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5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小伙子,你跟我來。」港口長說着,把格得帶到「黑影」準備啟航的碼頭。

一個孩子在一座五十英里寬的島嶼日日面海的懸崖下的村莊成長,卻不曾登船,也不曾把手指伸入鹹水中,似乎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這個陸地人曾是農夫、牧羊童、放牛童、狩獵人、工匠,他把海洋看成是一片咸而無常的領域,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距離自己村子兩天腳程的另一個村子,便是陌生異地;距離自己島嶼一天航程的另一個島嶼,純粹是傳聞,是由海面遠眺的茫茫山丘,不像他所行走的紮實土地。

所以對不曾從高山下過來的格得而言,弓忒港是個令人生畏又叫人驚嘆的地方。碼頭、船塢、系泊處,共約半百船艦,有的在港邊停泊,有的被拖來準備修理,有的收了帆槳停靠在泊口;水手用奇異的方言大聲講話;碼頭工人背扛重物,快跑穿梭經過桶子、箱子、纜繩、槳堆等等;大鬍子商人身穿毛茸茸長袍,一邊講話,一邊小心走過黏糊糊的水上石路;漁夫卸下漁獲;桶匠叩叩敲敲;造船人咚咚打打;賣蟹人叫叫賣賣;船主吼吼嚷嚷。在這一切之外,是波光粼粼的靜寂海灣。雙眼、雙耳和腦子都深受衝擊的格得,跟隨港口長走到「黑影」系泊的寬闊碼頭,再由港口長領着去見船長。

既是法師拜託的事,不消幾句話,船長即同意讓格得作為乘客前往柔克島。港口長於是讓男孩單獨留在船長那兒。「黑影」的船長高大肥胖,穿件毛皮鑲邊的紅斗篷,與多數安卓群嶼商人一樣。他連一眼也沒瞧格得,只問:「小子,你會操控天氣嗎?」

「會。」

「你會喚風嗎?」

格得只能說不會。

一聽他說不會,船長便要他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待着。

這時,槳手陸續登船。這艘船預定傍晚以前駛至港外停泊口,然後利用黎明退潮啟航。

格得根本找不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只好盡力爬到船尾堆積貨物的地方,緊緊抱住貨堆,觀看一切。槳手跳上船來,他們都是結實漢子,手臂特壯。碼頭工人把水桶滾到船塢,再安到槳手的坐凳底下。這艘建造精良的船,載重量大,吃水深,可是被岸邊波浪一推一送,也是會稍微顛晃。舵手在船尾柱的右邊就位,等候船長下令。船長坐在龍骨和船首交接的一塊支撐厚板上,船首雕刻着安卓島的古代蛇形。船長高吼開船的命令之後,「黑影」被解纜,由兩條划艇牽引離開船塢。接着,船長高吼:「開啟槳眼!」每邊各十五支大槳「咔」的一聲,同時開劃。船長旁邊一名小男孩負責打鼓,槳手弓起有力的背,依鼓聲划槳。宛如海鷗展翅飛翔之易,這艘船輕輕鬆鬆劃出去。港市騷亂嘈雜的聲音,一下被拋在後面,他們劃入海灣寂靜的水域。弓忒山白色的山巔突出水面,仿佛懸掛在海上。船錨在行經雄武雙崖南側下風處的一個淺灣時被拋擲出去,船隻停泊在夜色中。

船上七十名水手,有幾個和格得一樣年輕,但都舉行過成年禮了。這些年輕人邀請格得過去與他們一同餐飲。這些水手看起來雖然粗野,而且愛講笑話嘲弄人,但不失友善。他們叫格得「放羊的」——這是當然,因為格得是弓忒島人。但除了這些,水手並沒有什麼不敬之舉。格得的外貌和一般十五歲男孩一樣高壯,旁人是稱讚也好,是揶揄也好,他的反應都夠敏銳,因此在船上頗得人緣,甚至頭一個晚上他就已經與大家打成一片,並開始學習船上的工作了。這很稱船上那些高級船員的意,因為船上沒有地方容納無所事事的旅客。

沒有甲板的船上,塞滿了人和帆具以及貨物,船員幾乎沒有什麼空間,也完全談不上舒適,但格得的舒適又是什麼呢?那天晚上,他躺在船尾捆成一卷一卷的北島生毛皮上,仰望港灣上方的春夜星空,遠望城市點點黃燈,時醒時睡,滿心歡喜。黎明前,潮汐回退,他們收錨,輕緩地把船隻從雄武雙崖間劃出海。日出染紅後方的弓忒山頭時,他們升起主帆,經弓忒海向西南方前進。

和風吹送他們駛經巴尼斯克島與托何溫島。第二天,群島區的「心臟」與「壁爐」黑弗諾大島便已然在望。其後整整兩天,他們沿着黑弗諾的東岸行駛時,都可以看見島上的青綠山丘,但是他們卻沒有靠岸。不出幾年,格得便有機會踏上這塊陸地,或在世界的中心觀看黑弗諾大港口的白色塔樓了。

他們在威島北岸的港灣肯伯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在飛克威灣入口處的一個小鎮過夜;第三天經過偶島北角,駛入伊拔諾海峽。他們在那裡把船帆降下,改為划槳,因為這一帶,總有一側是陸地,也一定能和其他船隻打招呼,無論是大小船隻或商人貨賈,他們有的常年行駛海上,載運着奇貨從外陲區而來;有的則像麻雀跳躍似的,只在內極海各島嶼間往來。

從熙熙攘攘的伊拔諾海峽南轉之後,他們背對着黑弗諾島航行,經過阿爾克、伊里安,這兩座島僅中等大小,城市卻很多。接着,由內極海駛向柔克島的那段航程,開始下雨起風。

夜裡,風力轉強,他們降下船帆與桅杆。次日一整天划槳前進。這艘長船雖然平躺在波浪之上,雄渾前行,但船尾的舵手掌着長舵槳,注視擊打大海的天雨時,卻除了滂沱大雨,什麼也看不見。藉由磁石指引,他們轉向西南,雖然還算清楚該怎麼行駛,卻不知道是在穿越什麼水域。水手談到柔克島北方的沙洲,也提起柔克島東邊的波里勒斯岩。格得在一旁靜聽。有人爭論說,他們現在可能早就進入柯梅瑞島南方的開闊水域了。

海風越來越強,被吹碎的巨浪變成水沫飛濺。雖然他們依舊划槳向西南前進,但每個人的划槳工時縮減了,因為風雨中划槳非常辛苦。連較年輕的槳手,也都是兩人負責一支槳。自從駛離弓忒島以後,格得也和其他水手一樣輪班划槳。沒划槳的人要去汲水,因為大量海水飛湧入船里。大風吹襲的海浪,有如冒煙的山脈在狂奔。大伙兒任風雨打在背上,雖然又痛又冷,始終沒歇手。鼓擊聲穿透暴風雨的轟隆聲,有如怦怦心跳。

一名水手跑去替代格得的划槳班,要他去船首找船長。船長那件斗篷的鑲邊上,儘管雨水奔瀉,但他照舊像只大酒桶似的,頑強挺立在甲板上。他低頭看格得,問:「你有辦法減小這風勢嗎,小伙子?」

「不行,先生。」

「對付鐵,你行嗎?」

船長的意思是,格得能不能扭轉羅盤指針,讓它指出柔克島的方向——指出他們需要的方向,而不是指北。那種技巧是海洋師傅的訣竅之一,但格得照舊得說:他不會。

「既然這樣,你就必須等我們到了霍特鎮,另外找船載你去柔克島。因為現在,柔克島一定在我們西邊,但這樣的風雨,只有靠巫術才能帶我們航越這片海到柔克島。而我們的船必須一直向南行駛。」

格得不喜歡船長這個安排,因為他曾聽水手談起霍特鎮,曉得它是個怎樣無法無天的地方:往來的船隻盡幹壞事,很多人被抓去當奴隸賣到南陲。

他回到原本划槳的位置,與同伴合力劃,這位同伴是個壯實的安卓少年。他耳朵聽着鼓聲咚咚,眼睛看着船尾懸掛的燈籠隨風跳動:那盞燈籠真是薄暮急雨中受折磨的一抹微光。在一起一落用力划槳的節奏中,只要能有空當,格得儘量向西望。有一次,船被海浪高舉起來時,在那片黑壓壓霧茫茫的海水之上,雲層之間,他突然瞥見一丁點亮光,看似夕陽餘暉,但不是夕陽那種紅色,而是清亮的光。

他的划槳夥伴沒看見那光亮,但格得大叫說有。船隻每次被海浪高舉起來時,舵手也拼命看,總算見到格得所說的光亮,但他回吼說,那是夕陽餘暉。於是,格得叫一個正在汲水的年輕人替他劃一下槳,自己設法走過板凳中間的窄小走道。行走時,他必須緊抓雕龍的船緣,才不會翻出船外。到了船首,他大聲對船長說:「先生!西邊那光亮是柔克島!」

「我沒看見什麼光亮呀!」船長大吼。格得急忙伸手遙指,結果,在疾風暴雨、巨浪滔天的大海西邊,大家都瞧見了那個放射清晰光芒的亮點。

船長立刻高聲叫舵手西行,駛向那光亮。他不是為了他的旅客,而是為了不讓他的船再承受暴風雨。他對格得說:「乖乖,你說話倒像個海洋巫師。但我可告訴你,在這種鬼天氣之下,如果你把我們帶錯方向,到時候我會把你丟出船,叫你游泳去柔克島!」

現在,他們雖然不用搶在暴風雨前頭行駛,卻必須划船橫穿過風向。這可難了,因為海浪正面衝擊船舷,所以老是把船往南推離新航線。而且海水一再打進船里,汲水動作不能稍歇。而槳手也得留神,免得船隻左右搖晃時,先把他們拉回的槳抬出海水,順勢再把他們整個人拋擲在板凳之間。

由於暴風雨的關係,烏雲蔽空,天色幽暗,但他們有時還是可以看見西邊那光亮,這就足夠讓他們據以調整航線,勉力前進了。最後,風力稍微減弱,那光亮漸漸變大。他們繼續划行,好像每劃一下,就多躲開暴風雨一點,也多駛入清朗的空氣一點。那情形宛如穿過一張簾幕進入一處清朗的天地,而在那處清朗天地里,空中和海面都泛發日落後的紅光。從浪頭上方看去,他們見到不遠處有座高圓的綠色山丘,山下是一座建在小海灣里的小鎮,海灣里的船隻都安靜地定錨而泊。

舵手倚着他的長舵槳,回頭大叫:「先生!那是真的陸地,還是巫術變的?」

「你這沒頭沒腦的笨蛋,繼續保持前進方向!劃呀,你們這些沒骨氣的奴子奴孫!任何一個傻瓜都看得出來,那就是綏爾灣,還有柔克島的圓丘呀!劃!」

於是,槳手隨着鼕鼕鼓聲,疲乏地把船划進海灣。灣內無風無雨很寧靜,所以他們可以聽見鎮上的市聲及鐘聲,與暴風雨的轟隆巨響遠遠相離。島嶼周圍一英里外的北方、東方和南方,烏雲高懸;但柔克島上方,天空寧靜無雲,星斗正一顆顆露面放光。

第三章

巫師學院

THE

SCHOOL

FOR

WIZARDS

當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與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伴告別。他爬上碼頭時,大伙兒都歡歡喜喜在後頭大聲祝福他。

綏爾鎮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擁在窄小陡斜的幾條街上,可是在格得看來,就像一座城市一樣,實在不曉得該往哪裡走才好。他向碰到的頭一個鎮民打聽,哪兒可以找到柔克學院的護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會兒,才說:「智者不需要問,愚者問了也徒勞。」講完便徑自沿街走開。格得只好繼續爬坡上行,一直走到一座廣場。廣場的其中三面是築有尖銳石板屋頂的房舍,第四面是一棟雄偉建築,牆上僅有的幾扇小窗比房舍的煙囪頂端還要高,那建築採用堅實的灰岩建造而成,看起來像是碉堡或城堡。它底下的廣場區搭了些市場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來往。格得走過去詢問一位提着一籃貽貝的老婦,老婦回答:「學院護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爾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說完就提着貽貝繼續叫賣去了。

那棟雄偉建築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門,格得走過去用力敲。有位老人來開門,格得對他說:「我帶來一封信,是弓忒島的歐吉安法師要我交給這島上學院護持的。我要找那位護持,但不想再聽什麼謎語或取笑了!」

「這裡就是學院。」老人溫和地說,「我是守門人。你若進得來,就進來。」

格得移步向前。他覺得自己已穿過門檻,實際卻還站在原本所在的門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結果仍立於門檻外的原地。門檻里的守門人眼神平和地看着他。

格得感到憤怒大於困惑,因為這似乎是對他的加倍捉弄。於是他伸手出聲,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過他的「開啟術」,那是姨母所有咒語中的至寶,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畢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個魔咒,所以把持門檻的力量完全不為所動。

開啟法術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後,他注視着門檻內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進不去,除非你幫我。」

守門人回答:「說出你的名字。」

格得又呆立不動。因為除非碰到大於性命的危險,否則一般人決不會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聲說。接着他向前移步,進了門檻。可是他仿佛覺得,光雖然在他身後,有個黑影卻緊隨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