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 - 第11章

黃易

浪翻雲緩緩睜開雙目,道:「不在這裡,在那裡?」

封寒心中一沉,他並不是懼怕凌戰天是否在此,而是他發覺浪翻雲真的處在非常鬆弛的悠閒狀態里,比之自己像條拉緊的弦線,截然相反,相去千里。

在自己蓄勢待發的氣勢侵迫下,他居然能保持休息的狀態。

久等不利。

封寒決定出手。

浪翻雲眼中寒芒暴閃,全神貫注在封寒身上。

殺氣瀰漫室內。

乾虹青感到一股股勁氣,來回激盪,不由自主停下手來,運功全力抵抗,幸好浪翻雲生出一道無形的氣牆,抵消了封寒大部分的壓力。

縱使這樣,乾虹青還是萬分難受,全身肌膚像是給千萬枚利針,不斷椎刺。

浪翻雲一對銳目,正在仔細地審視封寒,沒有一點細節能漏出他的法眼。他思緒的運轉,比常人快上百倍,以致為正常人來說是快如電光石火的一擊,在他的瞳孔內便像是緩慢不堪的動作。

在他的視域裡,首先是封寒的雙腳在輕輕彈跳着,使他的身體能保持在隨時進攻的狀態。

跟着封寒的瞳孔放大,射出奇光,這是功力運集的現象。

他甚至看到封寒露出在衣服外的毛孔收縮,頸側的大動脈和手背露出的血管擴大又收縮,血液大量和快速地流動,體能發揮到至盡。

封寒出手了。

同一時間浪翻雲的手握上了「覆雨劍」冰冷的劍柄。

封寒右肩向前微傾,左腳彈起,右腳前跨,整個人俯衝向浪翻雲;左手反到背後,這時右腳剛踏前三尺。

浪翻雲「覆雨劍」離鞘。

威懾黑道的左手刀從背上劃出一個小半圓,刀尖平指向五尺外浪翻雲的咽喉,右腳彈起,左腳閃電標前,活像一頭餓豹,俯撲向豐美的食物。

他的「左手刀」不啻虎豹的利齒銳爪。

浪翻雲眯起雙目,他看不到封寒,他的精神集中在封寒直標急劈而來的左手刀上。刀尖有若一點寒星,向着他咽喉奔來。

一陣低嘯有若龍吟,室內頓生漫漫劍雨。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法」,全力展開。

生死立決。

成功失敗,都變化於剎那之間。

乾虹青什麼也看不到,只覺眼前儘是刀光劍影,耳內滿貫劍嘯刀吟。

※※※

尊信門的快艇比初攻時增加了一倍有多,實力增至近兩千人。

赤尊信終於下了主攻的命令。

三百多艘快艇扇形散開,向漁翁撒網一樣,向怒蛟島合圍。

這次敵人蓄意將戰線擴展拉長,避免再被集中消滅。

要知怒蛟島的沿岸線綿長,只要有一個地方被衝破缺口,整條防線等於完全崩潰。

快艇進攻的範圍,除了東岸的碼頭外,還包括東南、東北和偏北的淺灘。

上官鷹站在碼頭上,心膽俱喪,對手實在太強,剛才若非利用凌戰天留下來的裝備,他們早已全軍覆沒。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想到位於主峰下的怒蛟殿,正是凌戰天的設計,易守難攻。現下與敵人硬拼,必無幸理,何不退守殿內,憑險而守,遠勝在此遭人屠殺。

上官鷹想到這裡,喝叫高樓上的鼓手道:「撤回怒蛟殿!」

身旁數十手下,一齊愕然以對。

撤退的鼓聲敲響。

準備死守沿岸的二千多精銳,潮水般倒流回島內。

怒蛟殿位於矗立島心的怒蛟峰下,只有一道長約三百級的石階,迂迴曲折地伸延上大殿的正門,其它地方或是懸崖峭壁,或是形勢險惡的奇岩惡石,飛鳥難渡。

昔日凌戰天親自督工,聘盡當地匠人藝工,經營十年之久,才大功告成。

怒蛟殿前有一個廣場,廣場的入口有兩條張牙舞爪的石龍分左右衛護,一條蛟龍望往正殿,另一條蛟龍血紅的眼睛,俯視着通上來的石階,負有監守的職務。

牠們是怒蛟幫榮辱的象徵。

※※※

室內光點散去。

浪翻雲覆雨劍還鞘。

封寒左手刀收回背上。

一坐一立,似乎並沒有動過手。

乾虹青雖然身在當場,但雙目為浪翻雲劍雨所眩,其它事物一點也看不到,有一剎那她甚至聽不到劍刀觸碰下的交鳴聲。

兩人交手的時間,似乎在瞬息間完成,又像天長地久般的無盡極。

那是難以形容的一刻。

封寒面色霍地轉白,跟着眼觀鼻,鼻觀心,好一會才回復先前模樣。

乾虹青知道封寒受了傷,表面上卻是全無傷痕。

浪翻雲依然大模大樣坐在那裡眯起雙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他是喜是怒。

封寒雙目寒光掠過,盯着浪翻雲道:「浪兄劍道上的修為大勝往昔,令小弟感到非常怪異,要知宇宙雖無極限,人力卻是有時而窮,所以修武者每到某一階段,往往受體能所束縛,不能逾越,難求寸進。」頓了一頓,似乎在思索說話的用辭,續道:「浪兄現今的境界,打破了體能的限制,進軍劍道的無上境界,成就難以想像,未可限量。」

眼中射出欣羨的神色,這世間能令他動心的,只有武道上的追求。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我也不過是比封兄走快半步,豈敢自誇,不過方才封兄運功強壓傷勢,可要使你最少多費半年時間,才能完全康復。」

兩人娓娓深談,仿似多年老友,沒有剛才半點仇人見面的痕跡。

乾虹青給兩人撲朔迷離的表現,弄得頭也大了好幾倍。

封寒緩緩答道:「早先我以一口真氣,由赤尊信船上潛泳來島,故能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這裡,目下兵慌戰亂,我要安然離島,怎能不壓下傷勢,事實上乃不得不如此。」

他說來神態自若,似乎不是述說本身的問題,比之昔才交手前,像換了另一個人,現下才是大家的風範。

浪翻雲張開雙目,精芒透射封寒,正容道:「封兄,小弟有一個問題,多年來懸而不決,希望由封兄親自證實。」

封寒嘴角一牽,露出了一絲罕有的笑容,似乎對浪翻雲的問題,早已瞭然於胸,道:「浪兄請說。」

浪翻雲道:「上次和今番交手,封兄都是只有『殺勢』,卻無『殺意』,封兄有以教我。」

乾虹青這時的興趣被引了出來,封、浪兩人第一次決鬥,是因為封寒的情婦龔容悅為浪翻雲所殺,所以成為死敵,故而封寒欲殺浪翻雲而後快,怎會對浪翻雲毫無殺意;但浪翻雲既有此言,自然不會是信口開河。

封寒道:「我也不知這事不能將你瞞過。龔容悅和封某早便恩盡義絕,況且她所作所為,兇殘狠毒,若非封某念在一點舊情,已出手取她性命,浪兄除之,封某不單不怨恨,反而非常感激。」

乾虹青感到兩人對答奇峰突出,離奇怪誕,既是如此,封寒為何又苦苦相迫。

封寒續道:「對手難求,尤其到了我們這個層次的高手,等閒不想無謂爭鬥,所以今日之前,除了你我之外,十大高手中,從沒有人切磋比試,遑論以命相搏。我亦不能厚顏迫人決鬥,何況這並不是可以迫得來的事。」說到這裡,他抬起頭來,好一會才道:「故當日我將錯就錯,詐作報仇,故而得到與浪兄兩次決鬥的良機,痛快呀痛快!」一副歡欣雀躍的模樣。

乾虹青心想,就是這種對武道的沉迷,才能使他晉身到這等刀道的境界。

遠方一陣陣鼓聲傳來。

浪翻雲咦了一聲,奇道:「上官鷹這小子絕不簡單,居然有進有退。」

乾虹青也感愕然,心想這不正是撤回怒蛟殿的訊號。

鼓聲提醒了三人,外面世界正有另一場生死爭逐。

浪翻雲道:「封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封寒爽快應道:「但說無妨。」

浪翻雲一揚下頷,翹向背後的乾虹青道:「此女背叛乾羅,生命危在旦夕,此處亦無她容身之地,還請封兄不怕麻煩,把她帶離本島,送到安全地點,那小弟就安心了。」

乾虹青眼圈一紅,浪翻雲的確設想周到,自己實在不宜留此,有封寒護送,勝比萬馬千軍,可是心中依依,又不想離開這特別的男子。

封寒道:「小事而已,浪兄放心。」

兩句話,決定了乾虹青的命運。

乾虹青欲言又止,終於將話吞回肚裡。

浪翻雲望向窗外。

天色開始發白。

黎明終於來臨。

白晝驅走了黑夜。

※※※

清新的空氣里,傳來濃重的血腥味。

長長蜿蜒向上伸展的三百多級石階上,滿布敵我雙方的屍體和殘肢。

最少有三百多人倒在石階上的血泊里。

攻擊才剛剛開始。

尊信門在赤尊信座下僅餘的六大殺神率領下,已雷霆萬鈞的氣勢,像刺刀檑木一樣衝破了怒蛟幫近百級距離的封鎖,攻至百級之上,怒蛟殿在望。

到了這裡,進展放緩起來,這處山勢收窄,石階的闊度只有五尺,比之山腳處寬達十五尺的石階,窄了三分之二,僅可容二至三人並肩而過。

長驅直上變成逐尺逐步爭取的血戰。

喊殺聲震撼着整道登山通往怒蛟殿的石階。

這怒蛟殿利守不利攻,若非尊信門有高手若「蛇神」袁指柔、「怒杖」程庭、「透心刺」方橫海、「大力神」褚期、「暴雨刀」樊殺及「沙蠍」崔毒、這六位著名凶人輪流主攻,紅巾盜早被趕落石階。

緩慢但卻在進展着,尊信門威震西陲的紅巾盜,推進至石階的中段約一百五十多級處,鮮血從雙方戰士的身上流出,順着石階流下去。

紅巾盜踏着死人的屍體,瘋狂向上死攻。

怒蛟幫的戰士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刻,借着以高壓低的威勢,奮不顧身地向攻上來的敵人痛擊。

空中長箭亂飛。

雙方就像兩股互相衝激的潮水,一倒卷向上,一反撞向下,在石階的中段濺出血的浪花。

赤尊信在山腳下,背後一列排開十二名漢子。每名漢子身上都有幾種不同的兵器,千奇百怪,無奇不有。這都是預備給赤尊信隨時取用的。赤尊信每次對敵,都揀取最能克制對手的武器,故能事半功倍,殺敵取勝。

赤尊信高大威武,雙目神光如炬,長發垂肩,身披黑袍。

一輪肉搏急攻下,紅巾盜又推進至第二百一十級石階處,還只有一百多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