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第3章

茨威格



我說這話的腔調里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激烈的東西。因為你也站起來,注視着我,態度不勝驚訝,非常親切。你抓住我的雙肩,說道:「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說着,你的目光一直射進我的心靈深處,仿佛想把我的形象牢牢記住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進入我的身體,在裡面探索、感覺、吮吸着我整個的生命,這時我相信,盲人終於重見光明。他要認出我來了,他要認出我來了!這個念頭使我整個靈魂都顫抖起來。

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你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對你來說,從來也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陌生,否則——你絕不會幹出幾分鐘之後幹的事情。你吻我,又一次狂熱地吻我。頭髮給弄亂了,我只好再梳理一下。我正好站在鏡子前面,從鏡子裡我看到——我簡直又羞又驚,幾乎跌倒在地——我看到你非常謹慎地把幾張大鈔票塞進我的暖手筒。我在這一瞬間怎麼會沒有叫出聲來,沒有扇你一個嘴巴呢!——我從小就愛你,並且是你兒子的母親,可你卻為了這一夜付錢給我!

我對你來說不是別的,只不過是夜總會的一個妓女而已。你竟然付錢給我!被你遺忘還不夠,我還得受到這樣的侮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東西。我要走,趕快離開。我心裡太痛苦了。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擱在書桌上,靠近那隻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隻花瓶。我心裡又產生一個強烈的願望,不可抗拒的願望,我想再嘗試一次來提醒你:「你願意給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嗎?」——「當然樂意,」你說着馬上就取了一朵。「可是這些花也許是一個女人、一個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吧?」我說道。「也許是,」你說,「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給我的,我不知道是誰送的;所以我才這麼喜歡它們。」

我盯着看你:「也許是一個被你遺忘的女人送的!」你臉上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氣。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你:「認出我來,認出我來吧!」我的目光叫道。可是你的眼睛微笑着,親切然而一無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

我快步向門口走去,因為我感覺到,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可不能叫你看見我落淚。在前屋我幾乎和你的僕人約翰撞個滿懷,我出去時走得太急了。他膽怯地趕快跳到一邊,一把拉開通向走廊的門,讓我出去,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我正面看他、噙着眼淚看這形容蒼老的老人的這一剎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這一瞬間老人認出我來了,可他從我童年時代起就沒有看見過我呢。為了他認出我,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雙手。我只是把你用來鞭笞我的鈔票匆忙地從暖手筒里掏出來,塞在他的手裡。他哆嗦着,驚慌失措地抬眼看我——他在這一秒鐘里對我的了解比你一輩子對我的了解還多。所有的人都嬌縱我,寵愛我,大家對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乾乾淨淨,只有你,只有你從來也沒認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現在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只除了你。可你是我的什麼人呢,你從來也沒有認出我是誰,你從我身邊走過,猶如從一道河邊走過,你碰到我的身上猶如碰在一塊石頭身上,你總是走啊,走啊,不斷向前走啊,可是叫我永遠等着。曾經有一度我以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你這飄忽不定的人兒。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夜之間他就殘忍地撇開我走了,一去永不復返。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孤苦伶仃。我一無所有,你身上的東西我一無所有——再也沒有孩子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行字,沒有一絲回憶,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會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聞。既然我對你來說雖生猶死,我又何必不樂於死去,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又何必不遠遠走開?不,親愛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苦拋進你歡樂的生活。不要擔心我會繼續逼着你——請原諒我,此時此刻,我的孩子死了,躺在那裡,沒人理睬,總得讓我一吐心中的積鬱。就這一次我得和你說說,然後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這些年來我一直默默地待在你的身邊一樣。可是只要我活着,你永遠也聽不到我這呼喊——只有等我死去,你才會收到我的這份遺囑,收到一個女人的遺囑,她愛你勝過所有的人,而你從來也沒認出她來,她始終在等着你,而你從來也不去叫她。也許說不定你在這以後會來叫我,而我將第一次對你不忠,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聽見你的呼喚:我沒有給你留下一張照片,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印記,就像你也什麼都沒給我留下一樣;今後你將永遠也認不出我,永遠也認不出我。我活着命運如此,我死後命運也將依然如此。我不想叫你在我最後的時刻來看我,我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輕鬆,因為你在遠處並不感到我的死。要是我的死會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頭暈得厲害……我的四肢疼痛,我在發燒……我想我得馬上躺下去。也許一會兒這勁頭就會過去,也許命運對我開一次恩,我用不着親眼看着他們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實在寫不下去了,別了,親愛的,別了,我感謝你……過去那樣,就很好,不管怎麼着,很好……我要為此感謝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我心裡很舒服:要說的我都跟你說了,你現在知道了,不,你只是感覺到,我是多麼愛你,而這愛情不會讓你受到任何牽累。我不會使你若有所失——這使我感到安慰。你那美好光明的生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的死並不給你增添痛苦……這使我感到安慰,你啊,我親愛的。

可是誰……誰還會在你的生日給你送白玫瑰呢?啊,花瓶將要空空地供在那裡,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氣息,我的輕微的呼吸,也將就此消散!親愛的,聽我說,我求求你……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為了讓我高興高興,每年你過生日的時候,——過生日的那天,每個人總想到他自己——去買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照我說的去做吧,親愛的,就像別人一年一度為一個親愛的死者做一台彌撒一樣。可我已經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給我做彌撒,我只相信你,我只愛你,只願在你身上繼續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麼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是不聲不響地活那麼一天,就像我從前活在你的身邊一樣……

我求你,照我說的去做,親愛的……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請求,也是最後一個請求……我感謝你……我愛你,我愛你……永別了……

他兩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後,他長時間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的小姑娘,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混亂不堪,就像嘩嘩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塊石頭,閃爍不定,變幻莫測。陰影不時湧來,又倏忽散去,始終構不成一個圖形。他感覺到一些感情上的蛛絲馬跡,可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他仿佛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他都夢見過,常常在深沉的夢裡見到過,然而也只是夢見過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書桌上的那隻藍花瓶上。瓶里是空的,這些年來第一次在他生日這一天花瓶是空的,沒有插花。他悚然一驚,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寂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百感千愁一時湧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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