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 - 第4章

東野圭吾

然而,熏子隨即哭着問:「她可能永遠都無法清醒嗎?」進藤的回答徹底粉碎了和昌的信心。

進藤停頓了一下後說:「請兩位最好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嗚嗚嗚——熏子哭出了聲,雙手捂着臉。和昌無法克制自己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無法進行治療嗎?已經無藥可救了嗎?」他勉強擠出這兩句話。

戴着眼鏡的進藤眨了眨眼睛。

「當然,我們目前仍然在全力搶救,但目前還無法確認令千金的大腦發揮了功能,腦波也很平坦。」

「腦波……是腦死的意思嗎?」

「按照規定,現階段還無法使用這個字眼,而且腦波主要是顯示大腦的電氣活動,但可以明確地說,令千金目前的大腦無法發揮功能。」

「但可能大腦以外的器官能夠發揮功能?」

「這種情況就是遷延性昏迷,也就是所謂的植物狀態,但是——」進藤舔了舔嘴唇,「必須告訴兩位,這種可能性也極低。因為植物狀態的病人腦波也會呈現波形,只是和正常人不一樣。核磁共振檢查的結果,也很難說令千金的大腦發揮了功能。」

和昌按着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難。不,他覺得胸膛深處好像被勒緊般疼痛,坐在那裡也很痛苦。他覺得該發問,卻想不到任何問題,大腦正拒絕思考。

身旁的熏子仍然用雙手捂着臉,身體好像痙攣般抖動着。

和昌深呼吸後問:「你希望我們預先了解的就是這些情況嗎?」

「對。」進藤回答。

和昌把手放在熏子背上說:「我們去看她吧。」

她捂着臉的雙手縫隙中發出了痛哭聲。

他們在進藤的帶領下走進了加護病房,兩位醫生面色凝重地站在病床兩側,一個看着儀器,另一個在調節什麼機器。進藤和其中一位醫生小聲說了什麼,那個醫生一臉嚴肅地回答,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和昌與熏子一起走到床邊,心情再度陷入了暗淡。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兒,白皙的皮膚、圓臉、粉紅色的嘴唇——

然而,她沉睡的樣子無法稱為安詳。因為她的身上插了各種管子,尤其是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插進喉嚨的樣子讓人看了於心不忍,如果可以,和昌真希望可以代替女兒受苦。

進藤走了過來,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內心般地說:「目前令千金還無法進行自主呼吸,希望兩位了解,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但目前的結果仍不樂觀。」

熏子走向病床,但走到一半停了下來,回頭看着進藤問:「我可以摸她的臉嗎?」

「沒問題,你可以摸。」進藤回答說。

熏子站在病床旁,戰戰兢兢地伸手摸向瑞穗白皙的臉頰。

「好溫暖,又柔軟,又溫暖。」

和昌也站在熏子身旁,低頭看着女兒。雖然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但仔細觀察後,發現她熟睡的臉很安詳。

「她長大了。」他說了這句和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話,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打量瑞穗熟睡的樣子了。

「對啊,」熏子說,「今年還買了新的泳衣。」

和昌咬緊牙關。此時此刻,內心才湧起激烈的情緒,但是他告訴自己,現在不能哭。即使必須哭,也不是現在,而是以後。

他的眼角掃到什麼儀器的屏幕,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儀器,不知道是不是沒有打開電源,因為屏幕是黑的。

屏幕上出現了和昌與熏子的身影。穿着深色西裝的丈夫和一身深藍色洋裝的妻子,簡直就像是穿着喪服。

04

進藤說有事想和他們談,所以和昌與熏子又回到了剛才的房間,再度和醫生面對面坐了下來。

「我相信兩位已經了解,目前令千金的狀態很不樂觀。雖然我們會繼續治療,但已經無法康復,只能採取延命措施而已。」

身旁的熏子用手捂着嘴,發出了嗚咽。

「所以,我女兒很快會死嗎?」和昌問道。

「對,」進藤點了點頭,「只是目前無法回答到底是什麼時候。因為我也不知道。通常在那種狀態下,幾天之後,心跳就會停止,只是小孩子的情況不太一樣,也曾經有活了好幾個月的例子。但是,我可以斷言,令千金並不會康復。我再說一次,目前只能採取延命措施而已。」

醫生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積在胃的底部,和昌很想說:「夠了,我已經知道了。」

「請問兩位了解了嗎?」

對方仍然追問道,和昌冷冷地回答:「對。」

「好。」進藤挺直了身體,重新坐好,「接下來,我不是以醫生的身份,而是以本院器官捐贈協調員的身份說以下這些話。」

「啊?」

和昌皺起了眉頭。進藤的話太出人意料,身旁的熏子也愣在那裡。她應該也有相同的想法。這個醫生到底想說什麼?

「我知道兩位會感到困惑,但當病人陷入像令千金目前的狀態時,我就必須說以下這些話。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令千金和兩位的權利。」

「權利……」

這個字眼聽在和昌的耳中感到極度奇妙。因為他認為這個字眼不該出現在目前的場景。

「雖然我想這個問題可能多此一舉,但還是要確認一下,令千金有沒有器官捐贈同意卡?或是兩位是否曾經和令千金聊過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贈的事?」

和昌看着用認真的語氣說這番話的進藤,搖了搖頭。

「她當然不可能有那種東西,我們也沒聊過這個話題,因為她才六歲啊。」

「我想也是。」進藤點了點頭,「那我請教兩位,如果令千金確認是腦死後,你們願意捐贈器官嗎?」

和昌的身體微微向後仰,他無法立刻回答醫生的問題。瑞穗的器官要捐贈給別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熏子突然抬起頭。

「你是要求我們提供瑞穗的器官,移植給別人嗎?」

「不是,你誤會了。」進藤慌忙搖着手,「我只是確認兩位的意願,這是懷疑病患腦死時的手續。如果兩位拒絕也沒問題,請兩位不要誤會,我只是院內的協調員,和移植手術沒有任何關係。即使兩位同意捐贈器官,也會由院外的協調員接手今後的事情。我的任務只是確認兩位的意願而已,絕對不是在拜託兩位捐贈器官。」熏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和昌。意想不到的發展似乎也讓她的思考停擺。

「如果我們拒絕,會怎麼樣?」和昌問。

「不會怎麼樣。」進藤用平靜的語氣回答,「只是目前的狀態會持續,因為死期遲早會出現,所以只是等待那一天。」

「如果我們同意呢?」

「這樣的話,」進藤用力吸了一口氣,「就要進行腦死判定。」

「腦死……哦,原來是這樣。」和昌終於了解了狀況,他想起剛才進藤說「按照規定,現階段還無法使用這個字眼」。

「什麼意思?」熏子問,「腦死判定是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正式判定令千金是否腦死。如果沒有腦死就摘取器官,就變成殺人了。」

「等一下,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瑞穗可能並不是腦死嗎?你剛才說,她可能在目前的狀態下活好幾個月,就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不是這樣,對不對?」和昌向進藤確認。

「對,不是這樣。」進藤緩緩收起下巴,轉頭看向熏子說,「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腦死的狀態,也可能存活幾個月的時間。」

「啊,但是,這麼一來,」熏子的眼神飄忽起來,「接下來可能活好幾個月,卻要殺了她,摘取她的器官嗎?」

「我認為這和殺人不太一樣……」

「但事實不就是這樣嗎?也許還有機會存活,卻要終結她的生命,那不就是殺人嗎?」

熏子的疑問很有道理。

進藤露出無言以對的表情後,再度開了口:「一旦確認腦死,就是判斷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並不是殺人。即使心臟還在跳動,也被視為屍體。正式判定腦死的時間,就是死亡時間。」

熏子難以接受地偏着頭:「要怎麼知道有沒有腦死?而且為什麼現在不馬上判定?」

「因為啊,」和昌說,「如果不同意捐贈器官,就不會做腦死判定,這是規定。」

「為什麼?」

「因為……法律就是這麼規定的。」

「這項規定的確很令人費解,」進藤說,「在全世界,也屬於很特殊的法律。在其他國家,認為腦死就是死了。因此,在確認腦死後,即使心臟還在跳動,也會停止所有的治療。只有願意提供器官捐贈的病患,才會採取延命措施。但是在我們國家,腦死等於死亡的說法還無法獲得民眾的理解,所以如果不同意捐贈器官,只有在心跳停止時,才認定為死亡。極端地說,可以選擇兩種死法。我剛才提到的權利,就是指兩位有權利選擇是心臟死還是腦死的方式送令千金離開。」

熏子聽了醫生的說明,似乎終於了解了狀況,可以明顯感受到她的肩膀垂了下來。她轉頭看向和昌問:「你認為呢?」

「認為什麼?」

「就是腦死啊。腦死就代表已經死了嗎?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如何把大腦和機械連接在一起嗎?既然這樣,應該很了解這些事,不是嗎?」

「我們的研究是以大腦還活着為大前提,從來沒有考慮過腦死的情況。」

和昌在回答的瞬間,有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在腦海,只是那個念頭還沒有明確成形,就已經消失了。「當家屬願意提供器官捐贈時,通常都是強烈希望病人至少一部分身體繼續活在這個世上。當然也有不少人希望能夠對他人有幫助。」

進藤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我們並不會因為家屬不同意就加以指責。我再度重申,這是兩位的權利,因此,不需要急着做出結論。」進藤再度看向和昌與熏子,「兩位可以認真考慮,而且應該也必須和其他人討論後才能做決定。」

「我們可以考慮多久?」和昌問道。

「這個嘛,」進藤偏着頭,「很難說。正如我剛才所說,通常認為腦死到心跳停止只有幾天的時間,一旦心跳停止,許多器官就無法再用於移植。」

也就是說,如果要選擇腦死,就要儘快做出決定。

和昌看向熏子。

「要不要回家之後,好好考慮一個晚上?」

熏子眨了眨眼睛:「把瑞穗留在這裡嗎?」

「我能夠理解你想要在這裡陪她的心情,我也一樣,但我總覺得在這裡無法做出冷靜的判斷。」和昌將視線移向進藤問,「我們可以明天再答覆嗎?」

「可以,」進藤回答,「根據我的經驗,至少還可以維持兩天,只不過我無法保證,所以兩位必須做好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一旦發生狀況,我們會立刻通知家屬,請保持電話暢通。」

和昌點了點頭,然後再問熏子:「這樣可以嗎?」

她一臉沮喪地按着眼角,輕輕點了點頭:「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對啊——可以去看她吧?」

「當然可以。」進藤回答。

回到位於廣尾的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踏進大門,走向玄關時,和昌的心情很複雜。他已經一年沒有踏進這個家門,做夢都沒有想到,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回家。

打開玄關的門後,感應器感應到人影,門廳的燈亮了。正在脫鞋子的熏子停了下來,和昌看向她,發現她的視線看向斜下方。

那裡有一雙小巧的拖鞋。粉紅色的拖鞋上有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熏子。」和昌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臉立刻扭曲起來,甩掉腳上的鞋子,衝上旁邊的樓梯。

和昌也脫了鞋子,緩緩走到樓梯上,然後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聽到了熏子哭喊的聲音,幾近悲鳴的吶喊仿佛是從黑暗的絕望深淵中吐出來的。面對如此壓倒性的悲傷浪潮,和昌無法繼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