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4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我一無所知。」

格得拿着豆莢繼續前行一會兒之後,就把它扔了。

「等你從四葉草的外形、氣味、種子,認識四葉草的根、葉、花在四季的狀態之後,你就會曉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質了,這比知道它的用途還重要。你說說看,你的用途是什麼?我的用途又是什麼?到底是弓忒山有用,還是開闊海有用?」又走了約摸半里,歐吉安才說:「要聆聽,必先靜默。」

男孩皺起眉頭,被人這麼一說,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他可不喜歡。但是,他抑制住不悅和不耐,努力表現出順服的樣子,希望能因此讓歐吉安教他些什麼,因為他渴望學習,渴望獲得力量。但漸漸地,格得開始認為,似乎隨便跟從哪個藥草夫或村野術士出來散步,都可以學得多些了。等到兩人沿着盤旋的山路西行,過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後,格得更是愈來愈不明白,歐吉安這位偉大的法師究竟有什麼偉大,他又有什麼魔法。因為每逢下雨,歐吉安連每個天候師都曉得的挪移暴雨的咒語也不說。像弓忒島或英拉德島這種術士雲集的島嶼,常可能看到烏雲緩緩從這邊跌到那邊,從這處滾到那處,因為一個接一個的法術會不斷把烏雲擠來擠去,直到把它們趕到海面上方,讓雨水平靜地落入海中。可是,歐吉安卻任憑大雨愛落哪兒就落哪兒,他只會找棵豐茂的冷杉樹,躺在樹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樹叢間,濕淋淋地生着悶氣,他想不通:要是過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寧願跟隨谷區那個老天候師,當他徒弟,至少還可以干着身子睡覺。格得一語不發,沒把內心的想法講出來。他的師父微微笑着,後來就在雨中睡着了。

日回後第一場大雪降在弓忒山巔時,師徒倆才抵達銳亞白鎮歐吉安的家。銳亞白小鎮坐落在高陵的岩石邊上,鎮名的意思是「隼鷹巢」。從高踞山陵的鎮上,可以遠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見到船隻進出雄武雙崖之間的海灣閘門。向西極目,越過海洋,可依稀看出歐瑞尼亞島的藍色群山。歐瑞尼亞島是內環諸島的極東島嶼。

法師的木屋雖大,搭建又牢固,但裡面用來取暖的,卻與十楊村的茅屋一樣,是壁爐和煙囪,而不是火坑。整棟屋子就是一個房間,其中一側的外面蓋了羊舍。西牆有個壁龕似的凹處,格得就睡那兒。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戶,看出去可以望見大海,但窗板得常常關着,以防着整個冬天由西邊和北邊猛吹過來的強風。

格得在這間房子裡度過了陰暗溫暖的冬天,日日所聞,不是屋外吹襲的風雨,就是下雪時的寂靜。他開始學寫字,並閱讀《赫語符文六百》。他很高興能學習這項知識,因為一個人若是少了這一項技能,只靠死記硬背的咒語、法術,是不可能真正精通魔法的。群島區的赫語雖不比其他的人類語言多有魔力,卻根源於太古語。太古語中,所有事物的名稱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語,就得先學習符文——這種早在世間島嶼浮出海洋之時就寫成的符號。

仍然沒有奇事及魔法發生。整個冬天不外乎翻動符文書沉重的書頁、落雨、下雪;歐吉安也許會在漫遊冰冷的樹林後返家,也許會在照顧羊群後進門,把沾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靜靜地在爐火旁坐下。接着,法師會細細聆聽,許久不語,那沉默會充塞整個房間,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連歐吉安似乎都忘了話語是什麼聲音;等到歐吉安終於開口,就宛如他當時才破天荒發明了話語似的,然而歐吉安講的,都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些諸如麵包和飲水、天氣和睡眠之類的簡單小事。

春天來臨時,世界轉眼明亮起來。歐吉安時常派格得到銳亞白鎮上方的草坡採集藥草,還告訴格得,愛待多久就待多久,給他整天的自由,走過雨水滿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陽光下的樹林和濕潤的綠色曠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興興地出門,到晚上才回來;但他也沒忘記藥草的事,爬山、閒逛、涉溪、探險時,他都留意尋找,每次總會采些回來。有一次,他走到兩條溪流之間的草地,那裡長滿了一種叫「白聖花」的野花。由於這種花很稀有,深受醫者稱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結果有個人比他更早到,是個女孩。他見過那女孩,曉得她是銳亞白老鎮主的女兒。格得原本不想與她攀談,她卻走過來,愉快地向他問好:「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雀鷹,是我們法師的高徒。真希望你告訴我一點法術!」

格得低頭注視着輕觸她白裙裙緣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悅,幾乎沒回答什麼,但女孩繼續講,她大方、無慮、主動的態度讓格得也慢慢輕鬆了起來。女孩個兒高,年齡與格得相仿,面色蠟黃,膚色淡得近乎白色。村裡的人都說,她母親來自甌司可島或某個諸如此類的外島。女孩長長的直發垂下來,宛如一道黑色瀑布。格得認為她長得很醜,但就在談話間,他內心卻漸漸產生一股欲望,想取悅她,贏得她的欽佩。女孩促使他談起以前怎麼用計操縱迷霧打敗卡耳格戰士的故事。她聆聽時,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卻沒說什麼讚美之詞。不一會兒,她換了個話題,問道:「你能把鳥獸叫到你身邊嗎?」

「能呀。」格得說。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懸崖里有個隼鷹巢,於是便叫隼鷹的名字,把它召喚下來。隼鷹飛來,卻不肯棲息在格得的腕上,顯然是因為女孩在場而退卻。只聽這隼鷹大叫一聲,鼓動生有條狀斑紋的寬大雙翼,飛上天空了。

「這種讓隼鷹過來的魔咒,叫作什麼?」

「召喚術。」

「你也有辦法叫亡靈到你身邊嗎?」

由於剛才隼鷹沒有完全遵從格得的召喚,所以格得以為她是用這個問題在取笑他。他才不讓她取笑呢,便平靜地說:「我想召喚,就有辦法。」

「召喚魂靈不是很難、很危險嗎?」

「難是難,但,有什麼危險的?」格得聳肩。

這一次,他確信女孩雙眼都流露出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愛情魔咒嗎?」

「那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本領。」

「也對,」女孩說,「隨便哪個村野女巫都會。那你會變換咒語嗎?你能像傳說中的巫師那樣,隨意變換自己的外形嗎?」

再一次,格得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借問題來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變,就有辦法。」

女孩開始央求格得隨意變個身形,老鷹、公牛、火焰、樹木都可以。格得以師父說過的一些閃爍言辭暫時搪塞女孩,卻不知道該怎麼斷然拒絕女孩的巧言勸誘;而且,他也不確定自己相不相信剛剛夸下的海口。他推說法師師父等着他回家,便離開了,第二天也沒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訴自己,應該趁着花兒盛開,多采些花回來。他去時,女孩也在那兒,兩人還一同赤腳踩着濕軟的草地,用力拔起地上的白聖花。春陽高照,女孩與格得說話時,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樣興高采烈。她又問到格得魔法,還睜大雙眼聆聽他講述的種種,這使得格得又開始自吹自擂。接着,女孩問他是否不肯施展變換咒語,當格得再度推託,女孩就把自己臉上的黑髮撥到後面,注視着他說:「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點輕視地微微一笑,說:「大概是你還太年輕了。」

這句話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沒多說什麼,但決心證明自己的本事給她看。他對她說,要是她想看,明天再來這個草地,說完後就離開了。格得回到家時,師父還沒回來。他直接走向書架,把架子上那兩本術典拿下來。那兩本書,歐吉安還從沒在他面前翻過。

他翻尋自身變形術的記載,可是由於符文讀起來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到。這兩本書十分古老,是歐吉安從他的師父「遠觀者」赫雷那裡得來,而「遠觀者」赫雷又從他的師父佩若高大法師那裡得來,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話時代。書中的字又小又怪,而且經過幾代不同的筆跡重寫、補遺,如今使用那些筆跡的人都已歸於塵土了。不過,格得勉強讀着,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於那女孩的問題和取笑一直在他心裡盤旋,所以他一翻到召喚亡靈那一頁,就停了下來。

正當格得讀着,把那些符文和記號一個個破解釐清時,他心中卻升起了一股恐懼。他兩眼仿佛被釘牢般無法移開,直到讀完整條咒語為止。

他抬起頭,發現屋內已暗了下來。他剛剛一直沒有點燈,就在黑暗中閱讀。現在他低頭俯視書頁,已經無法看清書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懼卻在他內心擴大,好像要把他捆綁在椅子上似的。他感覺發冷,轉頭環視時,好像看見有什麼東西貼伏在關着的門上,是一團沒有形狀、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團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還低語着,輕聲叫喚着他,但是他聽不懂那些話。

這時,房門霍然大開,一個周身綻放白光的男子走進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體突然激烈地大聲說話,驅散了黑影,細小的呼喚聲也因而消失。

格得內心的恐懼雖然就此逝去,但他依舊極度不安——因為周身發亮站在門口的,正是法師歐吉安,他手裡的那根橡木杖,也散發出耀眼的白光。

法師沒說什麼,他經過格得身邊,把油燈燃亮,再把書放回架上。這時他才轉頭對男孩說:「施展那種法術,一定會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險境。你是為了那種法術,才翻閱那兩本書的嗎?」

「不是的,師父。」男孩先是囁嚅,然後才羞愧地告訴歐吉安他在找什麼,還有尋找的原因。

「你不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嗎?那女孩的母親是鎮主的妻子,也是個女蠱巫。」

歐吉安的確說過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現在他才知道,歐吉安告訴他的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經是半個女巫了。說不定就是母親派女兒來找你攀談的。剛才說不定也是她把書翻到你讀的那一頁的。她效勞的那些力量不同於我效勞的,我不了解她的意志,但是我知道她對我沒有善意。格得,你仔細聽好,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危險必然環繞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環繞光亮?魔法不是我們為了好玩或讓人稱讚而玩的遊戲。想想看我們法術里說的每個字、做的每項行動,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惡。所以在張口或是行動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後的代價!」

由於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麼也沒教我,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自從跟你一起住了以後,我就什麼事也沒做,什麼東西也沒看到——」

「現在你已經看到一些東西了,」大法師說,「就在我進來時,那黑暗的門邊。」

格得默然無語。

屋裡很冷,所以歐吉安跪在壁爐邊生起了爐火。然後他繼續跪在地上,平靜地對格得說:「格得,我的小隼鷹,你不用綁在我身邊或服侍我。當初並不是你來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你的年紀還太輕,不能作這種選擇,但我也不能代你選擇。要是你真的那麼想學,我就送你去柔克島,所有高明的法術都在那裡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學的技藝,你都能在那裡學到,因為你的力量很強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驕傲要強大。我也願意把你留在這兒跟着我,因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會硬留着你,違背你的意願。現在你自己決定,要留在銳亞白,還是去柔克島。」

格得呆立在原地,內心惶惑。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漸漸喜愛這個名叫歐吉安的人了,歐吉安曾經一觸便醫好他,也不從曾發怒。格得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愛他。他注視着斜倚在煙囪一隅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剛才綻放的光芒,驅走了黑暗中的邪惡。他很渴望留在歐吉安身邊,繼續同他遊走森林,久久遠遠,好學習如何沉靜。可是,另一種渴望也在他心中躍動不止,他期待光榮,也想要行動。要使法術嫻熟,追隨歐吉安似乎是一條漫漫長路,一條耗費時日的無名小徑,而他其實或許可以迎着風,直接航向內極海,登上「智者之島」,那裡的空氣因魔法而明亮,還有大法師在奇蹟中行走。

「師父,我去柔克島。」他說。

就這樣,數日後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晨,歐吉安陪格得從高陵的陡坡大步下來,走了十五英里路到達弓忒島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龍大門的守衛,一見法師駕臨,立刻舉劍下跪相迎。守衛認得歐吉安,他們一向待他為上賓——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於自願,因為十年前歐吉安曾讓該城免于震災。要不是有歐吉安,那場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樓夷為平地,震落岩石封堵住雄武雙崖間的海峽了。當時,幸虧歐吉安對弓忒山說話,安撫它,如同鎮服一隻受驚嚇的猛獸,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顫動。格得曾聽人提起這件事,而此刻,他驚見守衛都向他沉靜的師父下跪,才又想起這件軼事。他仰目一瞥這個曾經鎮服地震的人,幾乎感到畏懼,但是,歐吉安的面容平靜如昔。

他們往下走到碼頭,港口長連忙過來歡迎歐吉安,詢問有何需要效勞之處。法師說明情況,港口長立刻表示有艘船要開往內極海,格得可以作為旅客乘船。「他要是會法術,他們說不定還可以請他擔任捕風人,因為那艘船上沒有天候師。」

「這孩子會一點造霧法,但不懂海風。」法師說着,一手輕放在格得肩上,「雀鷹,你還是個陸地人,可別打海洋和海風的主意。港口長,那艘船叫什麼名字?」

「叫『黑影』,從安卓群嶼裝載了毛皮和象牙來,要到霍特鎮去。是艘好船,歐吉安師父。」

大法師一聽到船名,臉色就沉了下來,但他說:「就搭那艘船去吧。雀鷹,把這封信交給柔克學院的護持。一路順風,再會!」

歐吉安的道別話僅止於此。一說完,他便轉身從碼頭大步往坡上的街道走去,格得孤單單地站着,目送師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