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7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不過,維奇對賈斯珀也同樣友善。到學院第一天,在柔克圓丘的山麓,格得曾遭賈斯珀愚弄,這件事格得一直不肯忘卻,賈斯珀好像也不肯忘卻。他對格得說話,口氣一直都禮貌,但面帶嘲弄的微笑。格得的自尊心不容藐視或輕侮,所以他發誓,有朝一日他要向賈斯珀和以賈斯珀為首的一幫師兄弟證明:格得的力量有多強大。這些師兄弟儘管會耍一些聰明的把戲,但沒有一人曾運用巫術救過全村人;他們也不曾有人讓歐吉安寫明說,將來會成為弓忒島最偉大的巫師。

以此維繫着自尊心,格得以強大的意志力完成學院給予的工作,以及灰斗篷師父們傳授的各種課程、手藝、歷史、技術等等。那幾位穿灰斗篷的師父,大家習慣以「九尊」合稱。

每天有一段時間,格得跟隨「誦唱師父」研讀英雄行誼與智慧詩歌。第一課是最古老的一首:《伊亞創世歌》。接着,格得與十二位同門跟隨「風鑰師父」學習風候和天候的技藝。整個春天及初夏,每個晴朗的日子,他們全待在柔克灣的小船內,練習用咒語駕船、鎮浪、對風說話、升起大法術風。這些都是錯綜複雜的技術,格得常因風向突然迴轉、船帆轉向,而被帆桁打中腦勺;或是和另一艘船相撞,雖然他們有整個大海灣可以航行;或是大浪突然來襲,把他船上的三個男孩意外掃出去游泳。

有些日子,課程是在比較平靜的岸上探險。這種課程是跟隨「藥草師父」學習,他會教大家認識藥草的種類與生長的方式。「手師父」則教他們變換的基本法術或一些戲法與魔術。

格得熟稔所有的課程,不到一個月,就已經比來了一年的師兄優秀了。他尤其敏於學習幻術,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術,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師父是個和藹爽朗的老者,擁有取之不盡的快活機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蘊含技藝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問這問那,而手師父也總是微笑着把格得想學的教給他。有一天,格得由於一心想讓賈斯珀出醜,便在「形似庭院」問手師父:「師父,您教的這些咒語都很類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往施法的力量一鬆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現在,我把一顆卵石變成鑽石,」格得說着,抽動手腕,口念一咒,就變出了一顆鑽石,「但是我要怎樣才能讓它保持鑽石的樣子?要怎麼鎖牢變幻法術,讓鑽石持久?」

手師父注視格得手中閃閃發光的鑽石,它明亮得有如龍藏至寶。老師父口念一字:「拓。」格得手中的鑽石立刻變成粗糙的灰卵石,鑽石就不見了。師父把卵石取過來握着。「在『真言』里,這種岩石叫『拓』。」老師父溫和地看着格得,說,「它是柔克島製造出來的一小顆石頭,也是一小撮可以讓人類在上頭生活的干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術的變換,你可以使『拓』看起來像鑽石,或是花、蒼蠅、眼睛、火焰。」那粒小岩石隨着老師父叫出的名字,一再變換形狀,最後又變回岩石,「但這些都只是『形似』。幻象愚弄觀者的感覺,是幻象使觀者『看、聽、感覺』,以為那東西好像變了,但幻象並沒有改變物質本身。倘若要把這顆岩石變成鑽石,你必須變換它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樣做以後——即使只是將天地間這一微小的部分變換,也是改變了天地。要變,是有辦法變的,確實可以,沒有錯,那是『變換師父』的本領,那項本領等你做好必要的準備之後,遲早會學到。不過,如果不曉得變換了以後,緊接着會出現什麼好壞結果,即使只是一樣物品、一顆小卵石、一粒小沙子,也千萬不要變換。宇宙是平衡的,處在『一體至衡』的狀態。巫師的變換能力或召喚能力,會動搖天地平衡,那種力量是危險的,非常危險。所以,務必依知識而行,務必視需要才做。點亮一盞燭光,即投出一道黑影……」

老師父再度注視那顆卵石。「你瞧,一塊岩石本身就是好東西。」他說着,漸漸不那麼嚴肅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島嶼全是鑽石構成,那我們可有苦日子過啦。孩子,對於幻象,欣賞就好,讓岩石還是當岩石吧。」他微微笑着,可是格得不滿意。無論誰緊緊追問法師,想問出法術訣竅,法師就一定與歐吉安一樣,會講什麼平衡、危險、黑暗啦等等。可是,任何一位巫師若已超越這些幻象兒戲,而臻至召喚術、變換術等真正的法術時,肯定有足夠的力量,可以隨心所欲,按照自己認為的最佳狀態去平衡天地,並運用個人光亮把黑暗驅趕回去。

他在轉角遇見賈斯珀。自從格得的學業開始在學院各處廣受讚美以來,賈斯珀對格得說話好像更加友善客氣,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鷹,你看起來鬱鬱不樂,」他說,「你的魔咒戲法失效了嗎?」

格得如以往一樣,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賈斯珀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所以他只顧回答問題,而沒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經厭倦戲法,厭倦這些虛幻的把戲了,它們只適合娛樂那些在城堡和領地里悠閒度日的老爺。柔克島傳授給我的唯一真法術,是製造假光,還有一點天候法術。其餘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兒。」

「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兒,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險。」賈斯珀說。

格得聽了這話,有如當面被賞了一個巴掌,立刻朝賈斯珀上前一步。可是,這位年長的男孩微笑着,好像剛才說的話並無侮辱之意,只僵硬優雅地點點頭,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着賈斯珀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憤怒。他發誓,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敵手,不只是幻術,連力量也要贏過他。他要證明自我,羞辱賈斯珀;他不會讓那傢伙站在那裡,用優雅、輕蔑、怨恨的態度瞧不起他。

格得沒有深思賈斯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曉得自己為什麼怨恨賈斯珀。進學院以來,其他學徒很快就發現,不管是運動或積極學習,他們都很少能成為格得的對手,所以大家談起格得時,不是稱讚,就是鼓勵,師兄弟都說:「格得是天生的巫師,永遠不會被打敗。」只有賈斯珀一人,既不稱讚格得,也不迴避他,一直微微笑着,那神態確實是看輕格得。既然獨獨賈斯珀一人與他作對,那他一定要讓賈斯珀難堪才行。

格得執著於這場對抗,任其滋長,並將其視作個人自尊的一部分。他沒有想通,或者說不肯想通的一點是:在這股對立中,潛藏着手師父溫和警告過的各種危險和黑暗。

格得不受純粹的憤怒驅動時,很清楚自己遠不是賈斯珀或其他師兄的對手,所以也就照例埋首工作,如常學習。夏末,工作稍微減少,也比較有時間運動。師兄弟們或在港口進行法術船賽,或在宏軒館的庭院舉行幻宴,或利用漫長的黃昏在樹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時,雙方都隱形,只聽見彼此的說話聲和笑聲在樹木間移動,大家循着即明即滅的幻術假光,彼此追趕或閃避。秋天來臨,大伙兒重回工作,練習新魔法。如此這般,格得在柔克島的頭幾個月,充滿熱情和驚奇,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與七位師兄弟被送去柔克島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處。孤立塔內單獨住着「名字師父」,他的名字「坷瑞卡墨瑞坷」,在任何一種語言裡都不具意義。孤立塔方圓數英里內無一農莊或住戶。它矗立在北角懸崖上,陰陰森森,冬天海上的雲層,灰灰沉沉;八個初習生跟隨名字師父,必修的功課就是一排排名字,無止無盡。塔中高房內,與眾徒弟同室的坷瑞卡墨瑞坷高居首席,書寫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須在午夜之前記住,否則屆時墨跡自動消退,只剩空無一字的羊皮紙張。塔內寒冷昏暗,終年寂靜,僅有的聲音是師父執筆寫畫的聲音,偶爾一聲嘆息,發自某個學徒。培尼海上一個小島「婁叟」,沿岸每個岬角、島端、海灣、響聲、海口、海峽、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統統要學會。學徒如果抱怨,師父或許什麼也不說,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會說:「欲成為海洋大師,必知曉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格得有時會嘆氣,但從未抱怨。學習每個地方、每樣事物、每個存在的真名,雖然枯燥難解,但格得在這種學習中,看到他所冀求的力量,就像寶石般躺臥在枯涸的井底,因為魔法存在於事物的真名里。他們抵達孤立塔的頭一晚,坷瑞卡墨瑞坷曾告訴他們這點,雖然他後來沒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沒忘記:「很多具備雄厚力量的法師,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尋找一項事物的名字——一個已然失卻或隱藏不顯的名字。儘管如此,現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備,就算到世界末日,也還是無法完備。只要你們仔細聽就會明白為什麼。陽光下的這個世界,和沒有陽光的另一個世界,都有很多事物與人類或人類的語言無關,在我們的力量之上,也還有別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唯有使用『地海赫語』或地海赫語所寄生的『太古語』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龍的語言,創造世界眾島嶼的兮果乙的語言,也是我們的詩歌、咒語、法術、妖術所用的語言。但到了今天,太古語已潛藏在我們的赫語裡,而且產生了變化。比如,我們稱海浪上的泡沫為『蘇克恩』,這個字由兩個太古詞彙構成:『蘇克』——羽毛,與『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蘇克恩』,仍無法操縱泡沫,必須用它的太古語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幾個太古語的字詞,法師懂得更多。但我們不懂的還更多,有的因年代久遠而散失,有的則藏而不顯,有的只有龍和地底的太古之力才通曉;還有一些則根本沒有生物知道,當然也沒有誰能悉數習得,因為那種語言廣袤無邊。

「道理就在這裡。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盡皆知,沒有問題。可是,我們稱為『內極海』的那片海洋,在太古語裡也有自己的名字。既然沒有東西會有兩個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內極海以外的全部海洋』。當然它的意思也不僅止於此,因為還有數不清的海洋、海灣、海峽,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個海洋法師瘋狂到想要對暴風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術就不僅要念出『伊尼恩』,還得講出全群島區、四陲區,以及諸多無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塊、每一方。因此,給予我們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時限制了這個力量的範圍。也因此,法師只可能控制鄰近地帶那些他能夠精準完備地叫出名字的事物。這樣也好,因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惡分子或智者之中的愚頑分子,一定早就設法去改變那些不可改變的事物了,那麼『一體至衡』勢必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會淹沒我們冒險居住的各個島嶼,太古寂靜中,一切聲音和名字都將消失。」

格得長久思考這些話,已然透徹了悟。可是,這項課業莊嚴的特質,終究無法使待在孤立塔一整年的長期研讀變得容易或有趣一點。一年結束時,坷瑞卡墨瑞坷對格得說:「你的啟蒙功課學得不錯。」之後便沒再多說。巫師都講真話;而且,辛苦一年才學會的那些名字操控技巧,只是格得終生必須繼續不斷學習的開端而已。由於學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師兄弟早一步離開孤立塔;這就是格得獲得的僅有的讚美了。

初冬,格得踽踽獨行,沿着冷清無人的道路,向南穿越島嶼。夜晚來臨,雨落了下來,他沒有持咒驅雨,因為,柔克島的天氣掌握在風鑰師父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樹下避雨。他裹緊斗篷躺着,想起歐吉安師父。他猜想,師父這時可能依舊在弓忒高地繼續秋日漫遊:露天夜宿,把無葉的樹枝當屋頂,滴落的雨絲當牆壁。想到這裡,格得微笑起來,因為他發現,每每想起歐吉安,總帶給他安慰。他滿心平靜入睡,寒冷的黑暗裡,雨水喃喃。待曙光醒轉,雨已停歇,格得看見一隻小動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縫裡取暖安睡。望着那動物,格得頗感驚奇,因為那是一種名叫「甌塔客」的罕見獸類。

甌塔客只見於群島區的南部四島:柔克、安絲摩、帕笛、瓦梭。體型小而健壯,臉寬,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帶棕斑。它們不會叫,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牙齒無情、脾氣猛烈,所以沒有人把它們當寵物豢養。格得撫摸着伏在手邊的這一隻,於是它醒來打個哈欠,露出棕色小舌和白牙,一點也不怕格得。「甌塔客。」格得一邊喚道,一邊回顧在孤立塔所學的千萬種獸名,最後,他用太古語真名叫喚這動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

甌塔客安坐在格得張開的手中,開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內,讓它跨伏在那兒。白天裡,它有時會跳下來,倏地躥進林中,但最後總會回來。有一次回來時還叼着它抓到的一隻木鼠,格得笑起來,叫它把木鼠吃了,因為當天是日回節慶之夜,也是他禁食的齋戒期。格得就這樣在雨濕的傍晚經過柔克圓丘,看見宏軒館的屋頂上方,有許多假光在雨中閃耀。待他進了宏軒館,眾師父和師兄弟在燈火通明的大廳歡迎他。無家可回的格得,感覺好似返家一樣,很高興重見這麼多熟悉的面孔,尤其是見到維奇深褐色的臉龐。帶着大大的微笑上前歡迎格得。格得才知道這一年他有多麼想念這位朋友。維奇已在秋季升為術士,不再是學徒了,但這並沒有成為兩人之間的障礙,他們一見面就暢聊起來。格得感覺和維奇重逢的這第一個小時裡,他所講的話比在孤立塔一整年所講的還多。

大伙兒在家爐廳的長桌旁落座,準備啟用慶祝日回的晚餐時,甌塔客依舊跨騎在格得肩頭。維奇看見這隻小動物,很驚奇,一度伸手想撫摸它,但甌塔客張開利牙咬了他一下。維奇笑了起來,說道:「雀鷹,聽說受野生動物青睞的人,連岩石、流泉等太古之力也會用人類之聲對他們說話。」

「人家說,弓忒島的巫師常馴養動物,」坐在維奇另一邊的賈斯珀說,「我們倪摩爾老師父就養了只渡鴉。詩歌中也曾提到,阿爾克島的紅法師用一條金鍊子牽着野豬。但我還沒聽過有哪個術士會在帽兜里養老鼠。」

聽了這番話,大伙兒都笑起來,格得與大家一同歡笑。那一晚是歡樂的節慶之夜,與同伴們共度節慶,置身在溫暖和快活中,格得很開心。不過,賈斯珀這次講的笑話,與他以前講的笑話一樣,都讓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島島主是光臨學院的賓客之一,島主本人也是知名術士,曾是柔克島大法師的徒弟,所以有時會在日回節慶或夏季長舞節回來。他偕同夫人來做客,偶島夫人苗條又年輕,亮麗如新銅,烏黑的秀髮上戴着鑲貓眼石的冠冕。由於難得見到女子坐在宏軒館的廳堂內,有幾位老師父不以為然地斜目注視她;但年輕的男士都張大了眼凝視。

維奇對格得說:「我願意為了這樣的美人,全力施展宏偉的魔法……」他嘆口氣,笑了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女人呀。」格得回答。

「葉芙阮公主也只是個女人,」維奇說,「但由於她的緣故,英拉德島全部變成廢墟,黑弗諾島的英雄法師辭世,索利亞島也沉入海底。」

「那都是老故事。」格得雖這麼說,卻也開始注視偶島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講的世間美人,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誦唱師父已經唱完《少王行誼》。接着,在場師徒齊唱《冬日頌》。賈斯珀利用眾人站起來之前的短暫空當,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爐邊那張坐着大法師、眾師父與貴賓的桌子旁,拜謁偶島夫人。賈斯珀已是個青年,長得魁梧俊秀,斗篷領口有銀色環扣,因為他也是今年升為術士,銀色環扣就是術士的標記。夫人冠冕上的貓眼石在黑髮的襯托下,熠熠生輝。她微笑靜聽賈斯珀講話,在場師父也都慈祥頷首,同意賈斯珀為夫人表演一段幻術。賈斯珀讓一棵白樹由石地板里冒出來,枝幹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樑。每根樹枝上的小樹枝都掛着發亮的金蘋果,每顆蘋果都是一個太陽,因為這棵樹是一棵「年樹」。忽然間,枝幹間飛出一隻小鳥,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着,所有的金蘋果光澤漸暗,變成種子,每顆種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樹枝落下,發出如雨的聲音。霎時飄來一陣香氣,樹葉在搖擺中變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術至此便逐漸淡去。偶島夫人開心地叫了起來,她耀眼的頭頻頻向這位青年術士頷首,讚賞他的法力。「你來我們偶島居住吧——可以吧,老爺?」夫人孩子氣地詢問嚴肅的丈夫。但賈斯珀只說:「夫人,等我把師父們傳授的技巧練習精通,當得起您的讚美時,我會樂意前往,而且永遠甘心為您效勞。」

賈斯珀取悅了在場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聲附和眾人的讚美,但內心卻沒有附和。「我還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對自己說。從那刻起,當晚所有的歡樂便在他心中變得黯淡陰沉。

第四章

釋放黑影

THE

LOOSING

OF

THE

SHADOW

是年春,不管是維奇或賈斯珀,格得都很少見到,因為他們已升為術士,可以跟隨「形意師父」在秘密的心成林研習。學徒級的學生不能進入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軒館,與眾師父學習術士必修的技巧。「術士」是已學會魔法,但還沒執手杖的弟子。術士必修的技巧有:呼風術、氣候控制術、尋查與捆縛術、法術編造、法術寫構、算命術、誦唱術、萬靈療術、藥草術。格得夜裡獨自在寢室,總會在書本上方放置燈火或燭火的地方,變出一小團假光,研讀「進階符文」及「伊亞符文」——這類符文皆用於宏深大法。

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學會,學徒們因而紛紛謠傳,有哪些師父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有史以來最聰明的學生。這項傳聞漸傳漸誇大,甚至把甌塔客也扯了進來,說它是精靈假扮,會在格得耳邊悄聲傳達智慧。甚至還有傳言,格得初抵學院時,大法師的渡鴉曾以「准大法師」的遠景向格得致敬。

無論大家是否相信這些傳言,也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格得,多數學生都欽佩格得,也渴望在格得領導大家競賽取樂時追隨他,畢竟春日的暮光漸長,格得罕見的野性也有勃發之時。不過,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努力持守驕氣和脾氣,所以很少加入大伙兒的比賽。格得雖置身於師兄弟之間,但維奇不在,他就沒有朋友了,而他也沒想過自己想要有個朋友。

格得十五歲了。要學習巫師或法師的高超技術,他還太年幼。但格得學習各種幻術都奇快無比,以至於那位年紀尚輕的「變換師父」也在不久後就開始單獨教導格得,傳授變形真法了。變換師父解釋,為何把一樣東西真正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時,必須重新命名,才能維持咒語的效力;他還告訴格得,如此一來,變換後的東西周遭事物的名稱和本質,將受到何等的影響。他也提到變換法術的危險,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巫師改變個人形狀之後,極可能被自己的法術定住。由于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輕的變換師父不由得受到驅動,而一點一點多教些;漸漸地,他不只傳授格得變換術,甚至開始指導格得「變換大法」,並把《變形書》借給他研讀。這些事,大法師都不知情,變換師父這麼做雖然出於無心,其實是不智之舉。

格得也跟隨「召喚師父」一同習法。召喚師父是個嚴肅的長者,由於長年傳授艱深沉鬱的巫術,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鬱了。他教的不是幻術,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喚光、熱等能量,以及牽引磁力的力量,還有人類理解為重量、形式、顏色、音聲等的那些力量。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於宇宙深奧的巨大能量。那種力,人類再怎麼施法,再怎麼使用,也無法耗盡或使之失衡。學徒們雖然早已認識天候師父及海洋師父呼風喚海的那類技藝,但是只有他曾經讓眾學徒見識到,為什麼真正的巫師只在需要時才使用這種法術:因為召喚這些塵世力量,等於改變了這個世界,而這些塵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說:「柔克島下雨,可能導致甌司可島乾旱;東陲平靜無浪,西陲可能遭暴風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後的影響,否則千萬不要任意行動。」

至於召喚實體和活人、喚醒神靈和亡魂、召祈無形等等,那些咒語都是召喚人類技藝和大法師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對學生談起。有一兩次,格得試着引導師父透露一點這種秘術,可是師父沉默不語,反而表情嚴厲地注視格得良久,害格得漸感不安起來,就不再說什麼了。

格得在施行召喚師父教他的那些次級法術時,的確偶爾會感到不安。那本術典上有幾頁也有某些符文看起來好像很熟悉,他卻不記得在什麼書上看過。施行召喚術時必說的某些片語,他也不喜歡講。這種種總是讓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間裡的黑影,想起大門緊閉的房間裡,黑影從門邊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這些想法和回憶拋開,繼續施法。他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碰到這種恐懼和幽暗的時刻,純粹是因為他個人無知而產生的暗影。他只要學得愈多,懼怕的事物就會愈少;等到他最後擁有巫師的全部力量時,就一無所懼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個月,全校師生再度聚集在宏軒館慶祝月夜節及長舞節。那一年,這兩個節日出現在同一天,所以節慶將持續兩晚。這種情況每五十二年才會發生一次。節慶的頭一個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圓之夜。曠野間有笛子吹奏,綏爾鎮到處是鼓聲和火炬,歌唱聲響遍柔克灣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時,柔克學院的誦唱師父開始誦唱長詩《厄瑞亞拜行誼》。那首詩歌講述黑弗諾島建造白色塔樓的經過,以及厄瑞亞拜如何由伊亞太古島出發,經過群島區和各邊陲,抵達西陲的最西邊,並在開闊海的邊緣遇見歐姆龍。最後,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蓋,倒臥在歐姆龍的龍骨之間,一同棄置在偕勒多島的孤獨海岸邊,但他的劍卻高懸在黑弗諾島最高塔樓的頂端,至今仍在內極海海面上的夕陽霞光中閃現紅光。詩歌唱畢,長舞開始。鎮民、師父、學生、農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擁在柔克島街上,置身燠熱的灰塵和暮色中,一同隨着鼓聲、管樂、笛聲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灘和海上。天空圓月高懸,音樂聲融合在碎浪聲中。東方既白,大伙兒便爬上海灘,走回街道,鼓聲停了下來,只有笛子輕柔傾訴着。當天晚上,群島區每個島嶼都是這樣慶祝:一種舞蹈、一種音樂,把眾多被海洋分隔的島嶼連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