受邀做儐相。結婚的是她的近親,她不能不去,被他料到了,他有備而來。她見他志得意滿地穿過舞池,邀她跳第一支舞,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不知是氣還是怕,血拼命往上涌。」媽媽告訴我。他看在眼裡,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您不用說『我願意』,您的心已經告訴我了。」
她想都沒想,把他晾在了舞池中央。她這麼做,他懂。
「那一剎那,我很幸福。」爸爸告訴我。
路易薩·聖地亞加大清早在甜蜜撩人的華爾茲舞曲《當舞會結束》中醒來,怒不可遏,第二天一早就把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禮物全部退回。婚禮現場,她拂袖而去,他無端受辱。消息不脛而走,覆水難收。大家都以為這場夏日的愛情風暴已經平息,更何況路易薩·聖地亞加兒時常患的間日熱復發,被母親帶到位於內華達山支脈上的「人間天堂」馬納烏萊養病。兩人都說那幾個月沒有聯繫,但並不十分可信,因為當她病癒歸來時,他們倆看上去也和好如初了。爸爸說看到米娜發來回家的電報,便去車站等候。路易薩·聖地亞加跟他握手問候,他說收到了愛的信號,她說沒那回事。回憶往昔,她總是赧然。事實上,從那以後,他們倆就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了。又過了一周,表姑姥姥跟她在秋海棠長廊上繡花,終於對她說:
「米娜知道了。」
路易薩·聖地亞加總說,自那晚在舞會上拂袖而去,將追求者留在舞池中央,就已將感情壓在心底,後來是因為家人的反對,感情才會決堤。那是一場鏖戰。上校本想置身事外,米娜卻認為他難辭其咎,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在每個人看來,很顯然不能容人的是外婆,不是外公,即使實際上族規里曾經寫着,任何追求女兒者,均為闖入者。如此陳舊的觀念餘孽未消,導致女人獨身,男人偷情,滿街都是私生子。
朋友們按年齡分成兩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對,立場不鮮明的也迫於形勢,二選一。年輕人希望玉成此事,特別是他的朋友們。他也樂得扮演世俗偏見犧牲品的角色。上年紀的人則多半視她為千金小姐,認為外來的電報員發起追求,不為愛,只為錢。路易薩·聖地亞加原本千依百順,感情受阻,居然凶相畢露。吵得最凶那次,米娜氣瘋了,對着女兒抄起切麵包的刀。女兒面對利刃,毫無懼色。米娜突然醒悟:急火攻心,差點兒鑄成大錯。她大驚失色地叫道:「我的天啊!」然後扔下刀,把手放在爐火上,拼命懲罰自己。
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譴責聲中,有人說他是私生子,他母親十四歲就和學校老師好上了,生下了他,但一直單身。他母親名叫艾爾赫米拉·加西亞·帕特尼娜,是白人,身材苗條,思想開放,既不結婚,也不同居,和三個男人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她住在故鄉辛塞鎮,咬着牙把兒女們拉扯大,她那種獨立、愉快的精神正是我們孫輩在聖枝主日上所需要的。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完美地繼承了家族裡的窮光蛋氣質,十七歲起,他結識過五位少女情人。這是新婚之夜,他們在里奧阿查海面遭遇風暴、被困在一艘風雨飄搖的小船上時,爸爸親口跟媽媽說的。他說自己十八歲在阿奇鎮做電報員,有個兒子,叫阿維拉多,快三歲了;二十歲在阿亞佩爾鎮做電報員,有個女兒,叫卡門·羅薩,剛幾個月,還沒見過。他答應過會回去跟女兒母親結婚,原本想說話算話,誰知愛上了路易薩·聖地亞加,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路。他帶兒子做過公證,以後也會帶女兒去做公證。不過,這些只是走形式,沒有任何法律效力。令人驚奇的是,爸爸的行為不端居然會讓馬爾克斯上校在道德上有所憂慮,要知道,除了三個婚生子,上校婚前婚後還有九個私生子,是和不同女人生的,但外婆一律視同己出。
長輩們的這些緋聞我什麼時候知道的,我不記得了,也不在意。讓我在意的是親戚們獨一無二的名字。先是媽媽這邊的:特蘭基利娜、弗蘭西斯卡·西莫多塞婭;再是爸爸那邊的:艾爾赫米拉奶奶,她的父母分別叫羅薩納和阿米納達布。或許正因為這樣,我才堅信小說人物必須名如其人,方能生動鮮活。
最糟糕的是,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是保守黨積極分子——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昔日戰場上的對手。《尼蘭迪亞協定》和威斯康星條約的簽訂只換來了部分和平,因為羽翼未豐的中央集權主義依然大權在握,而保守黨和自由黨要過很久才不再劍拔弩張。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保守黨傾向或許是受家庭影響,而非個人信仰。可別人偏偏咬住這點不放,對他聰明機警、誠實可靠等優良品質視而不見。
爸爸既難被看透,又難討好,比他看上去還要窮很多。他一生與貧困為敵,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憑藉同樣的勇氣和自尊,他排除萬難,和路易薩·聖地亞加苦苦相戀。爸爸蝸居在阿拉卡塔卡電報所後面的房間裡,那兒總掛着一張吊床,他一個人睡的時候用。但是在吊床旁邊還放着一張單身漢用的過了油的彈簧床,給夜晚可能來的任何人留着。他這種偷偷摸摸的獵人的生活方式一度讓我十分羨慕。後來,生活告訴我,這種方式最孤獨、最無趣。我很同情爸爸。
爸爸去世前對我說,在最難挨的日子裡,一天,他和幾個朋友去上校家做客,所有人都有座位,唯獨他沒有。媽媽全家始終否認有過這回事,認為他是舊恨難平,或者至少是記錯了。誰知,近百歲的外婆突然迷糊起來,仿佛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昔日。
「那個可憐的孩子站在客廳門口,親愛的尼古拉斯就是不讓他坐。」她真的痛心。
我時刻關注外婆神志不清時走漏的事情,趕緊追問她那人是誰。她突然回答:
「是加西亞,那個拉小提琴的。」
爸爸做過許多傻事,最不符合他個性的是買了支槍,以備不時之需,用來對付退伍軍人馬爾克斯上校。他買的是一支萬人景仰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口徑的長筒左輪手槍,轉手無數次,奪命無數條。唯一能肯定的是,無論是出於好奇還是防身,爸爸都從沒開過一槍。多年以後,我們幾個大孩子在雜物櫃裡發現了這支槍,五顆原裝子彈一顆不少,和拉小夜曲的小提琴放在一塊兒。
面對家人的反對,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路易薩·聖地亞加沒有屈服。開始,他們倆偷偷摸摸地在朋友家見面;遭到嚴加管束後,只能偷偷摸摸地鴻雁傳書。凡是他參加的聚會,她都不許去,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再後來,特蘭基利娜·伊瓜蘭大發雷霆,沒人敢跟她對着幹,公共場合便再也看不到他們倆的身影。連情書也送不成了,但兩人依然奮力自救。她把賀卡藏在給他定做的生日蛋糕里,他利用一切機會給她發密碼電報,甚至用上了隱形墨水。弗蘭西斯卡表姑姥姥明目張胆地打掩護,還死不承認,這使她頭一回在家裡失去了威信,只能陪母親在巴旦杏樹下做針線活。於是,他就去街對面的阿爾弗雷多·巴爾沃薩大夫家,站在窗前打手語,向她傳遞愛意。她手語學得好,趁表姑姥姥不注意,能比畫着跟心上人交談。阿德里亞娜·貝爾杜戈是她的教母,足智多謀,膽大包天,想出無數辦法幫她,這只是其中一個。
他和她備受煎熬,這些辦法好歹是個安慰。結果有一天,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收到一封使他驚恐的信,來自路易薩·聖地亞加,逼他做出決斷。信是匆匆忙忙寫在衛生紙上的,跟他說了一個壞消息:父母決定帶她去巴蘭卡斯,遍游各鎮,用非常手段治好她的相思病。這不是在里奧阿查坐船夜遇暴風雨,而是在內華達山脈那樣的蠻荒之地騎騾、坐木輪馬車,在遼闊的帕迪亞省境內顛簸勞頓,絕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
「當時,我寧願死,也不願走。」去賣房子那天,媽媽告訴我。她真的想死:把自己鎖在房裡,整整三天,只就着清水吃點麵包,直到外公發火,她才害怕起來。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發現局勢緊張、一觸即發,也決定採取非常手段(好在可操作)。他從巴爾沃薩大夫家裡出來,幾大步邁過街,來到巴旦杏樹下,站在兩個女人面前。媽媽和弗蘭西斯卡表姑姥姥把針線活放在膝上,心驚膽戰地等他過來。
「請讓我單獨和小姐待片刻,」他對表姑姥姥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放肆!」表姑姥姥反唇相譏,「她的事沒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
「那麼我就不說了,」他回答,「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對此負責。」
路易薩·聖地亞加求表姑姥姥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出了事,她負責。加夫列爾·埃利希奧說,只要她立下重誓,非他不嫁,就可以和父母出門,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多久都行。她欣然應允,甚至自作主張、自擔風險地加上一句:除非死,不然非他不嫁。
他們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見證此情不渝,箇中艱辛誰也無法想象。第一程為期兩周,媽媽騎騾跟着騾隊在內華達山脈穿行。隨行的還有維內弗里達的女僕恩卡納西翁,大家都親熱地叫她瓊。從離開巴蘭卡斯起,她就一直跟我們住在一起。山路險峻,上校卻了如指掌。打仗時,他每晚換一個地方,在這兒留下了一大堆兒女。外婆坐船坐怕了,非要走她從沒走過的山路。媽媽是第一次騎騾子,或烈日當空,或大雨傾盆,山崖邊的霧氣催人入睡,她提心弔膽地趕路,這樣的經歷簡直是噩夢,而她腦子裡還裝着一個不能使她放心的未婚夫,午夜盛裝,拂曉琴音,莫非真的在做夢?第四天,媽媽實在堅持不住,威脅外婆:不回家,就從懸崖邊跳下去。米娜比她更害怕,決定回頭。可是,騾隊首領展開地圖,說前進、後退一樣遠。走到第十一天,站在最後一段山崖上,看見巴耶杜帕爾陽光普照的平原時,大家總算鬆了口氣。
心上人還沒走完第一程,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就找到了和她保持聯絡的好辦法。媽媽和外婆要經過七個鎮子才能抵達巴蘭卡斯。爸爸和這七個鎮子的電報員都說好了。媽媽也自有辦法。伊瓜蘭和科特斯家族遍布全省,家族觀念牢不可破,而親友們都向着媽媽。從巴耶杜帕爾——他們住了三個月——到近一年後旅行結束,媽媽和爸爸濃情蜜語,鴻雁傳書。她只要在經過每個鎮子的電報所時,拜託熱心親友(多為年輕女子)收發電報即可。瓊平日不言不語,作用不可低估。電報藏在她衣服里,媽媽既不擔心,也不害臊。瓊嘴巴嚴,而且不識字。
將近六十年後,我為第五本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搜集素材時,舊事重提。我問爸爸:電報所之間取得聯繫,有沒有專門的行話術語。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enclavijar。詞典上有這個詞,但沒有這層含義。不過,問題迎刃而解:電報所之間的聯繫本來就靠電報機操作盤上的擺針(clavija)。我沒告訴爸爸為什麼問這個詞。可是,爸爸在去世前不久接受了一次媒體採訪,記者問他想沒想過寫小說。他說想過,但在我問過他enclavijar這個詞後,就不想了,因為他意識到他想寫的就是我在寫的那本。
那次,他還披露了一段差點兒就改變了命運的插曲。媽媽走了六個月,來到聖胡安–德爾塞薩爾。爸爸接到密報,說米娜此行肩負使命,是去打前站。梅達多·帕切科之死風波已平,全家打算搬回巴蘭卡斯。太荒唐了!苦日子都熬過去了,香蕉公司又將這塊福地建成了夢幻王國。不過,要是馬爾克斯·伊瓜蘭家族固執己見,寧可犧牲自己的幸福,也要讓女兒擺脫臭小子的糾纏,也情有可原。爸爸當機立斷,申請調至距巴蘭卡斯二十西班牙里的里奧阿查電報所。暫時沒有職位,但領導答應一定考慮。
媽媽不懂外婆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又不敢跟她對着幹。她發現離巴蘭卡斯越近,外婆越期待,脾氣越好。家裡人誰都會把心裡話告訴瓊,可她從瓊那兒也沒打聽出任何消息。媽媽想弄個明白,跟外婆說要在巴蘭卡斯住下。外婆猶豫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媽媽感覺謎底就要揭曉,心裡七上八下的,上街隨便摸了幾張紙牌,找吉卜賽女人算命。吉卜賽女人沒說她會在巴蘭卡斯如何,只說遠方有個她剛認識的男人會愛她一生一世,她會長命百歲,跟他幸福一生。據描述,那個男人,特別是他的行為舉止酷似她的心上人,這讓她吃了顆定心丸。吉卜賽女人最後還斷言:她會和他生六個孩子。「我嚇壞了。」媽媽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時說。她萬萬沒想到,還會再多生五個。這次算命,讓他們倆津津樂道,來往電文不再沉湎於空想,而是變為辦法和實事。二人電報來往頻繁,遠勝從前。兩人定日子,定策略,說好重逢後,無須任何人同意,無論何地,無論如何,結為夫婦。
路易薩·聖地亞加信守諾言。在豐塞卡,她覺得不經未婚夫同意,不便參加盛大的舞會。加急電報鈴聲大作時,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正在發四十度的高燒,躺在吊床上冒汗。發報的是豐塞卡電報所的同事。她想萬無一失,便詢問線路那頭誰在發報。未婚夫驚大於喜,發送了一句暗語:「告訴她,我是教子。」媽媽心領神會,跳舞跳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飛快地換好衣服,趕去望彌撒。
巴蘭卡斯人對媽媽一家並無半點怨恨。相反,自悲劇發生過了十七年後,梅達多·帕切科的親戚們原諒並忘懷過去,他們既往不咎,盛情款待。媽媽甚至動了這樣的念頭:既然阿拉卡塔卡又髒又熱,周末血腥,亡靈飄蕩,全家人不妨搬回山區過太平日子。她還暗示爸爸,只要他能調到里奧阿查,就這麼辦。爸爸對此表示同意。可就在那幾天,大家總算明白了搬家的事有多不靠譜,除了米娜,沒人願意。米娜的兒子胡安·德迪奧斯寫信給她,說梅達多·帕切科死了不到二十年,搬回去讓他害怕。她回信說,那好,不搬。胡安·德迪奧斯對瓜希拉當地的宿命論深信不疑。半個世紀後,他的兒子愛德華多要加入巴蘭卡斯的公共醫療服務隊,他也反對。
最令人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短短三天,全線告急。就在媽媽向爸爸確認米娜不想搬回巴蘭卡斯的那個周二,爸爸接到通知,里奧阿查的電報員突然身亡,他要的職位有了。第二天,米娜在食品儲藏室里翻箱倒櫃找剪刀,偶然打開了一個英國餅乾盒,裡面藏着女兒的電報情書。她氣急敗壞,罵出氣急敗壞時才會說的一句老話:「天主寬恕一切,但不聽話,不可恕。」母女倆周末趕往裡奧阿查,周日乘船去聖馬爾塔。沒想到二月狂風大作,那一夜驚心動魄。外婆萬念俱灰,媽媽既害怕又幸福。
翻出情書後,米娜情緒失控,上岸時才冷靜下來。第二天,她獨自回到阿拉卡塔卡,把媽媽留在聖馬爾塔,託付給了兒子胡安·德迪奧斯,好讓她遠離慾海情魔。誰知適得其反,爸爸從此頻繁地離開阿拉卡塔卡,前往聖馬爾塔,抓緊一切機會去見媽媽。胡安舅舅當年和迪莉婭·卡瓦列羅戀愛時,也曾遭到父母反對,他當時就想好了:等妹妹談戀愛時,自己絕不做惡人。可事到臨頭,既要呵護小妹,又要尊敬父母,左右為難。他索性自作主張,好人做一半:可以見面但不能在他家裡,不能單獨行動,不能背着他擅自行動。舅媽雖不記仇,但往事難忘。她像當年對付公婆那樣,想出各種高招,為小姑製造各種「偶遇」。加夫列爾和路易薩先在朋友家會面,後來膽子越來越大,漸漸在人不多的公共場合會面,最後竟敢趁舅舅出門,一個在客廳,一個在街上,隔窗會面。反正沒在家裡,沒有違規。窗戶仿佛專為相愛受阻的痴男怨女設計,隔着安達盧西亞風格的落地柵欄,窗欞上爬滿了藤蔓植物,夜幕中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迪莉婭未雨綢繆,甚至設口哨為暗語,請鄰居幫忙打掩護。可惜有天晚上出了狀況,一個警報都沒吹響。胡安·德迪奧斯面對現實,乖乖認輸。迪莉婭趁機將戀人請進客廳,窗戶大開,將戀情公之於眾。媽媽永遠也忘不了她哥哥的那聲長嘆:「總算解脫了!」
那幾天,爸爸接到正式任命,要去里奧阿查電報所就職。媽媽擔心又要分開,便向當年的堂區神父佩德羅·埃斯佩霍大人求助,希望能不經父母允許,和爸爸結為夫婦。神父大人德高望重,被許多教民奉為神靈。有些教民去望彌撒,只想眼見為實,看他在舉揚聖餅時,是否真能騰空幾厘米。媽媽求助於他時,他再次表現出神職人員的智慧。外公外婆注重隱私,家務事不容外人插手。神父另闢蹊徑,通過教會悄悄打聽爸爸的家世。辛塞的堂區神父與人為善,絕口不提艾爾赫米拉·加西亞的自由主義作風,只說「家庭正派,略欠虔誠」。於是,神父大人找來這對苦命鴛鴦,先一起談,又分別談,談完修書一封,動情地向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保證: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路易薩·聖地亞加情比金堅,至死不渝。神職人員發話,外公外婆只好從命。他們願意結束這段傷心事,授權胡安·德迪奧斯在聖馬爾塔為二人舉辦婚禮。他們沒有到場,只派弗蘭西斯卡·西莫多塞婭去當教母。
爸媽於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一日在聖馬爾塔教堂結婚。當天,新娘忘了日子,八點多才被人叫醒,婚禮推遲了整整四十分鐘。當晚,爸爸要前往里奧阿查電報所就職,兩人又膽戰心驚地上船,暈暈乎乎地在海上度過了新婚之夜。
媽媽十分留戀度蜜月時的住處。我們幾個大孩子可以如身臨其境一般,具體地描述出每間房。那些錯誤的印象至今依然深刻。然而,當年屆六十的我首次踏上瓜希拉半島時,卻驚訝地發現,那間電報所和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兒時心中的里奧阿查一片田園風光,可那只是外公外婆營造的幻境。街道被鹽水浸過,越到海邊,地勢越低,海水裡淨是淤泥。更糟糕的是,親眼見過又如何?心中的里奧阿查還是過去一點點想象出來的模樣。
辦完婚禮兩個月後,爸爸發電報給胡安·德迪奧斯,告訴他路易薩·聖地亞加有喜了。消息傳到阿拉卡塔卡,家裡差點兒地震,還沒從痛苦中走出來的米娜和上校決定既往不咎,歡迎新婚夫婦搬回家住。此事談何容易。爸爸據理力爭了好幾個月,才答應讓媽媽回娘家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