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的陶醉 - 第2章

茨威格

「我怎麼可以穿你的衣裳呢,姨媽?」她結結巴巴地說,「這些衣裳我穿起來恐怕太華貴了吧?」

「胡說!你穿上肯定比我更合適。安東尼早就嘟嘟囔囔嫌我穿的衣服同年齡太不相稱了。他恨不得我穿得跟他在哈恩丹(23)的姑奶奶們那樣:又厚又重的黑綢禮服把人遮得嚴嚴實實一直到皺領(24)以上,並且按新教的規矩把衣領扣得緊緊的,頭上還得戴上過漿的白色女式小帽。要是你穿上這一堆東西,他會覺得比我穿要好上一千倍。好了,來看看吧,說說你今晚最喜歡穿哪一件?」

於是她信手拿起——早已湮沒無聞的時裝女郎做示範表演時那種動作的靈巧勁兒,此刻又突然回到她的腕間——一件薄如輕紗的連衣裙,敏捷熟練地抖開放在自己身上比試。這件象牙色的衣裳色調柔和,鑲着日本花邊,看上去春意盎然。第二件拿起來看的,是黑油油的綢子加紅彤彤的火苗印花。第三件是墨綠色的,鑲了銀白色滾邊。三條連衣裙克麗絲蒂娜都覺得穿上像天仙一般美麗,以致她簡直不敢想自己可以希冀、可以享用它們。因為,怎麼能做到把這樣華貴艷麗而又薄得幾乎一碰就破的衣服穿在自己那毫無保護的身上而又不時時刻刻感到膽戰心驚呢?穿着這色澤美麗、宛如輕紗的東西怎樣走路,怎樣行動呀?穿這種衣服難道不要經過訓練嗎?

可是,她畢竟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啊!雖說不敢希冀,然而愛美的天性卻依然迫使她用熾熱渴求的目光看着這些高級衣服。她的鼻翼激動地起伏着,手也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這是因為,她的手指多想輕輕地摸一摸這些衣料呀。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衝動。姨媽從早年當時裝小姐的體驗中,深知這種貪戀的目光,深知這種凡是女人看到奢侈品時都擺脫不了的強烈衝動;看到這個文靜的金髮姑娘眸子裡突然迸射出來的火花,她不禁微笑了;這熾熱的目光忽閃忽閃地從這一件衣服跳躍到另一件,猶豫不決,飄忽不定。在這類事情上十分老練的姨媽心裡明白,不管她選中哪件,事後都會後悔不該撂下別的。看着看着,她心中不由得升起給着了迷的女孩子再加一把勁、再添一把火的欲望,覺得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樂事。「唔,我說你不用着急,我把三件全留給你好了,你從這裡面挑一件你覺得最中意的今天穿,明天再試別的吧。絲襪和內衣我也都一塊兒給你拿來了——現在只缺點化妝品,讓你那沒有血色的臉蛋紅潤一些。如果你覺得合適,我們這會兒就去百貨商店,把你在恩加丁需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哎呀,姨媽,」又吃了一驚的女孩子嚇得慌忙喘着氣說,「我怎麼可以……我怎麼能讓你一下子破費那麼多呢!這間屋子對我來說也太貴了,真的,只需要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就足夠了。」然而姨媽只微笑不語地打量她。「現在,」她帶着命令的口吻說道,「我這就領你到我們的美容師那裡去,讓她給你化化妝,打扮打扮,像你這樣的長頭髮,在我們那兒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我告訴你,待會兒你的頭髮不再耷拉在脖子上了,你會馬上感到腦袋非常輕鬆自在的。不,別犟了,這些事我比你懂,你就聽我的安排,甭操心了。現在你準備一下,我們的時間是足夠的。安東尼這會兒在打撲克,他每天下午都要玩這玩意兒。晚上,咱們得把你打扮得煥然一新去見他,走吧,孩子。」

在大百貨公司,各種包裝着衣物的紙盒應聲飛也似的從架上取下擺到她們面前。一件棋盤格圖案的衛生衫被選中了。另外又挑了一條麂皮腰帶(系上它,腰肢的線條就格外分明),一雙淺褐色的、還散發着新皮那種沖鼻香氣的結實皮鞋,一頂運動帽,幾雙不同顏色的緊腿長襪,以及各種名目繁多的小件物品。——這樣,克麗絲蒂娜就可以去到試衣室,像蛻皮似地把自己那件討厭的襯衫脫下來,而隨身帶來的窮酸相,也就這樣一起被塞進紙盒消失了。眼不見心不煩,看不見這些可恨的東西,她立即感到渾身輕鬆得出奇,似乎她的全部懼怕心理也永遠被藏匿到紙盒子裡去了。在另外一家商店裡,又添置了幾雙便鞋、一條真絲頭巾以及諸如此類使人心花怒放的東西;初見世面的克麗絲蒂娜,對這一新的購物奇蹟驚嘆不已:買什麼都不問價錢,買什麼都不怕「太貴」,你只管挑、只管要,毫不費神,不假思索,轉眼大包小包就都捆好,並且還由百貨商店派人在你不知不覺間飛快地送到你家裡去。你還沒敢開口要,你的願望就實現了:簡直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然而卻令人陶醉、令人心曠神怡、美不可言。克麗絲蒂娜心甘情願地投身到這個奇蹟的漩渦之中,聽任姨媽擺布,每當姨媽從錢包里掏錢,她就怯生生地把頭扭開不看,竭力去聽別人說話,竭力避免聽到價錢的數字,因為姨媽在她身上花的錢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得難以想象!她多少年的開銷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半個小時多呀。不過等到她們走出了商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萬分感激地、瑟瑟發抖地拉起恩人的手臂,親吻這隻善良的手。姨媽見她這副受寵若驚的惹人憐愛的模樣,微笑着說:「現在輪到頭上了!我帶你到一個女理髮師那裡去,利用你理髮的時間我去找兩個朋友,估計不在,我把名片放在那兒也就行了。一個鐘頭後你就會面目一新,那時我再來接你。你可以好好注意一下她怎麼替你打扮。唔,就是現在你也已經大大變樣了。理完髮我們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呢。」克麗絲蒂娜的心怦怦跳着,順從地跟着姨媽來到一間瓷磚墁地、鏡子閃閃發亮的理髮室。屋裡充滿了甜蜜的暖意,瀰漫着香皂和各種香精那愜意的、宜人的清香。旁邊,一架電吹風機像山風一樣呼呼地唿哨着。女理髮師是一個機敏的翹鼻子法國女人,她細聽着姨媽向她發出各種各樣的指示,克麗絲蒂娜聽不懂多少,也不想去弄明白它們的含義。她這時驀地體驗到一種新的樂趣:聽任擺布、排除意念、坐等紛至沓來的意外驚喜。理髮師讓她在舒適的轉椅上坐下,姨媽走了;她輕輕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盡情領略着這使人感到異常舒坦的昏昏欲睡的滋味,耳邊響着理髮推子的咔噠聲,脖頸上有一種鋼鐵的涼絲絲的感覺,聽着這個活躍的女人在低聲絮叨一些她聽不懂的話。她呼吸着柔和、濃郁的香霧,聽任別人靈巧的手指和甘美的髮油、香水從自己的頭髮和脖子上輕輕地、麻酥酥地掠過。千萬別睜開眼睛,她想。也許一睜眼這一切全都是幻覺吧。千萬別發問!盡情品嘗這舒適的假日滋味吧:自己總算也得到休息了,不是伺候別人,而是被人伺候了。好好把兩手舒舒服服地放在懷裡,聽任別人為自己服務,服務到自己身上,可得好好品嘗一下這種少有的、懶洋洋地躺在靠椅中讓人服侍的感受,充分品嘗這渾身酥軟、飄飄欲仙的滋味,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官享受,幾年、幾十年不曾體驗過了;她閉着眼睛,置身於這一片溫煦的香氣包圍之中,回想起上一次:她,一個小女孩,躺在床上,已經發了幾天高燒;後來燒退了,媽媽給自己端來了雪白香甜的杏仁酪,爸爸和哥哥坐在床沿上,每個人都在替她操心,為她操勞,都是那樣溫柔善良。隔壁的金絲雀喳喳叫着,唱着調皮的小曲兒,床鋪多麼溫暖、軟和,用不着去上學了,人人都對自己體貼入微;玩具就擱在被子上,可她躺得太舒服了,懶洋洋的不想擺弄它們;唔,最好還是閉着眼睛好好體驗一下這種無所事事、一切全由別人代勞的滋味吧。二十幾年來她不曾回憶起孩提時代這次慵倦懶散、一身舒適的經歷,現在呢,這種感受又突然出現了。人的皮肉是有記性的,那感受過溫暖的前額是有記性的呀。手腳麻利的女理髮師問了幾次諸如「您還想再短些嗎」這樣的問題,但她每次都只回答一句:「隨便吧。」然後有意避開不看舉在她身邊的鏡子。不,千萬千萬別攪擾這種神仙般無事一身輕、一切聽憑人安排、自己悠然超脫於一切慾念和行為之外的美好感覺啊!雖說支使別人——這輩子第一次支使人,像老爺太太們那樣發號施令,按自己的心愿做這做那,也有它迷人的吸引力。現在,從一個小巧的磨光玻璃瓶中,香水正噴灑在她的頭髮上,刮臉刀片無比輕柔地在她的皮膚上癢酥酥地擦過,她頓時覺得頭上輕鬆得出奇,後頸項裸露在空氣中,立時感到一陣新鮮和清涼。其實她何嘗不想向鏡子裡瞅上一眼,可還是抑制住自己沒有這樣做,因為閉着眼睛能延長這夢幻般的陶醉、銷魂之感呀!她正沉浸在這樣的心情中,早已又有另一位理髮女郎像家神(25)般輕盈地在她身邊坐下,為她修指甲,與此同時,原先那位理髮師在她的頭髮上燙出秀美的波浪。這兩件事,她也服服帖帖地聽任她們擺弄,然後,勤快的女美容師說了聲「Vous

êtes

un

peu

pâle,

Mademoiselle」(26)之後,就用各種口紅、眉筆、胭脂為她塗嘴唇、勾眉毛、抹雙頰,她也同樣一聲不響地順從着。這一切,她在這完全排除了各種慾念、十分舒坦的昏昏然、飄飄然的心境中既看見了又沒有看見,因為她被香氣縕的潮濕空氣麻醉了,幾乎弄不清這一切究竟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呢,還是在另一個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全新的「我」身上。她只是宛如夢中一般,紊亂而虛幻地經歷着一次奇遇,同時也有點害怕會突然從這個美夢中驚醒。

終於,姨媽回來了。「太好了,」她帶着行家的口氣對美容理髮師說。按照她的意思,理髮師又從這些脂粉、眉筆、口紅、香水中包裝了一部分給克麗絲蒂娜帶走,然後,姨媽決定兩人一起去散步。克麗絲蒂娜站了起來,但仍不敢照鏡子。她只覺得脖子後面異常輕鬆。當她邁開步子往外走,不時偷偷地低頭看一眼那平整、筆挺的裙子,那花哨的長襪,那光亮、雅氣、合腳的皮鞋時,她感到自己的步履矯健多了。她嬌滴滴地依偎在姨媽身上,聽姨媽給她說東道西,講解看到的一切。是啊,這一切是多麼美好呀:面前是一片悅目耀眼的綠色,群峰突兀,錯落有致,眼界開闊;半山坡上,傲然聳立着座座豪華城堡——賓館;一路上,華貴的高級商店在炫示着它們櫥窗里的高級商品;皮大衣、首飾、鐘錶、古玩,這一切同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高山所呈現的那種孤獨淒清的威嚴並存,令人感到多麼奇特、多麼陌生啊!套着漂亮籠頭的馬兒也煞是好看,狗也十分可愛,還有人,這些把自己打扮得像阿爾卑斯山的山花一樣五彩繽紛的人們,他們多好看啊!到處是明媚的陽光,一切都籠罩在無憂無慮的氣氛之中,一個她夢想不到的沒有工作的世界、沒有貧窮的世界!姨媽告訴她山峰的名字,賓館的名字,同她們擦肩而過的一些名流、要人的名字,她滿懷敬畏地聆聽着,又滿懷敬畏地抬頭仰望這些名人,心中愈來愈感到她居然有幸躋身其間是個奇蹟。她一邊聽着,一邊驚奇自己竟然有資格在這裡漫步,這種事竟然也得到人家准許,越想越覺得心裡犯嘀咕:在這個地方經歷着這些事情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正當她神思恍惚、耽於遐想的時候,姨媽終於看了看表。「我們得回去了。現在離晚餐只有一個小時,安東尼最討厭的就是不守時間。」

當她回到賓館,打開自己的房門時,屋內已被晚霞塗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過早降臨的夜幕,使一切顯得朦朧而寂靜。惟有開着的陽台門後那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還保留着它那深邃、飽滿和醒目的碧藍,而在屋裡,所有的顏色都變得迷離恍惚,色影融合在一起了。克麗絲蒂娜走到陽台上,面對着一派大好風光,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幅在自己眼前迅速展開的大自然的彩色畫卷。首先是浮雲漸漸失去它們那耀眼的白色,接着便逐漸從一抹淡淡的紅暈變成濃重的鮮紅,仿佛那巨大的星球的急速降落也使它們這些原本高傲地俯視地面、對萬物皆無動於衷的白雲受到感染而動了情似的。接下去,片片陰影從山坡後驀地升起,它們白天瑟縮在樹木後面,單薄、零散;此刻卻嘯聚在一起,稠密、勇猛,洪水般黑壓壓地從谷底急速湧向山巔。面對這一景象,這顆被強烈震撼的心靈在擔心着:這一片黑暗會不會連山峰峰頂也立時淹沒,而使這壯觀的全景突然變得黯然無光、空蕩虛無呢?——確實,一陣輕微的寒氣,一股看不見的氣浪,已從谷底悄悄向山上襲來了。但是,群山突然又泛起一層灰白的寒光。瞧,在那一直還清晰可見的藍天上,一輪明月已經露出臉來,它像弧光燈一樣在巍峨群山的兩個峰巒間冉冉升起,又高又圓,於是,剛才看到的那幅五顏六色的畫面,就逐漸化為一幅幅影像,成為僅有黑白兩色的影影綽綽的輪廓,間雜着不斷眨眼的點點繁星。

克麗絲蒂娜完全忘記了自己,完全忘乎所以地陶醉在這對自己十分新奇的情景中,怔怔地凝視着面前這塊碩大無朋的調色板上戲劇性的、出神入化的變幻發愣。猶如聽慣了柔和的小提琴和長笛聲的人初次聽管弦樂隊合奏時感到兩耳轟鳴,這大自然突然披露給她的宏偉壯觀、色彩絢麗的畫卷,也使她全身的感官震顫起來。她一手緊緊抓住欄杆,兩眼緊緊盯住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她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全神貫注地看過風景,從來沒有這樣在自然面前心馳神往,從來沒有這樣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她的全部生命力,此時都凝聚在兩隻驚異的眼睛裡,她觀看着,讚嘆着,心靈好像已經離開自己而飛向遠方,同大自然融為一體,忘記了自身,忘記了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幸好這所設備齊全的房子裡有一位報時的警衛——那面毫不徇情的銅鑼,它每到就餐時間就提醒客人們想到應該準備一下去饗宴了。當第一串鑼聲響起時,克麗絲蒂娜就驚醒過來了。姨媽再三叮囑,叫她千萬要準時,啊呀,趕快,快收拾一下去吃晚飯吧!

可是,這麼些花里胡哨的漂亮衣服,究竟挑哪件好呢?這堆東西此時都一件挨一件地擺在床上,像蜻蜓翅膀一樣微微閃光。深色的那件在自身的黑影中閃亮,發出誘人的光彩。最後,她選中了象牙色那件今晚穿,這是最素雅的了。她滿懷深情地將它輕輕拿起來,不禁又是驚嘆:原來這東西竟如一條手絹或一隻手套那樣輕,她迅速脫下絨線衫和沉重的俄國皮鞋,脫去厚運動襪,把一切厚的、重的全甩開,急不可耐地想快快體驗一下這薄如輕紗的衣服。啊,沒有一處不柔軟、纖細,處處像風一樣輕。僅僅把這貴重的新衣服拿在手裡,也會使你的手指由於敬畏而顫抖;僅僅輕輕地摸它一下,也就夠使人身心舒暢了。她很快脫掉自己穿來的硬布內衣,新的、柔軟而貼身的織物有如泡沫一般輕柔而暖和,麻酥酥地滑落到自己的肉體上。她情不自禁地想開燈看一看自己,但手已經伸到了開關上又縮了回來,最好還是讓期望的心情來延緩一下這種享受吧。也許這宛如輕紗的織物只是在黑暗中才覺得出絨毛般的柔軟細膩,說不定它那柔情蜜意的魔力會被強烈刺眼的光亮驅散呢。好,穿上內衣、長襪,還要穿連衣裙。她小心翼翼地——這可是姨媽的東西啊——鑽進這光滑的絲織品,真是妙不可言:它像一股清涼的波光粼粼的細流沿肩膀簌簌流下,然後就服服帖帖地挨着自己的肉體,你根本感覺不到已經穿上了它,而仿佛是披着輕風,讓空氣的嘴唇輕吻着微微顫動的身軀在行走。唔,快點吧,不要過早地沉醉在享樂里,還是麻利些,穿着整齊了看看自己的模樣吧!於是她急忙穿上鞋,摸幾下,走兩步:一切就緒,謝天謝地!好了,現在就來——她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照一照鏡子吧。

手一擰開關,電流便刷地衝進燈泡。一道雪亮晃眼的光,使泯滅了的屋子又赫然出現在眼前:瞧那繁花似錦的牆壁,瞧那擦拭得光彩照人的桌椅,瞧這個新的、高貴的世界。我們的女主人公瞪大好奇的雙眼,怯怯地暫時還不敢馬上站到鏡子正面去,而只是從側面偷偷斜睨了一眼這塊會說話的玻璃,因為從斜角往裡看,它只能照見陽台後面一小條屋外景色和這屋子的一小部分。真要試衣了,還缺乏最後一點勇氣。她會不會比剛才穿着那件借來的衣服更顯得可笑呢?會不會每個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能一眼識破這場借衣演戲的騙局?這樣想着,她只敢慢吞吞地從側面移步,逐漸接近鏡面,似乎可以通過這種謙恭溫良的表現來軟化、愚弄這位鐵面無私的法官。現在她已經面對這塊明鏡,離它很近了,可是仍舊雙眸低垂,害怕抬頭看這決定命運的一眼。正在這時,樓下鑼聲又一次噹噹響起來:一點不能再遲疑了!她毅然鼓起勇氣,像跳水運動員起跳之前那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堅決地抬起頭來正眼面對這塊無情的玻璃。這一看,她立刻驚呆了!這猝不及防的一驚使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這是誰啊?這位窈窕的女郎是從哪裡來的?但見她上身微微後仰,半張着嘴,瞪大眼睛盯住自己,目光里顯然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驚異神情。這難道竟是自己嗎?不可能!她並未說出這幾個字,她有意不說出聲來。但心裡一想,嘴唇已經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了。真奇怪啊:對面鏡中小姐的嘴也蠕動了幾下!

她驚得目瞪口呆。就是在夢裡她也不敢想象自己會這樣美,這樣年輕,這樣花枝招展;她從未見過這紅紅的、線條分明的嘴唇,這秀美的彎彎細眉,這金色秀髮之下光亮的頸項,從未見過這閃閃發光的衣裳映襯之下自己那裸露的皮肉。她步步逼近,想在這一幅活動的畫面中認識一下自己。雖然明知鏡中就是自己,她卻不敢承認這另一個我是真實的、持久的,恐懼不斷地在她額間突突跳動,她害怕再靠近鏡子半步會由於某個動作不慎而使這美好無比的圖像化為烏有。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人怎麼可能這樣搖身一變而面目全非呢?因為,假如這確是真的,那麼我豈不就是很……她止住了,不敢想那個字。但這時鏡中人猜出了她的心思,開始會心地微笑了,從一絲笑意逐漸增強,直到笑得那樣滿面春風。接着,一雙歡笑的眼睛率真地、驕傲地從鏡內端詳着自己,那輕鬆自然的紅紅的嘴唇似乎在高興地承認說:「是的,我是很美的啊。」

這樣觀看自己,驚嘆自己,讚賞、發現自己,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陶醉感顧盼自己的身影,初次覺察到自己那獲得了自由的胸脯在絲綢下面誘人地高高隆起,看到自己在彩色輝映中的苗條身材和柔和線條,看到自己的雙肩那麼輕巧灑脫地裸露在連衣裙外面,像怒放的鮮花一般——這一切是多麼讓人心醉神迷啊!一種好奇心突然升起:她很想看看這個意外新奇而苗條的身子運動中的姿態。她徐徐把身體轉向一側、同時往後扭頭,考察這一動作的效果。此時又一次同鏡中的姐妹那驕傲而滿意的目光相遇,使她膽壯起來。她迅速後退三步,原來快動作也是美的!現在她大膽地踮起腳尖,做了一個高級的舞蹈旋轉動作,短裙飛舞起來,鏡中人又微笑了:「妙極了!你身材多麼苗條,體態多麼輕盈啊!」她不禁感到關節一陣陣發癢,翩翩起舞的欲望有那樣強烈的誘惑力,在她筋骨里壓抑不住地陣陣躁動。她疾步跑回屋子中央,然後又健步朝鏡子走去,鏡子在微笑,在用她自己的眼睛微笑。她從四面八方,從各種角度觀察、研究自己,向自己的影像獻殷勤,這個發出迷人魅力的新我,能向她提供新的、無窮無盡的自我陶醉的樂趣,這人穿着美麗、青春煥發,一次又一次笑容滿面地從鏡子深處朝自己走來。她恨不得熱烈擁抱這個新人,這個正是她自己的新人,她於是步步前移,離鏡面愈來愈近,近到兩人的眼珠都快要碰到一起了,兩對眼珠,一對是她自己的活生生的眼珠,另外一對是鏡中那影像的,她那灼熱的嘴唇已輕輕地吻到鏡中姐妹的嘴唇,以致由於呵氣的緣故,一剎那間她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是一場自我發現的精彩表演:她不斷做新動作,從而不斷看到變了形的自我的各個新的側面。這時樓下鑼聲第三次敲響了。她猛然驚悟過來。我的天,可不能讓姨媽等自己啊,她一定已經在那裡生氣了。於是她趕緊披上大衣——那輕便的、顏色鮮艷的、用珍貴皮毛滾邊的晚大衣。然後,在伸手擰電門關燈之前,她又向這令人心醉的鏡子投去貪婪的告別的一瞥,是呀,再看一眼,再看最後一眼吧。又是那雙熠熠閃光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張既陌生而又是自己的嘴,沉浸在無比激動的狂喜之中!「太美了,太美了,」鏡子對她微笑說。她嬌羞地、歡騰雀躍地逃走了,出門後順着走廊一直跑到姨媽的房間,清涼、柔軟地隨風飄舞的連衣裙,使她感到猛跑是一種快樂。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波浪托着,又像駕起了春風疾速前行,從孩提時起她還不曾這樣輕捷、飛快地走過路呢!現在我們看到:一種變形的陶醉在一個人的身上開始了。

「這件衣裳你穿上太合身了。簡直同量尺寸做的一模一樣,」姨媽見了她說道,「是哪,只要人年輕,在裝束上就不需要多少異想天開的花招囉!一個裁縫只在要替人遮醜時才感覺棘手,而如果要他顯美,他是絲毫不會感到為難的。不過說正經的:這一件你穿上實在太伏帖,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現在我才發現你的身材非常好。不過你的神態得再輕鬆點,你走起路來總是——我直說你可別見怪——那麼心虛膽怯,老是貓着腰,戰戰兢兢縮成一團,像只挨雨淋的小貓。你還真得好好學學美國人走路的樣子,輕鬆、自然,像頂風船那樣高高昂起頭。老天爺,要是讓我能再年輕一回有多好喲!」克麗絲蒂娜臉紅了。看起來,她的確一點沒露餡,她現在的樣子並不可笑,也沒有一點土氣。她這樣想着時,姨媽繼續對她的打扮評頭品足,她用讚許的目光把克麗絲蒂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真是無可挑剔!唔,只是脖子這兒還缺點首飾。」於是她在自己的首飾盒裡翻起來。「喏,這串珍珠項鍊你拿去戴上!哦,別擔心,別害怕,傻丫頭,這不是真的珍珠,真的那串放在大西洋彼岸的一個保險柜里了,我們確實不想把真的帶到歐洲來送給你們這裡的扒手。」這串珍珠涼絲絲的初戴很不習慣,它滴溜溜滾到克麗絲蒂娜那微微打戰的裸露的脖子上。戴上後,姨媽退後幾步,來一個全面的品評。「無可挑剔!你穿什麼都好看。我要是個男人,一定很樂意好好把你打扮一番的。哎喲,走吧!我們可不能讓安東尼再等下去了。他見了你一定會驚呆的!」

她們一起下樓去。這件新衣裙充分顯露了她美麗的線條,穿着它緩步走下樓梯,克麗絲蒂娜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好像什麼也沒穿,簡直不像是在走,而是在飄,她感到似乎樓梯是一級一級地、平滑地向上朝她迎來。在二樓的樓梯平台上,她們遇見了一位穿晚禮服的長者,他有一頭整齊的白髮,頭縫分得像刀切一般筆直。他彬彬有禮地向姨媽打招呼,站住讓兩位女士先走。就在從他身旁經過的短促瞬間,克麗絲蒂娜感到他在特別注意地看自己,這是一個男子對女人的讚賞和幾乎是敬畏的目光。這目光使她頓時兩頰發熱:在她以往的生活里,還從沒有哪個有地位的男人,哪位真正的紳士,這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時又帶着這樣明顯的讚賞目光向她致意呀。「這是埃爾金斯將軍,也許你在戰時就聽到過他的名字吧。他現在是倫敦地理學會的會長。」姨媽介紹說,「在帶兵的那些年裡,他休假時去過西藏,在那裡有一些大發現呢。他可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要鄭重地介紹你和他認識,認識這佼佼中的佼佼者,經常出入宮廷的人。」克麗絲蒂娜欣喜萬分。一個多麼高貴、多麼見多識廣的人啊!他初次見面就不蔑視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躋身上流社會的旁觀者,一個喬裝打扮混進來的女人,不,他向她鞠了一個躬,像對一個貴族、對一個與自己身份相當的人一樣。到這時候,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勵而增強起來。她們還沒有走到桌邊,姨爹就同樣大吃一驚:「啊呀,哪裡來的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見,你就變得這麼標緻了!真是好看得要命——哦,對不起,我是想說:你真是好看極了。」克麗絲蒂娜再次感到自己由於渾身舒服而臉上泛起紅暈,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覺一直沁人肺腑。「喲,姨爹,難道你也想恭維我不成?」她試圖說句打趣話。「哪裡,哪裡!」老先生哈哈笑起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開始裝模作樣了。他那揉皺的襯衣前胸一下子被繃得平平整整,長輩的架子不見了,那雙眼圈發紅、夾在腮幫子兩嘟嚕肥肉中間的小眼睛,閃着好奇的、幾乎是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標緻,勾起了他的興趣,使他樂不可支、異常興奮,忽然變得伶牙俐齒了。他一邊細細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絕地對少女的外貌發表了一連串行家的評論,弄得姨媽只好笑着揮手示意,叫他快別再那麼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可別再講這麼多花言巧語,要向她獻殷勤嘛,恐怕還是年輕人更合適些。這時,侍者們已經肅立恭候在一旁:他們像聖壇旁的侍童一樣,畢恭畢敬地站在桌旁等候發話。克麗絲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麼會那樣害怕他們,害怕這些舉止有禮、少言寡語、說話低聲細氣的男人?難道他們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覺不出他們在旁邊待着嗎?這樣想着,她吃起飯來膽壯了。畏懼消失了,長途旅行帶來的轆轆飢腸在大聲報到了。她覺得飯菜從來沒有這麼香,津津有味地吃着易於消化的調料豐富的餡餅,吃着擺在一圈布置得精美絕倫的青菜當中的烤肉,還有那又嫩又酥的、人們不斷用銀制刀叉周到地布在她面前碟子裡的尾食,她什麼也不用操心,什麼也不用想。至於驚奇嘛,現在可以說已經絲毫沒有了,因為,凡是這裡的一切都是異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能坐在這裡,來到這燈火輝煌、高朋滿座卻又鴉雀無聲的大廳,置身於一群衣着考究、十之八九非常顯赫的人物中間;她是什麼人啊,她……啊不,別想這些,人家允許你在這裡待幾天,你這幾天就別再想這些了。最使她覺得美味無比的要算葡萄酒了。這酒一定是用得天獨厚、飽嘗南國陽光的葡萄釀造的,一定是來自遙遠、幸福、美好的國度;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樣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冽,像油一般滑潤,咽下時咽喉無比舒暢。起初,克麗絲蒂娜只敢慢悠悠地、靦腆地微微呷兩口,但後來,姨爹看到她顯然喝着舒服,就興致勃勃地不斷灌她,她也抵擋不住誘惑,讓他一杯又一杯地為自己斟滿。於是不知不覺中,她不由自主地拉開了話匣子,笑聲輕快得像開了瓶塞的香檳酒一樣從她的喉嚨里突突地迸發出來。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歡快的泡沫竟是那樣無憂無慮地橫溢在言語之間;好像有一個恐懼的箍子,原先緊緊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現在突然繃斷了。也真是,為什麼在這裡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媽,他們大家都這樣好。周圍這些溫文爾雅、風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講究,是的,世界是多麼美好,人生是多麼美好啊。

姨爹叉開腿,舒適而心滿意足地坐在對面:外甥女突然迸發的歡快情緒使他非常開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時代,能緊緊摟着這樣一個歡快活潑、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該有多痛快喲!他十分快活,神清氣爽,暮氣全消,甚至有點過於放肆了。一向冷漠遲鈍、愛發牢騷的他,現在卻從被喚醒的記憶里把各色各樣的笑料都抖摟出來,甚至連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話也搬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想點一把火,暖一暖自己這把老骨頭。他像一隻公貓那樣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穿着上衣已感到熱了,腮幫子泛起不應有的紅暈:你看,他突然像約丹斯畫的豆王(27)那樣,兩頰被舒適和美酒漲得通紅。他不停地向她祝酒,開懷暢飲,而當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檳酒時,對他今晚的表現忍不住暗暗發笑的女監督——姨媽,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醫生的囑咐。

這時從隔壁大廳里傳過來陣陣有節奏的喧鬧聲。鐃鈸的嚓嚓聲、軍鼓的咚咚聲、笛子的嘟嘟聲和小號的嘎嘎聲響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風箱:這是伴舞的樂曲響起來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煙缸上,朝克麗絲蒂娜擠擠眼:「怎麼樣?瞧你那眼神兒,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獻殷勤,(我的天,我該不是有點喝醉了吧?)她喉嚨里老有一種滑稽的癢酥酥的感覺,不得不隨時笑出聲來,每句話總是伴隨着一陣不可抗拒的銀鈴般的朗朗笑聲。「別說得太絕了!」姨爹嘟噥着笑道,「這裡有很帥的小伙子,三個人歲數加起來也沒有我大,哪一個都比我這頭腿腳不靈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過,好壞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頭子出你的丑,咱們這就去跳吧。」

他像畢德麥耶時期(28)的紳士那樣溫情脈脈、風度翩翩地把手伸給她,她拉起他的手,嘴裡不停地說着、笑着,笑彎了腰,直起腰來又是一陣歡笑。姨媽也樂不可支地緊隨在她和姨父身後走向舞廳。廳內樂聲大作,燈火輝煌,色彩繽紛,座無虛席,賓客們向她們投來好奇的、和氣的目光,侍者立即為她們擺好桌椅,每個人都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興高采烈、那樣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氣,你就可以縱身跳入這珠光寶氣、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中去。安東尼姨爹的確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積成了厚大的肉塊,在背心下面隨着每一個舞步上下顫悠,這位頭髮灰白、舉動遲緩的先生領舞猶猶豫豫、笨手笨腳。可是,有音樂節拍可循,用不着他。這音樂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聾、狂熱急速、令人暈眩,然而節奏卻非常鮮明準確,是一種攝入心魄的魔鬼樂曲。敲在點子上的每一下鐃鈸,那震耳的聲浪沖打着人的膕窩。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聲便悠然飄起,使你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感到輕鬆舒坦,你只覺自己被這向前猛衝的節拍劇烈地搖晃着、翻滾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這夥人像着了魔一樣,演奏得極好,他們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號服、腰系鎖鏈的魔鬼;這伙皮膚黝黑、穿着帶金黃色紐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沒有一個不在發狂似地演奏。瞧那邊那個瘦子,戴着一副爍爍閃光的眼鏡,狂熱地在薩克斯管上吹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好像在爛醉如泥地開懷痛飲;他旁邊那個胖子,滿頭鬈髮,可以說比他更狂,他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激情彈琴,那樣子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胡亂地東一頭西一棒子地敲擊鍵盤;再看他的鄰座,使勁咧開大嘴,連最邊上一顆槽牙都露了出來,帶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裡狠命撞鈴敲鼓。誰都像被蠍子蜇了似的、像觸電似的在椅子上來回挪動、折騰,像猴子一樣搖頭晃腦,使出全身的力氣拼命吹打着。然而,這劈頭蓋臉而來、弄得人天旋地轉的噪音——她在跳舞時有這種感覺——同時卻又非常精細準確,如同縫紉機的操作一樣;所有這些黑人舞蹈似的誇張動作、咧嘴假笑、尖聲夾白、手舞足蹈,還有那些震耳欲聾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對着鏡子、照着樂譜一絲不差地排練出來的,這種做作的狂熱,演技實在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舞廳里那些腿長腰細、因厚施香粉而臉色煞白的太太們,對這一套伎倆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們對這天天晚上都要重複一遍的狂熱不是顯然無動於衷嗎?她們臉上掛着脂粉塗的笑容,抹了紅指甲的雙手微微顫動着,懶懶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們那怔怔直視的眼神說明她們心裡在想着別的事,或許什麼也沒有想。惟獨她這個外來者、舞場新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不讓人覺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為,只有她一個人被這蓄意挑逗、魯莽衝撞,滲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熱的音樂攪得全身血液滾滾翻騰。等到這陣吹吹打打、大聲鼓譟的音樂戛然而止,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時,她不由得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仿佛好不容易脫離了險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着粗氣,現在他終於有時間擦拭額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氣了。他拉着克麗絲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間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態。這時,他們驚喜地發現姨媽已經為他們兩人要來了清涼可口的冰鎮橘汁。剛才克麗絲蒂娜還只是用神經感覺到、還沒來得及形成思想和願望:要是這會兒能喝上一杯祛暑潤喉的清涼飲料該有多痛快呀!而現在呢,壓根兒不用她開口,一隻漂着冰塊的銀杯已經擺在自己面前了。這簡直是個童話世界,在這裡,人的願望總是在說出口之前就實現了: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

她興沖沖地盡情吮吸這清冽、微帶辣味的冰橘汁,似乎想用這根細細的麥稈吸盡世上一切甜美的瓊漿玉液。她快活得心臟突突直跳,手指也痒痒的,很想施與一些溫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觀看,搜尋着愛撫的對象,以便把她洋溢滿腔的幸福勻一些給別人分享,讓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熱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別人。這時她看到了姨爹,這個好心腸的老頭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樂椅里,顯得有些狼狽,不斷地呼哧呼哧喘氣,用手帕擦臉上的汗珠。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氣力,也許已經勞累過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輕輕撫摩着他那支撐在椅子扶手上的、滿是皺紋的又硬又重的手。老人頓時笑逐顏開,重又精神振作起來。他明白這個剛剛從休眠狀態甦醒過來的年輕、羞怯的生命這時做出這個不能自持的舉動意味着什麼,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領略着她眼神里飽含的感激之情。但是,僅僅感謝他而不同時感謝姨媽,難道是公正的嗎?這一切全都是姨媽給的呀!能到這裡來全靠姨媽,姨媽給了她慈愛的保護、給了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這富有的、夢幻般的世界裡感到無比安全。想到這裡,她伸出左手去拉住姨媽的手。於是,她同姨爹姨媽兩人都更加心貼心,笑盈盈地坐在燈火輝煌的大廳中,像一個偎依在聖誕樹下的孩子。

這時音樂再次響起,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緩一些,那旋律宛如莊重的、閃光的黑色絲綢長裙在地上飄逸: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說,這回她可得原諒他了,他這個六十七歲老頭的腿腳,對付不了這種靈活多變的交際舞囉。「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這兒和你們一塊兒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說的完全是真心話,一邊說一邊雙手一左一右親昵地拉着姨爹和姨媽。同親人脈搏跳動在一起,置身在他們的庇護之下,她感到萬分舒適、萬無一失。可是正在這時,有人在她面前鞠了一躬。這是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一張英武的臉膛被山區太陽曬得黝黑,鬍鬚颳得乾乾淨淨,身上穿着一件有雪白襯胸的晚禮服。他按德國人的習慣,咔的一聲併攏腳跟立正站好,十分得體地——操一口地道的北德口音——請求姨媽允許他同小姐跳舞。「真是榮幸極了,」姨媽微笑着說,心中為她的被保護人今晚一鳴驚人感到自豪。克麗絲蒂娜吃了一驚,膝蓋微微搖晃着站了起來。在這麼多漂亮的、服飾華美的女人中竟被一位不相識的高雅男子選中,使她感覺好像一把小錘敲在心上,既震驚又欣喜。她從惶惑的胸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就把微微發抖的手搭在這位高貴男子的肩上了。從第一步起她就感到這位技巧極為純熟的舞伴領起舞來既輕鬆又果敢。她只需隨着他那幾乎覺察不出的推動,身子便跟他的旋轉動作及各種舞步渾然一體;她只需馴順地依隨那令人神往的柔和節奏,腳步便仿佛着了魔似的完全合拍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跳過舞,竟能跳得如此輕鬆自如,連她自己也感到十分驚訝。仿佛她穿上了這新衣服,搖身一變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她曾在一個被遺忘的夢中學過、練習過這種緊隨和依偎的動作,要不,她怎麼能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同另一個人的意志完全合拍呢?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步履和舞姿像在一個甜美的夢中一樣穩健;她的頭微微後仰,就像靠在一個軟如浮雲的枕頭上,半閉雙眼,綢衣下胸脯微微起伏着,飄飄欲仙,似乎身不由己,像羽毛般輕飄飄地在大廳中浮游。有幾次,當她暫時從這種仿佛在波濤翻滾的海洋隨波漂游的感覺里抬起頭來,看到自己近旁的陌生臉孔時,她似乎覺得那人威嚴的眸子裡露出滿意的、會心的笑意,於是每一次她也都更親切地握緊那隻陌生的、領舞的手。她心底驀地閃現出一種矇矓的恐懼,一點小小的悸動,摻和着癢酥酥的、幾乎是情慾般的感覺:哎呀,要是這雙堅硬的男性的手更緊地捏住你的手腕,要是這個有着一張高傲的、飽經世故的臉的陌生男人突然緊緊抓住你,把你猛地摟在懷裡怎麼辦?你還有力量反抗嗎?難道自己不會完全解除武裝,如同現在只不過是服服帖帖地跳舞一樣,到那時百依百順地撲到他懷裡?在不知不覺中,這些一半屬於下意識的思想里包含着的慾念,也緩緩流入她那越來越放鬆、越來越馴服的四肢了。這時,人群中已有少數人開始向這一對配合得完美無缺的舞伴投來注意的目光,而她呢,在移動舞步時再次強烈地感到被人欽羨、受到圍觀那種飄飄然的滋味。她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溫順地同領舞的對方配合默契,同他的呼吸、動作完全融為一體。同時,今晚新發現的、對自己肉體的愛,似乎穿過無數剛張開的毛孔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心房,使她的心靈飽含激情,準備迎接新的、從未體驗過的感受。

舞畢,這位頭髮金黃的高個子男人——據他自我介紹,他是格拉德巴赫(29)來的工程師——彬彬有禮地伴她回到姨爹桌旁。在他把手臂從她身上拿開,那小小的接觸面上的暖氣驟然消失的一瞬間,她立時感到全身變得柔弱、渺小,似乎由於接觸中斷,新獲得的力量也隨之部分流失了。坐下時,她還有些神思恍惚。她心裡充滿幸福感,向姨爹微微笑着。姨爹親切地招呼她坐下來,但激動中她一開始竟沒有發現他們桌旁還坐着第三者:埃爾金斯將軍。現在,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鞠了一躬。他是特地來請姨媽介紹他同這個可愛的姑娘認識的。此刻他挺直身子、畢恭畢敬地站在她前面,威嚴的臉低垂着,就像對一位尊貴的夫人那樣。克麗絲蒂娜嚇壞了,趕緊穩住自己慌亂的情緒。老天爺,同這樣一位出身高貴、聲名顯赫的人物說什麼才好啊?姨媽說所有報紙都登過他的照片,他甚至還上了電影呢!可她沒想到,反而是埃爾金斯將軍首先向她表示歉意,請她原諒他德語說得很差。他說,他雖然在海德堡上過大學,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唉,光陰似箭,不服老不行了。要是他斗膽請她跳下一個舞,那麼她這位跳舞如此出色的小姐是一定會海涵他這個老朽的吧:他的左腿里還有在伊普雷(30)作戰時留下的一塊彈片呢。不過說到底,在現今這個世界上要想辦成一點事情,只有寬大為懷才行。克麗絲蒂娜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過了一陣,當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同他跳舞時,她才吃驚地發現社交應酬對她來說竟一下子變得這樣輕而易舉!我究竟是什麼人?她不寒而慄地想道。我究竟是怎麼啦?為什麼這一切我突然全都會了?我的舞姿多麼美好,動作多麼輕捷,可我本來是笨手笨腳,動作生硬的,這一點舞蹈老師是說過的呀。現在呢,倒像是我在帶他,而不是他在帶我了!還有,我的談吐又是多麼流暢,也許根本就不那麼傻氣!你瞧,這個大人物不是在和顏悅色地聽着我講嗎?究竟是這件衣裳、這裡的環境使我變得判若兩人了呢,還是這一切能力原本就在我身上存在着,僅僅因為我一直太膽小、太拘謹而沒有外露?母親不是經常數落我,說這是我的毛病嗎?也許這一切壓根就不那麼困難,也許整個人生比我想象的要容易萬倍,關鍵是要有勇氣,要自愛、自信,做到了這一點,就會有神力自天而降了。

舞罷,埃爾金斯將軍又帶着她緩慢地、從容地在大廳里巡行。她驕傲地挽着他的胳臂,感到在自己昂然直視前方時,頸項十分挺拔有力,自己也由於這昂首挺胸的姿態而更年輕、更美麗了。在談話中,她直率地向埃爾金斯將軍承認自己是初次來到這裡,恩加丁最膾炙人口的地方,馬洛亞和錫爾斯瑪麗亞(31)還沒有去過,埃爾金斯對她這一表白的反應顯然是高興,而不是瞧不起。「既然如此,那麼你能否賞光,明早同我一起坐我的車子去馬洛亞看看呢?」「那我簡直太高興了,」她受寵若驚地說,同時滿懷感激——她從哪裡突然來了勇氣?——幾乎是夥伴式地緊握這位高貴的老者的手。自從眾人簡直是爭先恐後地向她獻殷勤,自從她看到,在這個地方,一次匆匆的晤面也會完全變成熱情坦率的交談,而在那邊,在她所生活的那個狹小天地里,人與人卻互相嫉妒,看見別人麵包上的黃油和手指上的戒指就眼紅,她便愈來愈感到這個今天早上還對自己充滿敵意的大廳像自己的家一樣親切溫暖,愈來愈對自己充滿自信了。她歡天喜地向姨爹姨媽傳達了將軍對自己的盛情邀請,可是,別人並不給她多少說話的時間。那個德國工程師再次來請她跳舞,他毫不避諱地橫穿大廳,大步朝她走來。通過工程師,她結識了一位法國醫生,通過姨爹又認識了他的一個美國朋友,此外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他們的名字她在激動無比的歡欣中差不多完全沒有聽清楚;這也難怪啊,她十年裡也沒有這兩個小時內接觸這麼多和藹可親、彬彬有禮、情趣高雅的人們。他們請她跳舞,敬她香煙、甜酒,邀她出遊,約她爬山,誰都情急意切地想認識她,誰都以殷勤好客的熱情寵愛着她,這種殷勤和熱情,看來這裡所有的人都覺得是理所應當的。「你簡直成了大明星了,孩子,」姨媽悄悄在她耳邊說,她為自己的被保護人今晚轟動全場而頗有得意之色。直到看見姨爹在那裡使勁憋住呵欠,兩位女士這才覺察到,老頭子已經逐漸感到累了。他一開始雖然也硬充好漢,不肯承認自己其實已很明顯的疲勞,但終於頂不住認輸了。「對,恐怕我們三個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別想一口吃個胖子。明天又有一整天時間,We

will

make

a

good

job

of

it.(32)」克麗絲蒂娜又看了一眼這間奇妙的大廳,但見各種枝形吊燈、燭形電燈把大廳照得通明透亮,空氣在樂聲和熙攘的人聲中微微震顫:她此時覺得好像自己是剛剛浴罷歸岸,渾身清新涼爽,每根神經都在欣喜地顫抖,每個毛孔都無比舒坦。她感激地拉過老人的胳臂,微微托起,迅速俯身下去,懷着無法抑制的激動心情吻了吻那隻滿是皺紋的手。

又是獨自一人在房裡了。她驚奇、迷惘,對自己、對突然又籠罩着周圍一切的寂靜感到吃驚:現在她才覺出在松松的衣裙下自己的皮肉燒得滾燙滾燙。猛然間她感到這屋子像籠子一樣狹窄,自己那由於過分興奮激動而熱血翻騰、心潮澎湃的身子,繃得太緊了。於是她嗖的一聲推開了陽台門,頃刻間,雪後的清新空氣便像決堤的激流,猛烈沖刷着她裸露的雙肩,現在她不再覺得憋得慌,呼吸又恢復正常,變得自然、均勻了。她信步走到陽台上,輕輕打了個寒戰,一時又沉浸在幸福里:因為自己這個熾熱的、激情滿腔的身子突然面對寥廓空曠的夜景,可以讓自己這顆弱小的凡人之心,在這浩瀚的莽莽蒼穹之中單人獨馬、左奔右突地自由跳動了!這裡也是一片寂靜,但是同屋裡那種用人工的厚牆製造出來的寂靜相比,這自然的寂靜有着壓倒一切的宏大氣勢,這裡的鴉雀無聲不會令人感到窒息,而是使人心胸開闊、輕鬆舒暢。先前映着火紅晚霞的群山,此時靜臥在自身的黑影之中,像一隻只蜷伏着的碩大無朋的黑貓,人只能瞥見星星點點的積雪,像黑貓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發亮。差不多快到圓月了,在一輪明月的乳白色光輝中,空氣幾乎紋絲不動。月亮像一顆表面稍微有些粗糙的黃色大珍珠,在高處鑽石般閃光的群星間浮游,憑藉它那淡淡的、清涼的光,人只能依稀辨認霧濛濛的山谷的輪廓。以前她還從未感受過這種不是凡人一般沉寂、而是神仙一般肅穆的夜景,它具有如此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易如反掌地就把人的心靈征服了。但是,此刻她的全部激情都已悄然流入這萬籟俱寂的夜色之中,她屏氣凝神,久久地、久久地諦聽着這無邊的夜的寧靜,讓自己在情感上同它融合為一。正聽得出神,突然像天外飛來一般,仿佛有一塊青銅隆隆翻滾着進入了這凝滯不動的空氣:原來是下面山谷里響起了教堂鐘聲,左右兩側的岩壁,驚慌地將這銅球不斷地推擋回去。克麗絲蒂娜也猛地一驚,好像被鍾錘擊中了心窩,然後又凝神細聽。銅鐘的響聲再次隆隆滾入霧海,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她屏住呼吸一下一下地數着:九、十、十一、十二:半夜了!這可能嗎?這麼久才剛到半夜嗎?這就是說,她來到這裡不過才十二個鐘頭!來時她是那樣羞澀、膽怯、惶然不知所措,內心何等枯乾、渺小、卑微啊!從那時到現在真的才僅僅一天?不,才僅僅半天嗎?在這一瞬間,這個感情的震撼一直達於內心深處、幸福的熱流在胸臆間奔騰激盪的人,初次體會到:人的心靈是用一種多麼神奇、多麼精妙而柔韌的纖維織就的啊!你看,只需一樁經歷,就足以使它無限地擴大,從而能在它那本來很小的空間裡容納下整整一個世界。

在這個新的世界裡,就連睡眠也與原先迥然不同:它更為深沉、緻密;更加使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是一種沉甸甸的酣睡。醒來時,克麗絲蒂娜不得不從最深處、從以前從未達到過的深度,把完全被酣夢淹沒的感官打撈起來,而沉沒在深水中的知覺,只能吃力地、緩慢地、好像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裡一點一點撈上來。醒來後她第一個心理活動是:不知什麼時間了?還沒有睜開的眼皮感覺出:亮亮的,屋裡一定有光,一定是天亮了。緊隨這個矇矓模糊的感覺而來的是恐懼的念頭(這恐懼一直伴她進入深沉的夢鄉):糟了,要耽誤上班了!絕不能遲到!接下去,十年來深深嵌進腦中的思想鏈條便自動地、下意識地一環扣一環轉動起來:鬧鐘馬上就要響了……現在可不能再睡着了……職責,職責,職責……快起床,八點就上班,而上班前還得生火、煮咖啡、取牛奶、烤麵包、收拾房間、給媽媽換繃帶、為午飯做準備,還有什麼呢?……今天我不是還有件事非做不可嗎?……哦,對了,要把錢給雜貨店老闆娘送去,她昨天就來催過了……不,千萬別再打盹睡着了,做好準備:鬧鈴一響馬上就起來……可是,今天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鬧鐘這么半天不響?……是壞了,還是我忘了上弦……為什麼老不響,屋裡不是早就亮了嗎?……哎呀,我的老天,也許我已經睡過了頭,現在已經七點了、八點了、甚至已經九點了,人家已經在窗口罵開了,就像那一回我因為身體很不舒服去晚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局裡告我的狀……而現在正是大裁員的時候啊……老天保佑,可千萬不能遲到,不能睡過頭啊……害怕誤了時間這種恐懼心理,多年來咬噬着她,像鼴鼠一樣一直鑽進她的睡夢——這塊黑糊糊的土地——的最深處。這種恐懼此刻使她在睡眼惺忪、神志模糊中感到揪心的疼痛,以致她身上那最後一層薄薄的睡意驟然消釋,眼皮猛地一下睜開了。

喲,我這是——她驚駭地、怯怯地抬眼看天花板——我究竟躺在什麼地方啊?——我——我遇上了什麼事?她眼前出現的不再是每天習以為常的被煤煙熏得漆黑、滿是灰乎乎的蜘蛛網、架在黑魆魆的木樑上的歪歪斜斜的閣樓屋頂,而是一塊方方整整、光潔耀眼的天花板,十分精緻地嵌在四周鍍金壁架中間。噫,屋裡怎麼一下子這樣明亮?唔,一定是夜裡突然新開了一扇窗子吧?我在哪兒?我究竟在哪兒?她迷離恍惚地使勁盯着自己的雙手看。可它們今天不像往常那樣放在那床又舊又破、打了補丁的褐色駝毛單子上了,被子也突然變成了新的,又輕巧又柔軟,碧藍的底上繡着淡紅的花。不!——看到這情景之後的第一個閃念——這不是我的床!不!——第二個念頭閃過,她忽地坐起身來——這不是我的房間!然後,第三個心靈的悸動更加激烈,促使她向整個房間投去清醒的一瞥,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度假、假期、自由、瑞士、姨媽、姨爹、富麗堂皇的賓館!這裡沒有恐懼、沒有職責、沒有工作、沒有時間、沒有鬧鐘!沒有爐灶,沒有恐懼——沒人等着,沒人催逼,十年來不停地轉動着、磨碎了她的生命的那個沉重不堪的磨盤,現在第一次停住了。你可以——這兒這張床多麼暖和、柔軟、舒適,使人渾身酥軟慵倦——躺着不動,安詳地、泰然地體會血管里的血液汩汩流動,感受這經過精緻纖巧的窗簾皺褶過濾而異常柔和的陽光,它在等候你去充分享用,領略這清涼爽快的皮膚上感覺到的適意的溫煦。你可以毫無顧忌、心安理得、懶洋洋地再次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筋骨,你是自己的主人了。你甚至可以——現在她記起來姨媽告訴過她——按一下床頭這個按鈕(按鈕底下有一張和郵票一般大小的服務員相片),是呀,你什麼事也不用做,只消把胳膊伸到按鈕那裡,手指輕輕一按,——簡直是童話般的神奇!——兩分鐘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服務員敲了敲門恭恭敬敬地走進屋來,把一輛裝着小橡皮輪的精美絕倫、玲瓏別致的小車推到自己床前(她在姨媽那裡見過這樣的小車,曾羨慕不已),上面放着咖啡、茶或者巧克力,你想吃什麼就送什麼,盛放在漂亮的杯盤裡,旁邊還擺着幾塊雪白的錦緞餐巾。早點就這樣一下子擺到你面前,你不用磨咖啡豆,不用籠火、不用光腳穿拖鞋、不用拖着冷得發抖的腿圍着鍋台轉,不,一切都現現成成地送到房間裡來了:乳白的點心、金黃的蜂蜜,還有好多像昨天那樣的珍饈佳肴,一乘魔橇咕嚕咕嚕一直開到你床邊,開到這張又暖和又柔軟的床前,完全不用你自己勞神,用不着你動一個小拇指。或者你還可以按另外一個按鈕,那旁邊的黃銅牌子上是一個頭戴小白帽的少女頭像,你手指剛一按下去,她就輕輕敲門,異常敏捷地走進來。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腰間繫着乾淨的圍裙,進來就開口問小姐有什麼吩咐,要不要打開百葉窗,要不要拉開窗簾、拉開多少,要不要這會兒就準備洗澡水。在這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你可以提出千千萬萬個願望,而每個願望都一眨眼就實現了。這裡你想要什麼都行,想做什麼都行,可又不是非想不可,非做不可。你可以按鈴也可以不按鈴,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可以再睡一覺或者就這樣躺着不動,一切聽便,可以睜着眼睛,也可以閉上眼睛讓各種美好的、悠悠忽忽的遐想像清涼甘美的泉水流遍全身。或者,你可以什麼也不想,而只是恣意領略這舒坦的、矇矇矓矓的、若即若離的情趣:時間是你的僕人,你並不是時間的奴隸啊。你不是被這每時每秒都在瘋狂轉動着的時間風車驅趕着,而是坐在一隻收起槳的小船里,閉着眼睛在時間的長河中隨波蕩漾。克麗絲蒂娜就這樣躺在床上,沉浸在遐想中,縱情享受着、體味着這種新的感受,諦聽着自己那激動的熱血在汩汩奔流,像星期日早晨遠處傳來的錚錚鈴聲一樣。

但是,千萬不要這樣!——她一個猛勁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現在可別老是胡思亂想盡做美夢了!這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一點一滴也浪費不得,這每時每刻都能賜予賞心樂事的時光一絲一毫也糟蹋不得!要是想做美夢,等將來回家以後,長年累月每天夜裡躺在那嘎吱作響、又糟又朽的硬墊子木床上還有的是時間。白天,農民在地里勞動,你在那墨跡斑斑的辦公桌旁坐着,聽着牆上那永遠不講情面的掛鍾嘀嗒嘀嗒的單調聲響,活像一個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吹毛求疵的監工——在這樣的時候也可以盡情夢想。因為在那樣的地方,醒着不如做夢,而在這個世外仙境裡,睡覺就是浪費!於是,她又一個猛勁,刷地從床上跳下來,額頭和頸項一陣涼風掠過,頓覺神清氣爽,唔,現在趕緊穿上新衣服——啊,這些內衣多軟,多平滑!昨晚入睡以後,她的身體便忘掉了這一新的感覺,這時,她的皮肉再次享受着這高級衣料給予她的溫存的依偎和柔情的愛撫。可是,快別在這些小事上耽誤時間了,莫再遲延了,走吧,走吧,走吧,快離開這房間到外面去,隨便到哪個地方去,更強烈地體味一下這歡欣、這自由,痛快地活動活動手腳,美美地飽一飽眼福,打起精神、加倍地打起精神,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張開毛孔,盡情地吮吸這一切吧!她急急忙忙套上運動衫,扣上帽子,一陣風似的跑下樓去。

賓館的走道空空蕩蕩的,還蒙在灰濛濛的晨曦里,只有幾個穿露袖號衣的侍者在樓下大廳里用電力吸塵器清掃地毯。值夜班的門房用腫脹的眼睛驚奇地打量着這位一大早就起來的客人,愣了一會兒神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行了個脫帽禮。可憐的人兒!原來這裡也有沉重的公務,也有別人看不見的工作,也有工資微薄的苦差使,也有人不得不起床、不得不準時上班啊!可是現在想這些幹什麼?這同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只想體驗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考慮別人,現在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往前走,別回頭,一直走出去,到那呼呼的寒風中去,它像一塊冰涼的手巾,一把將眼皮、嘴唇和面頰上的倦意洗得乾乾淨淨,使人頓覺精神抖擻。好傢夥,這山裡的空氣真夠冷的,真是刺骨涼啊——對付的辦法只有跑步,跑得全身發熱,順着這條路一直跑下去,總會通到某一個去處的,不論去到哪裡,在這高山地區,反正什麼都是新鮮而奇妙的。

一旦邁開大步朝前走,克麗絲蒂娜才覺察到,這裡的早晨是多麼出人意料地空曠而冷清。昨天中午潮水般涌流在路上的人群,在這六點鐘的清晨,看來都蜷縮在一個個石板箱子似的旅館裡,甚至連大自然也還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一片灰濛濛的、催人入眠的睡夢中。太空寂然無聲,昨晚如水的月光已悄然遁去,眨眼的星星匿跡了,天上絢麗的異彩消失了,岩石隱沒在一片霧靄中,像一塊塊冰冷的黑鐵黯然失色。只有厚厚的雲層在最高處的山巔之間急速移動,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牽動它們、拉扯它們。間或有一片浮雲從那厚重的雲堆里游離開去,像一團扁平的、雪白的棉花,朝着更高、更明亮的太空升騰。它升得愈高,神秘莫測的光就給它那變幻不定的輪廓塗上愈加濃郁飽滿的色彩,並給它繪上一圈金邊:看來,太陽肯定就在近處,就在這群峰後面某處冉冉升起。你還看不見它,但四周的大氣已經感到它那襲人的暖流,氣浪已經在急切地運動了。對,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上!上!再往上走走,唔,乾脆就走這條像花園小徑般鋪滿細砂的、不太陡峭的盤山道吧!它不會很難走的,真的,沿這條路上山簡直太好走、太輕鬆了:沒有登過高山的她驚奇萬分地發現,自己的腿關節竟一下子變得非常聽話,十分富有彈跳力,感覺着這條曲曲彎彎的路、這輕巧而有浮力的空氣仿佛自然而然地將她的身體托起,急速向上推去!太好了,在這股勁風的吹拂下,全身很快就熱乎乎的了。她三把兩把摘掉手套,脫去運動衫,摘下帽子:不光是嘴唇和胸肺,都得讓躁動的皮肉吮吸吮吸這振奮精神的新鮮空氣啊!她走得愈快,腳下步履也就愈加輕捷如飛。本來,她這時應該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因為心臟在胸膛內小鹿般亂撞,脈搏在耳中嗵嗵直響,太陽穴也突突跳個不停,而且,現在休息幾秒鐘,從這第一個大轉彎處俯瞰山下,還可以看到絕美的景色:片片樹林從它們的綹綹青絲中噴吐出層層氤氳霧氣,條條公路像一道道整齊的白線在一片蔥綠中伸展開去,還有那條河,宛如一柄土耳其長劍,彎彎曲曲,寒光閃閃;而另一邊,此刻一輪旭日的金色霞光正從峰頂的一個缺口處像拉開閘門一般突然奔瀉出來。在一鼓作氣向上猛跑的過程中,她也感到了這萬千氣象,可是,渾身是勁、健步如飛的她這時根本就停不下來。前進!前進!胸膛里咚咚的鼓聲在激勵着她;前進!前進!筋骨里撥響的琴弦在催促着她。於是,這充滿火熱激情的身軀陶醉在自身迸發出來的青春朝氣里,一刻不停地快跑,連續不斷地攀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爬到了多高的山上,也不知是往哪裡跑。這樣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她終於來到一個視野十分開闊的所在,這是一塊突出的岩石,前沿呈半圓形,酷似一座空中舞台,跑到這裡她一下撲倒在草地上:行了!今天夠盡興的了!她感覺略微有點頭暈,但渾身出奇地舒坦,眼皮下血脈在突突躁動,皮膚被山風扑打得火辣辣的,好像要炸裂開來。但是,所有這一切肉體上的感覺,雖說近乎疼痛,而對這個陶醉在自我中的女子卻只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樂趣,在這種暴風驟雨般狂放不羈的劇烈的全身運動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年輕和充滿活力。她以前連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竟能如此急速地在血管里洶湧奔流,從而使每根血管都那樣富有彈性地猛烈伸展、收縮,這真是美不可言,其樂無窮,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時,在這無限美好、令人陶醉的勞累中那樣,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身軀竟這樣輕巧敏捷、健壯美麗。陽光灑遍全身,沐浴着清新強勁的山風,舒適地張開雙臂,手指撫弄着冰涼徹骨、香氣襲人的阿爾卑斯山青苔,頭上是片片白雲在夢想不到的澄瑩碧藍的天空中遨遊,腳下是一幅徐徐展開的壯麗全景,——她就這樣躺臥着,舒坦地、飄飄忽忽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既是神志清醒、又是意態矇矓地盡情諦聽着自己洶湧起伏、奔騰澎湃的心潮,領略着自然世界目不暇接的萬千氣象。就這樣躺着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直到太陽烤得嘴唇熱烘烘的,她才倏地一躍而起,迅速採集了幾朵散發着朝露涼氣,花瓣里還藏着窸窣作響的細小冰瑩的山花,又信手摘了些刺柏、龍膽和鼠尾草,就匆匆下山了。起初她還像個旅遊者那樣邁着穩健、謹慎的步子,有節奏地快步疾行。但是由於往下走時重力的作用,走路漸漸變成了連跑帶跳,她也樂滋滋地聽憑身體十分危險地隨着這股拉力向下衝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猛,越跑越勇,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像駕着清風,快活、自信、心情無比舒暢,嗓子痒痒地恨不得引吭高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溜煙向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