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6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他原以為門檻是木製的,進門後轉身一看才發現,其實是沒有接縫的牙制門檻。後來他才知道,那門欄是用巨龍的一顆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進來後合上的那扇門,則是由光亮如洗的龍角製成。外頭的白日天光穿透龍角門,微微照亮屋內。龍角門內面雕鏤了「千葉樹」。

「歡迎光臨,孩子。」守門人說完,沒再多言,即帶領格得穿過許多廳廊,到了距離外牆很遠的一個寬廣內庭。內庭沒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鋪設,未鋪石材的一塊草地上有座噴泉,正在陽光照射的幾棵小樹下噴着水。格得獨自在那兒等候。他雖然靜靜站着,心卻狂跳不止,因為他好像感覺四周有靈氣和力量在運行,他也明白這地方不僅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為堅固的魔法營造而成。他就站在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間裡,而這裡竟開闊通天。突然之間,他注意到有個穿白衣的男人,正透過流淌的噴泉看着他。

兩人四目相遇時,有隻小鳥在枝頭高鳴。那一瞬間,小鳥的啁啾、流泉的話語、雲朵的形狀、擺動樹葉的風勢,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仿佛也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

而後,那一瞬間消逝,他和天地萬物都恢復原狀——或者說,幾乎恢復原狀。他上前跪在大法師跟前,把歐吉安的親筆信函遞上。

柔克學院的護持倪摩爾大法師是位老翁,據說他是世上最年邁的人。他開口親切地向格得表示歡迎,話音震顫如鳥鳴。他的頭髮、鬍鬚、長袍都是白的,看上去仿佛所有的黑暗與重荷,都因歲月緩慢流逝而濾淨,使這位法師宛如漂流百年的浮木,僅餘白殘與耗損。

「我的眼睛不行了,沒辦法看你師父寫的信。」他顫聲道,「孩子,你念給我聽吧。」

信是用赫語符文寫的,格得努力辨認後,大聲朗讀。內容很簡要:「倪摩爾閣下!若形勢無欺,今日我送來的這位,他日將成為弓忒島絕頂卓越的巫師。」信末署名不是歐吉安的真名,而是歐吉安的符文:「緘口」。其實,格得至今還未知曉他師父的真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來,我們加倍歡迎。歐吉安年少時從弓忒島來這兒學習,和我很親近。好了,孩子,先說說你的航行經過和遇到的特別的事吧。」

「大師,旅程很平順,只是昨天有一場暴風雨。」

「是哪艘船把你載來的?」

「黑影號,是安卓島的貿易船。」

「是按誰的意思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師先注視格得,然後望向別處,開始講些格得聽不懂的話,像一位龍鍾老人,心思在過往歲月及各島嶼間流轉時的喃喃自語。可是,在這段喃喃自語之間,卻穿插稍早小鳥啁啾及噴泉流淌的話語。大法師不是在施咒,但聲音里卻有股力量觸動了格得的心緒,使他感到惶惶然,頃刻間,他似乎看見自己在一處古怪的荒地上,單獨站在許多黑影間。但他自始至今都一直站在陽光遍灑的內庭,聆聽噴泉漾落。

一隻甌司可島的大型黑色渡鴉在庭內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師的白袍子邊停佇,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斜眼瞪視着格得。它在倪摩爾大法師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這位老巫師便不再念念有詞,微笑了起來。

「孩子,你去玩吧。」大法師終於開口,像對小孩說話一樣。

格得再次向大法師單膝下跪。起身時,大法師不見了,只有那隻黑鳥站着注視他,伸着嘴,像要啄那根業已消失的木杖。

小鳥說話了,格得猜那是甌司可島語。「鐵若能,悠絲巴!」它咿咿呀呀叫着,「鐵若能,悠絲巴,歐瑞可!」然後便與來時一樣,很神氣地走了。

格得轉身離開內庭,忖度着該往哪裡去。

拱廊下,迎面走來一名高個兒青年,他禮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賈斯珀,黑弗諾島上優格領主恩維之子。今天由我為您效勞,負責帶您參觀這座宏軒館,並儘量回答您的疑問。先生,我該如何稱呼您?」

格得這個山村少年,畢生從未和富商巨賈或達官貴人的公子爺相處,他一聽眼前這傢伙滿嘴「效勞」「先生」,還鞠躬作揖,只覺得是在嘲弄他,便不客氣地簡單回答:「別人叫我雀鷹。」

對方靜候片刻,似乎在等一個較像樣的回禮。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杆,稍微轉個方向,開始帶路。賈斯珀比格得年長兩三歲,身材很高,舉手投足流露出僵硬的優雅,如舞者般裝模作樣(格得心想)。賈斯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後頭。

第一站,他帶格得去衣帽間。既然進了學院當學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間裡找件適合自己的斗篷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選好斗篷穿上,賈斯珀便說:「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員了。」

賈斯珀說話時,總是隱約帶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氣話里尋找到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興地回答:「難道法師是靠服裝打扮就算數了嗎?」

「倒不是。」年長的男孩說,「但是我曾聽說,觀其禮,知其人。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好?」

「隨你的便,反正我對宏軒館不熟。」

賈斯珀帶領格得順着宏軒館的走廊參觀,給他看幾處寬闊的院子和有屋頂的大廳。「藏書室」是收藏術典和秘語卷冊的地方,寬廣的「家爐廳」則是節慶時全校師生聚首之處。

樓上眾塔房是師生就寢的小房間。格得睡在南塔房,他的房間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綏爾鎮家家戶戶陡斜的屋頂及遠處的大海。房間裡與其他寢室一樣,除了角落裡擺了一張草床外,別無家具。賈斯珀說:「我們這裡生活非常簡樸,但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我習慣了。」格得說畢,想表示自己不輸給眼前這個客氣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着說,「我猜你剛來時一定不習慣吧?」

賈斯珀注視着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諾島優格領主的子嗣,你怎麼可能曉得我習慣什麼、不習慣什麼?但他說出口的卻只是:「這邊走。」

兩人還在樓上時,已聞鑼聲響起,於是他們就下樓到膳房的長桌邊進午餐。同時用膳的,約有百餘個男孩和青年。隔着炊房和膳房間的遞菜口,每個人一邊與廚子開玩笑,一邊自行從冒着熱氣的大碗裡,把食物舀到個人盤中,再走到長桌邊找個喜歡的位子坐下。

賈斯珀告訴格得:「聽說不管多少人來這張桌子就座,總會有位子。」看起來位子確實足夠。桌邊有一群群鬧哄哄、吃飯講話都很豪邁的男孩;還有些人年紀較長,他們的灰斗篷領口都有銀扣環。那些大孩子比較安靜,或獨自一人,或兩兩成雙,每人臉上都帶着嚴肅沉思的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賈斯珀帶格得去和一個名叫維奇的大個兒少年同坐,維奇很少講話,只顧專心吃東西。他說話有東陲人的口音,膚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賈斯珀及多數群島區的人是紅褐色皮膚,而是黑褐色皮膚。維奇為人率直,舉止毫不虛矯。他吃完後先抱怨食物,然後轉頭對格得說:「至少這裡食物還不至於像學院裡很多事物一樣是幻象,足夠撐托肋骨。」格得聽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覺喜歡這少年,而且很高興他願意在餐後待在他們身邊。

三人一同進鎮,讓格得熟悉環境。綏爾鎮的街道沒幾條,都很短,卻在屋頂挑高的房子間彎來繞去,叫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這個小鎮古怪,鎮民也古怪,雖然與別鎮居民一樣,不外乎漁夫、工人、技匠等,但他們都太習慣這個智者之島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是半個術士。格得早已發現,這裡的人講話如打謎。要是看見小男孩變成魚,或是房子飛到半空中,也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因為他們曉得那是學童惡作劇。而且就算看到,也沒人會擔心,修鞋的照舊修鞋,切羊肉的繼續切羊肉。

爬坡走過學院後門外,繞越宏軒館的幾個花園之後,這三個男孩走過一座橫跨綏爾河清流的木橋,行經樹林和草地,繼續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領他們穿越幾座橡樹林。由於太陽明艷,橡樹林蔭特別濃密。左邊不太遠的一座樹林,格得一直沒辦法看清楚,雖然好像總在不遠處,卻不見小路通往那裡。他甚至無法辨識那林子長的是什麼樹。維奇瞥見格得在凝望那片樹林,便輕聲說:「那是『心成林』,我們現在還不能進去,可是……」

陽光曬熱的草地上,黃花遍開。「這是星草花。」賈斯珀說,「以前,厄瑞亞拜奮勇抵禦火焰領主入侵內環諸島時,伊里安島遭大火焚燒,灰燼隨風飛揚,所到之處,就長出了星草花。」賈斯珀對着一朵凋萎的花吹氣,鬆浮的種子隨風上揚,在陽光下有如火星點點。

他們沿着小徑上坡,來到一座大綠丘的山麓。這綠丘渾圓而無樹,正是格得搭船來,進入被施咒的柔克島海域時,曾從船上遙見的綠丘。賈斯珀在山腳止步。「在黑弗諾家鄉,我常聽人讚嘆不已地舉述弓忒島的巫術,所以早就想見識了。如今我們有了來自弓忒的師弟,而此刻我們又碰巧站在柔克圓丘的山麓。由於圓丘根柢深入地心,所以無論在這裡施展什麼法術,效力都特別強大。雀鷹,你為我們施個法術吧,展現一下你的力量。」

格得張皇失措,呆住了,什麼也沒說。

「賈斯珀,慢慢來,讓他自在些時候吧。」維奇以其坦率作風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術,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門人不會讓他進來。既然如此,他現在表演和以後表演不都一樣?對不對,雀鷹?」

「我不會法術,也沒有力量,」格得說,「你們把你們剛剛說的表演給我看看。」

「當然是幻術嘍,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戲花招,像這樣!」

賈斯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綠草。只見他所指之處,淌下一道涓涓細流,而且慢慢擴大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摸那道流泉,感覺濕濕的,喝起來涼涼的,儘管這樣,卻不解渴,因為那是虛幻的山泉。賈斯珀念了別的字之後,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舊在陽光中搖曳。「維奇,換你了。」賈斯珀臉上露出慣有的陰冷微笑。

維奇搔搔頭,很傷腦筋的樣子,但他還是抓起一把泥土,開始對那把泥土唱念,並用深褐色的手指捏壓揉擠,突然間,那把泥土變成一隻像熊蜂或毛蒼蠅的小昆蟲,嗡嗡嗡飛越柔克圓丘,不見了。

格得站着看傻了,很心虛。除了少數幾項村野巫術用來集合山羊、治療疣瘤、修補鍋子、移動物品的咒語以外,他還懂什麼?

「我才不玩這種把戲。」格得說。維奇聽格得這麼說,也就作罷,因為他不想鬧僵。賈斯珀卻說:「為什麼你不玩?」

「法術不是遊戲,我們弓忒人不會為了好玩或贏取稱讚而施法術。」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們施法術的目的是什麼?」賈斯珀問,「為了錢嗎?」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隱藏無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賈斯珀笑了笑,倒無惡意。他引領格得與維奇繞過柔克丘,繼續前進。格得滿心不悅地跟在後面,很想發火,因為他曉得自己剛才表現得像個笨蛋,而他把這全怪在賈斯珀頭上。

當晚,柔克島巫術學院的宏軒館全然寂靜,格得躺在沒有燈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對這地方,他感到生疏;對過去曾在此地施展過的法術和魔法,他感到畏怯。種種感受和想法沉甸甸地壓着他。他的身軀被黑暗籠罩,內心則充滿恐懼,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別處,只要不在柔克島上便行。

沒想到,維奇就在此時來到他房門口,詢問可否進來聊聊。他是藉助一小枚懸在頭頂上方的幻術假光,照亮行路走來的。他與格得閒聊,先問格得有關弓忒島的事,然後很懷念地講起他自己在東陲的家鄉。維奇談到,傍晚時分家鄉各村莊爐火冒出來的煙,如何飄在小島間寧靜的海上;那些小島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扣兒圃、卡圃、猴圃、芬圍、肥米墟、易飛墟、狗皮墟、斯乃哥等等。為了讓格得明了家鄉島嶼的形狀,維奇用手指在地上描繪,那描線隱隱發光,有如用銀棒繪成,一會兒才漸漸消退。維奇來學院已經三年,不久就可以升為術士。表演那些初級魔法之於他,如同飛行之於鳥,一點也不稀奇;但是他有一項更了不起的天生技藝,那就是「友善」。從那晚起,維奇經常提供並贈與格得的是一種確定、開放的友誼,而格得也總是自然而然予以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