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配良緣之商君 - 第2章
淺綠
滅門之恨
天城近郊,一個天然山洞裡,幾枝幹柴噼啪作響地燃燒着,把不大的空間映照得火光繚繞。武偌君輕柔地將偌笑放在鋪好的乾草上,撥開她臉上散亂的髮絲,即使是昏迷,偌笑纖秀的眉依然淺淺地糾結在一起。偌君輕撫着偌笑的臉,腦中時時閃過箭雨中不斷倒下的親人的臉,還有爹爹胸前那支深入胸腔的利箭,她的雙眼被淚水打濕,沿着絕美的臉頰沒入滿是血跡的素衣里,悄然無聲。
虛弱地靠坐在石壁旁,武偌君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冰窖,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夕之間,爹爹就成了叛國通敵的罪人,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爹爹是這樣的人。狠狠地捶了石壁一拳,附近細小的石塊紛紛掉落,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武偌君粗魯地扯下自己的外衣,右臂上的血窟窿早已經乾涸,只是上面的斑斑血跡讓人看得觸目驚心。她撕了衣擺上的布條,在胳膊上繞了幾圈,咬住布條的一端,左手用力一拉,打了一個結。過大的力氣讓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武偌君卻面無表情地穿上外衣,仿佛那不是她的手一般。
「爹爹——」
直到悽厲的叫喊聲響起,她才有了表情。
武偌君將偌笑緊緊地抱進懷裡,小丫頭用力地抓住姐姐的手臂,一邊哭鬧一邊叫道:「姐姐!爹爹呢?爹爹在哪裡?」
手臂被偌笑掐得痛入心扉,面對妹妹悽厲的哭聲,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讓她不住地搖晃自己已然痛到麻木的手臂。
終於,偌笑哭夠了,鬧夠了,跌靠在姐姐的懷裡,顫抖的手輕輕摸着自己的臉,那時爹爹的血就灑在她的臉上。她抓着自己的臉,用力埋入姐姐懷裡,一邊哽咽着,一邊低聲泣道:「爹爹真的死了,爹爹死了!」
懷裡偌笑幾近失聲的哭泣,猶如一把尖刀,又一次凌遲她早已斑駁的心。忽然一股濁氣由心中湧上來,喉頭一甜,偌君一口血噴在了岩壁之上,斑斑血痕,在火光的搖曳下,恐怖而悽厲。
偌笑像受驚一般趕緊抬頭,偌君按着妹妹的頭,不讓她看見背後那面沾滿血污的石壁,偌笑卻在姐姐唇上看見了一片猩紅,她用力拉扯着偌君的衣袖,幾乎瘋狂地叫道:「姐姐!姐姐,你怎麼了?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留下笑兒一個人!姐姐……」
她好怕!
偌笑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偌君一手撐着妹妹,一手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用衣袖擦拭唇角的血漬,暗暗調息之後,才小心地捧着偌笑的臉,輕聲安慰道:「笑兒別怕,姐姐沒事。」
抓住衣襟的手還是不肯放開,盯着姐姐平靜的臉,偌笑淚水婆娑地求證道:「真的?」她真的好怕,好怕姐姐也像爹娘那樣忽然就離開她了。
「嗯。」靠着石壁,撐着自己,偌君把偌笑抱在懷裡,輕撫着她的髮絲。
姐姐怦怦的心跳似乎給了偌笑力量,她終於不再哭泣,慢慢平靜下來,握着衣襟的手也漸漸鬆開,卻仍是不肯放手。
低頭看偌笑停止了哭泣,武偌君輕聲問道:「笑兒,告訴姐姐,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能讓爹爹和娘親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一定要知道原因,不然她枉為人子。
原來已經閉上眼睛的偌笑,聽見姐姐的話,又緊繃了身體,不住地輕顫起來,無措地回道:「我,我不知道。」
更用力地將她擁入懷裡,偌君輕聲說道:「別哭,告訴姐姐你知道的。」
抓緊偌君的衣襟,偌笑回憶着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良久,才喃喃地說道:「娘親為太后獻壽禮,很晚都沒有回來,後來宮裡傳來消息,說娘親打壞了先皇留下的鎮國琉璃盞,她不想連累家裡,就自盡了。是宮裡的人把娘親送回來的,娘親就像睡着了一樣躺在輦駕上,只是脖子上掛着一條雪白的長綾。早上娘親還給我梳頭,晚上她就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叫笑兒了。」
她溫婉卻堅強的娘親絕不會自盡的,不會!偌君的心又一陣緊縮,調息逼住陣陣疼痛,她還是輕拍着偌笑,只是手不受控制地抖着,「笑兒,繼續說下去。」
「爹爹把娘親帶回家之後,一直萎靡不振,娘親下葬那天,陛下下旨,說是爹爹通敵叛國,就將爹爹收押,再後來,再後來——」那日混亂的一切都讓偌笑恐懼地發抖,她再次蜷作一團,無聲地顫抖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好了,不想了。」偌君不忍再折磨妹妹去回憶那恐怖的一切,爹娘的冤情她會自己一併承擔。
「睡吧。」擦乾她眼角的淚,偌君輕搖着她,就像從前娘親哄偌笑睡覺時一樣。
偌笑卻忽然坐起身子,在囚衣里一陣摸索,終於在最裡面的衣兜里,翻出一張被折得極小的絲帛,遞給偌君,「這個。」
武偌君坐直身子,接過絲帛,問道:「這是什麼?」
偌笑茫然地搖頭,回道:「這是爹爹在娘親下葬時在她髮飾里找到的。爹爹只看了一眼,官兵就衝進家裡了。爹爹把這個塞到我衣服里,讓我好好收着。」
偌君看着手中的絲帛,她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爹娘遇害的線索,不然爹爹不會把它放在笑兒身上。他一定知道這次自己必死,所以才將重要的東西交給笑兒,因為即使笑兒也被殺,她的屍首會得到安葬,絲帛也能保存,而他的屍首,極有可能不得善果。
將偌笑放到乾草上,偌君走到火堆旁,小心地展開絲帛。
借着火光,武偌君看清了那方絲帛上寥寥幾個用血書寫的字。
「壅帝隴趨穆非先皇御定國君,御筆遺詔、奉國玉璽藏於鳳凰靈柩,玄石為匙。」
這——
瞬間呆滯之後,武偌君終於明白爹娘為什麼而死了。
就因為母親知曉了隴趨穆篡位的秘密,他將母親縊刑,還讓爹爹背負賣國之名,更將他們武家數百人趕盡殺絕。
隴趨穆——
隴趨穆,我要殺了你!
「啊——」
火光也感受到武偌君的暴怒之氣,伴着風聲,呼呼地燒得更艷。
偌笑捂着耳朵,蹲在一角,不敢看姐姐瘋狂的樣子。
山洞裡,悽厲的咆哮聲久久迴響着。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月光投射下的斑駁樹影隨着隆冬的寒風輕輕搖曳着。吏部尚書府本該平靜的府邸小道上,一盞紅燭燈籠引路,兩個中年男人跟隨着老者,輾轉曲折之後,終於進入了後院的一所小樓。
匆匆趕來的御史大夫黃岐、刑部尚書高海銘才踏入書房,就看見一向穩重的厲大人交握着雙手,在書桌前走來走去,一臉的焦慮。
黃岐與高海銘在朝為官多年,深知半夜三更,厲大人如此緊急地邀他們前來,還謹慎地選在隱秘的後院,今日必有要事。故此黃岐也不再寒暄,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厲大人,您請我們來,所為何事?」
厲陵迎上去,向他們微微拱手之後卻不急着說事,而是低聲對着老者交代道:「守住院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老者提着燈籠,將門小心地關好。
待老者的腳步聲在院外停下之後,厲陵才走向兩人,面色凝重地說道:「今日之事,厲某也算冒死請二位大人前來商議。」
黃岐、高海銘面面相覷,不解地問道:「厲大人,到底是什麼事?」厲大人乃三朝元老,在朝中也算舉足輕重的人物,今日說這樣的話,讓人費解。隱隱地,兩人的手心也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厲陵也不再多言,走到書案旁,將隔着內室的布簾輕輕挑起,室內走出兩個人來。
「她們是?」
清瘦的素衣女子,絕美的臉讓人移不開視線,可惜面無表情的臉上,毫不掩飾的凜然之氣,又讓人看得心不由得輕顫。她還牽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眼睛裡雖然隱含着淚水,表情卻也是一樣的隱忍凜然。
看清小女孩的臉,還有她那身血污慘白的囚服,黃岐倒吸了一口涼氣,「武將軍的家眷?」素衣女子他或許不認得,這小女孩他卻是見過的,武將軍的掌上明珠武偌笑!
同樣認出武偌笑的高海銘也驚訝地問道:「厲大人,這——」
早前聽聞武家小女孩被救走了,原來是在厲大人府上,他們是知道厲大人與武家的交情的,救下武家子嗣他們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已救出又何必還要叫他們來?
將妹妹抱到椅子上坐好,武偌君面色如常地上前一步,冷然說道:「各位大人,偌君知道兩位都是蒼月的忠臣,今日請兩位大人來,並不敢祈求大人為家父洗刷冤屈,而是另有一事,必須讓朝中重臣知道。」
武偌君本來想入宮行刺隴趨穆,憑她的武藝,或許是有機會的,只是若失手,妹妹無人照料,母親拼死傳遞的秘密也將不見天日,因此,她想到了爹爹多年的好友厲大人。若是聯合朝中大臣的力量,扳倒隴趨穆,爹娘的冤情也可昭雪了。
「這是我娘臨死前留下的血書。」
將絲帛遞給他們,看過之後,兩人霎時間驚得手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早在皇上即位之時,因為他拿不出玉璽,就有傳言其弒君篡位,好在一紙遺詔讓他成功登基,只是這麼多年來,蒼月曆代相傳的奉國玉璽下落不明,今日竟是有了線索嗎?
黃岐激動地問道:「你找到御筆遺詔、奉國玉璽了?」若是武將軍一家真有這兩樣東西,難怪會惹上殺身之禍。
武偌君輕輕搖頭,「我不知道鳳凰靈柩在哪裡,所謂的玄石指的又是什麼?」她也想去找,只是母親提到的這兩樣東西,她根本一無所知。
高海銘和黃岐立刻看向厲陵,他是在朝時間最長的官員,先皇在世時,最是倚重,如果他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厲陵嘆了一口氣,沉思片刻,最後還是娓娓道來,「先皇在世時,與一個老術士長往來。先皇酒後曾與我說過,術士有一顆玄妙之石,可尋找到一靈地,集天地靈氣於一體,乃驚世之所。此後,就不曾聽先皇再提起,幾年後先皇駕崩,那鳳凰靈柩不知是否就是先皇曾提起的驚世之所。」
二十年來,他一直懷疑壅王登基之事,只是當年先皇駕崩,整個禁宮都被壅王控制了,沒人得見先皇,壅王又拿出遺詔,自然沒人敢抗旨。
今夜偌君來找他,給他看這絲帛,他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她,也因此他才會火急火燎地找來兩個可以信任的同僚相商。
武偌君追問道:「那個術士呢?」只要找到術士,就有機會取得玉璽了。
厲陵搖搖頭,嘆道:「先皇駕崩之後,他便失了蹤影。先皇駕崩二十多年,術士那時已年過百歲,現在怕是早與厚土同穴。」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落空了,武偌君的臉越發冷然。
黃岐將絲帛遞還給武偌君,問道:「你手上還有什麼其他證據嗎?」
武偌君搖頭,將軍府已被查封了,她回去看過,家裡被翻得不成樣子,顯然有人比她更想找到什麼,也因此,她才更相信母親留下來的血書的真實性。
黃岐與高海銘對看一眼,在對方眼裡,他也看見同樣的無能為力,黃岐只好據實說道:「這就難辦了,雖然皇上到現在也沒有拿出玉璽,但是先皇遺詔中確實載明傳位於壅王。」
武偌君不服,「那遺詔是禮官代為書寫,根本就是他捏造的。我娘既然會寫下這個血書,就一定是真的。」
看在武將軍的面子上,黃岐也不願和她一個女子計較,好言勸道:「光有這血書並不能說明什麼,且不說你們武家現在背上了賣國通敵的罪名,就是沒有,也不能光憑你母親這一紙血書就讓皇上退位!」
女子就是女子,朝堂上的事情,哪裡是這麼簡單的。
「隴趨穆在位二十餘年,苛捐雜稅,殘害忠良,連年戰事,他根本就是一個暴君。」武偌君並不認為她有什麼錯,別說有母親的血書可以證明隴趨穆篡位沒有資格做皇上,即使沒有血書,她也一樣認為這樣殘暴的人沒有資格位居國主。
他們又何嘗不知道皇上的殘暴,只是誰又有能力與他一搏呢?高海銘忍不住嘆道:「睿親王是大皇子的嫡子,也是唯一有機會和資格與皇上相爭之人,若是將軍還在,聯合百官,扶持睿親王稱帝,主持一切,或許還有機會。現在——」
就連武將軍也死了,厲大人又年事已高,莫說找不到玉璽,即使找到,誰又能輔佐新王!
全部是推脫之詞,武偌君冷笑,「如此有心,你們也可以擁立睿親王。若為推翻隴趨穆的統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也未為不可!」這些年來,他們早被隴趨穆養成了沒有膽子的老鼠了。
「偌君住嘴!」厲陵大喝,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怎麼能說出口,身為人臣,輔佐隴氏明君才是分內之事,豈可有謀反之心。
武偌君咬牙,卻不敢忤逆爹爹敬重之人。
這孩子也是可憐,厲陵拍拍偌君的肩膀,安慰道:「你爹爹已經去了,你們是武家的血脈,皇上必不會放過,我想辦法安排你們出城。」他一把年紀,死是不怕了,能為武家留下血脈,也算對得起他與征廷相交多年之情了。
「厲大人——」她不能就此放棄。
厲陵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了,眼裡儘是嘆息,低低的聲音仿佛是在自語一般,「罷了,罷了,怪只怪——你不是男子!」
武偌君內功之深,這樣的低語她聽得清清楚楚。
「男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武偌君忽然大笑起來,笑聲之狂傲,刺傷了這些所謂重臣的耳膜。
若她是男子,這些大人們就不會和她說什麼血書無用了?
若她是男子,她說的話他們就願意理會了?
若她是男子,就可以繼承爹爹,輔佐新王了?
若她是男子,才有資格說揭竿而起,為民除害了?
怪只怪她不是男子,不是男子啊!
原理如此!
原來如此!
她張狂而肆虐的笑,蒼涼而凌厲的眼,還有那桀驁不羈的性子,都讓這些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臣們看得心驚。
「偌君謝過各位大人了,不過這仇,武偌君只要活着一天,必是要報的。」武偌君笑夠了,抱起妹妹,再也不看這些虛偽而怯懦的嘴臉,漠然地出了書房,只留下一句滿是寒意和決絕的誓言。
「偌君!」厲陵追了出去,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呢。
武偌君停下了腳步,只是仍未回頭,淡淡地問道:「厲大人,我父親的屍首在哪裡?」
「皇上得知你劫了法場,十分震怒。命人將武將軍的屍首懸於城門示眾十日。偌君,你千萬不能去,這是陷阱,為的就是要抓你們。」厲陵還想再說什麼,武偌君一個提氣,抱着妹妹還依然輕盈的身影早已經越過高牆。這一方小院中,哪裡還見那抹桀驁的麗影。
「偌君!」
回應他的,或許唯有院裡幾樹欺霜傲雪的冬夜寒梅。
院裡三人看着武偌君離去的方向,心裡同時驚嘆,真是可惜了,若她為男子,必有無限的作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