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配良緣之商君 - 第4章
淺綠
女子將紫貂袍更用力地裹緊,準備快步離開,才抬腳,袍子就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女子回頭,只見冰魄還趴在那裡,喉間發出哼哼的低鳴,展示着它對女子得寸進尺、不知死活的不悅。
雪暴來襲之前,蝕骨的寒風讓女子話都說不出來,再次抬頭,天地間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不再遲疑,她立刻跨上了冰魄的背。
確定她坐穩了,冰魄輕鬆地立起前足,暴雪之中,一抹如黑色閃電般的烈影穿過風雪向山下飛馳而去。
劇烈的顛簸讓商君恢復了些許知覺,可惜四肢僵硬的他根本動不了,確定妹妹還在自己懷裡,他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商君腦子裡混沌的意識慢慢清楚了一些。
這幾個月來,他們一直過着四處躲藏的日子,隴趨穆是下定決心要他們的命了,舉國上下,到處都是通緝他們的畫像,雖然他們已經改頭換面,卻仍是不能住客棧,也不能投宿民居,還經常與追兵狹路相逢。
他的內傷越來越重,笑兒也因為長期擔驚受怕,風餐露宿而病得不輕,他不得已才想到要攀過雪峰,離開蒼月,到東隅隱匿一段日子,卻不知這雪山上的嚴寒,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經過五天的酷寒跋涉,他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了雪地里,恍惚的他只能緊緊地護着笑兒,什麼也做不了。他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看不清長相,只隱約看到,那人有一雙能融化寒冰的沐春明眸。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他是在馬背上嗎?身後緊緊貼着他的那抹溫暖是什麼呢?是那個恍惚中見到的人救了他們嗎?她的目的是什麼?無數的問題在混沌的腦子裡交替肆虐着,終於,他還是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雪峰的氣候果然瞬息萬變,山腳下,雖然依舊冷冽非常,卻無法與峰上的風雪肆虐、目不能視相比。女子拍掉身上的雪花,本想讓冰魄在山腳下休息一晚再離開,誰知他們一落地,它便頭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雪寒風越見張狂的雪峰,不一會兒,它墨黑的烈影已融入了蒼茫的風暴之中。
罷了,女子自嘲地輕笑,是她多慮了,它若是不能傲視風霜,又如何久居峰上。
進入內室,看到已經被安置在兩張床上的人,她是真的頭疼起來了。她不喜人多,身邊只帶了兩人,都是從風雨樓沈嘯雲那兒「低價強搶」來的武林人士,只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而已。現在救了兩個人,她要怎麼照顧,其中還有一個男子。
即使是這樣,人還是要救的,女子從衣櫃裡拿出棉被,將小女孩抱在懷裡,小心地幫她把層層疊疊的單衣脫下來,小女孩瘦弱的身形讓女子微微地皺起眉頭,而孩子滾燙的體溫更催促着女子利落地給她穿好衣服。
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女子才長舒了一口氣。
讓御楓給身邊的男子換衣,女子起身,打算離開避嫌,卻在掃過男子臉龐的那一刻呆住了,好俊的相貌。不過吸引她視線的,不只是那讓人神思恍惚的容貌,還有他光潔的脖子,他,沒有喉結!
「等等。」
御楓解衣襟的手一頓,雖然不解,但他還是收回手退到一旁。
女子走到床前,仔細地盯着男子的臉看,微粗的劍眉,眼睛緊閉着,看不出眼形,傲挺的鼻樑,瑩潤豐厚的唇,刀削一般完美的臉部輪廓,組成了一副清朗俊美的容顏。女子疑惑了,是她看錯了嗎?
微微側身,擋住了御楓的視線,女子輕輕掀開他的單衣,看到了捆綁於胸的束布,一層一層,緊密而結實地纏繞着他。
果然,是個女子!
拉高棉被,將他蓋好,女子從容轉身,說道:「你去準備些參湯。」
「是。」御楓立刻退了出去,不再看床上的男子一眼。主子的事情,他們沒有資格管。
竹門輕輕合上,女子將火盆端到床前,才掀開棉被,為他換衣,當衣物褪盡,胸前緊束着的布條顯得更加刺目。身上新舊交錯的傷痕,讓原本應該嬌媚的身體猙獰而恐怖。
女子不由動容,這,是個怎樣的女子呢?雪峰之上,只着單衣,即使是倒下,也不忘保護懷裡的女孩。還有那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傷痕,他卻全部背負在身上。他的背後,必是有一段不能回首的故事吧!
輕嘆一聲,女子拿起乾淨的綿緞,輕柔地為他穿上。
剛系好前襟,商君忽然坐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力道之大,女子的臉色一下變得漲紅。天,他要掐死她嗎?
商君在恍惚間感覺到有人在脫自己的衣服,練武之人,身體比他的腦子反應更快,還沒清醒,手卻已經纏上了對方的脖子。待他看清眼前女子的臉,她已經因為喘不過氣而快暈過去了。
商君趕緊放手,只因他記起來了那雙溫和的眼。
女子撫着脖子,拼命地喘着氣,她終於知道窒息的感受了,他的手勁好大。
雖然放了手,商君卻絲毫沒有放鬆,掃了一眼身邊的環境,這是一間寬敞的茅屋,笑兒就躺在他身邊不遠的床上,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名貴的綿緞,還有厚厚的棉被,商君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對不起。」
女子終於順過氣來,不介意地輕輕揮手,然後坐到了離他遠些的椅子上,她可不想再嘗試一次窒息的感覺。
商君掀開被子,走到妹妹的床前,想要將她抱走,在看到笑兒舒服安心的睡顏時,僵在了那裡。他答應爹娘好好照顧笑兒,結果就是讓她跟着自己顛沛流離,擔驚受怕嗎?深深的自責讓他只能半跪在床前,動彈不得。
看着商君無助的背影,女子想了想,低聲說道:「你要走的話,我不攔你,不過那小女孩的身體怕是承受不住,大夫馬上就到,你可以聽聽他怎麼說,再決定是走是留。」
原本她是打算醒了就讓他們離開,可是看過小女孩纖弱的身體和那男裝掩蓋下傷痕累累的靈魂時,她又遲疑了。
商君回頭,一雙深沉的眼緊緊地盯着女子,冷冷地問道:「你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女子哭笑不得,同時也感到深深的無奈,他是受了多少傷害,讓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是信任和溫暖?
迎着這樣一雙滿是戒備與猜疑的眸子,女子不怒反笑,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調侃道:「我覺得??你俊美非常,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所以看上你了。」語氣輕鬆,不難聽出淡淡的諷刺。
商君一愣,僵在那裡,想到自身處境,不禁有些自嘲,是啊,自己不過是一介女子。她能有什麼目的呢?身無分文,傷痛不絕,除了這副皮相還有一身血海深仇,他有什麼值得別人覬覦的?真是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
本來就是想要諷刺他,但是看他自厭的樣子,女子又有些不忍心,何必和一個已經受盡磨難的女子鬥氣?
女子溫和地說道:「這裡是東隅臨風關的雪山腳下,很少有人經過,茅屋是我的臨時住所,外面有兩個侍衛。你若喜歡,就在這裡好好養傷;若不喜歡,盡可離去。」她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
這裡已是臨風關了?這是不是說明,他們暫時安全了?
她,是東隅人嗎?看着這個始終溫和淺笑的女子,商君心裡升起一股愧疚,她在雪山上將他們救下,他沒有一句感謝,還掐傷了她的脖子。抱拳於胸,商君鄭重地說道:「謝謝。救命之恩,商君定竭力相報。」
他叫商君?很好聽的名字。女子正想回答她不需要什麼報答,御楓低沉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主子,大夫來了。」
商君立刻拿起床上的外衣,套在身上。看他整理好了,女子才輕聲說道:「進來吧。」
竹門打開,進來一個六旬老者,看到女子,他連忙拱手行禮道:「見過小姐。」
女子回以一笑,說道:「快看看這孩子怎麼樣了?」
老者認真地為商笑診脈,商君卻將視線放在了這白衣女子身上,她是誰呢?雖然身處茅屋,用的卻都是精細之物,這醫者,對她恭敬有加,還有院外所謂的侍衛,武功統統不弱,對她言必稱主子,還有她清雅如風的氣韻,絕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她,是誰?他是不是不應該留在這裡?
商君還在思索着,老者已起身,走到女子面前,擔憂地說道:「小姑娘鬱結於胸,未能好好紓解,後來又感染風寒,陰寒之氣傷及心肺,故寒邪外束,陽不得越,郁而為熱。」
聽他這麼說,商君急道:「如何救治?」
老者這時才發現還有一人,看了他一眼,立刻被商君的好相貌驚到,好一會兒,才回神來,一邊輕撫鬍子掩飾自己的失態,一邊回道:「老夫待會兒開些方子,先給她退熱驅寒,只是小姑娘體弱,怕是要完全康復,還需用心調養,多多休息。」
商君心疼地握着妹妹灼熱的手,他不但沒有找到為父雪恨的辦法,就連笑兒也沒有照顧好。深深的自責讓他原本就傷得不輕的身體承受不住,一抹嫣紅自他唇角滴落在雪白的棉被上,讓人看得心驚。
想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女子對老者輕聲說道:「您給他也看看吧。」只怕他比那小女孩傷得更重。
豈料,未等老者答應,商君頭也不回,只冷冷地說道:「我不需要。」
女子看着那刺蝟一樣的人,心裡升起一陣無奈。向老者微微行禮,女子禮貌地說道:「多謝大夫,您去準備藥吧。」
「是,老夫告退了。」好暴躁的脾氣,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有勞。」
第4章
臨風關(2)
女子送老者出門時,遇上了端着參湯的御楓,女子接過湯碗,笑道:「給我吧,你也早點休息。」
御楓只是輕輕抱拳,這次他沒有聽從主子的命令,依舊盡職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無奈地搖搖頭,對着不動如山的男子毫無辦法,他們聽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進入室內,裡面還有一個同樣倔犟的女子。
「大夫已經說了,好好調養,這孩子不會有事的。這是參湯,你喝一些,對你的傷應該有用。」女子已不願再勸,因為勸了也是無用。將參湯放在矮桌上,女子悄聲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商君低淺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回頭,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說完輕輕地為他掩上了房門。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複着這個名字,他終於見識了,原來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溫暖。
這個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着這樣的笑容。
身後是雪山的蒼茫,身前卻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襲人,兩樣的風光,奇妙地交匯於雪山腳下。茅屋前,一個粉裝少女蹲坐在一堆乾草之上,面若桃花,只可惜有些蒼白。女孩托着腮幫,痴痴地盯着一棵剛長出新芽的矮樹,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一隻素手扶着她的胳膊,將她輕輕拉起來,耳邊是淡若春風的無奈笑語,「雖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還是很冷,以後別再坐地上了。」
女孩揚起一抹純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無奈地笑道:「你這丫頭,嘴上應得利索,轉頭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這裡住了有十來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歡,只是不時流露出的落寞總是讓人心疼。
商笑連忙搖頭,挽着慕容舒清的胳膊,贊道:「才不會,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種美不在於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帶給人溫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長什麼樣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挨不上關係,不過對於別人的誇獎,她都一一笑納,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進去吧,外面風大,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着她往茅屋裡走去。
商笑只走了兩步,便不願動地停在那裡。慕容舒清不解地看着她,商笑輕抿嘴唇,看向遠處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麗的大眼睛裡滿是依戀,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這裡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麼,那個讓人毫無辦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只與寒雪勁風為伴,他的心估計也與這雪一般,冰冷而無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勸道:「進去吧,你幫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緊緊拽着慕容舒清的手,無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他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害怕有一天,連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別怕。」輕輕擦乾商笑眼角的淚,慕容舒清只覺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蒼白而無力,輕捋着她肩上有些散亂的髮絲,慕容舒清故意輕鬆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龍誕新茶,剛從錦州茶園送過來的,外面可沒得賣,進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願離開,她害怕看不見他的身影。
這對倔犟的姐妹,她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憐惜。慕容舒清嘆道:「你先進去,我幫你去叫他,好嗎?」
「嗯,謝謝舒清姐姐。」商笑終於破涕為笑,舒清姐姐的話,或許他能聽進去一點。
慕容舒清可沒有她那麼樂觀,商君的心傷,若是三言兩語便能勸解,他又何至於此。對於他們的事情,她並不多問,只隱約感覺到他們在蒼月有仇敵,而且對方頗有實力,僅此而已。
寒風中,素衣薄衫迎風而立的孤傲背影,讓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腳步怎麼也邁不過去。他紛飛的衣袂,緊束的墨黑髮束,隨着肆意的寒風飛揚着,清瘦而修長的身形幾乎融入那萬里冰霜之間。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依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站在商君身後,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這樣一個局外人,對他們一無所知,有什麼資格勸他?
遲疑了一會兒,慕容舒清最後仍是無語。
「你覺得笑兒怎麼樣?」商君清淺的聲音緩緩傳來,似乎舒清的到來他早已知曉一般。
慕容舒清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仍如實回道:「可愛懂事,很招人喜歡。」
商君緊咬的牙關在他消瘦的臉頰上留下深深的稜角,久久,他還是開口了,「你,願意將她留在身邊嗎?」低淺的聲音仿佛失了元氣一般,幾乎被凜冽的寒風湮沒。
他果然還是說了,撫養商笑對於她來說易如反掌,只是商笑不是東西,不該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護她,是你的責任。」
商君的肩頭一僵,依舊是那樣木然地遠眺雪山之峰,只是這次的聲音里充滿着疲憊與無奈,「我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還要去實現一個承諾,她跟着我,只會與危險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報的,能把笑兒託付給慕容舒清這樣的人,是他對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轉過頭來,只見那張清雅的臉上不再是淺淺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諷刺。
上前一步,與他平視,慕容舒清問道:「商君,你,有多少個承諾要去實現?」
商君微怔,愣在那裡。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說道:「不只那一個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諾嗎?你有沒有想過,商笑才是你最應該負起的承諾,她,只有你一個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鑽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話,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責任。是啊!他的眼裡滿是暴戾,只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面,他把愛和最親的人都丟失了,他有什麼資格談承諾,爹爹臨死前的囑託一遍遍在腦子裡迴響,他連笑兒都照顧不好,還談什麼報仇?
不是沒有看見商君眼裡的自責與痛苦,但是既然已經說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諱,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決問題,你何須淪落至此。你在對手面前,只是一隻隨手就可以捏死的螞蟻,你拿什麼和他斗?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歸於盡去解決的,讓自己有所依憑,勢均力敵的時候,再來一較高下,豈不爽快?」
勢均力敵!商君冷笑,「我永遠不可能與他勢均力敵。與他為敵,就意味着與整個蒼月為敵,我要如何與他勢均力敵?誰願意與女子為伍?誰願意聽我說話!」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瘋狂地叫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在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夠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淹沒,他的眼泛紅,仿佛一隻負傷的困獸,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裡,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遠不可能衝出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