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的陶醉 - 第3章
茨威格
「唔,您知道,那種並非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卻又要硬充上流的人,總是擺出一副比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還要嚴格的架勢。比如這個沽名釣譽的特倫克維茨,他就覺得同一個既非貴族出身又不富有的人坐在一張桌子邊上是恥辱,我看就是他和他老婆舌頭嚼的最凶,說什麼您居然同他們開個玩笑,把個小戶人家姑娘喬裝打扮一番,更名換姓,把她充作尊貴的女士介紹給他們——好像這個草包真正懂得什麼叫尊貴似的。我想我大概完全不必向您特意說明,如果Miss
Christiana真的出身於……經濟上不寬裕的家境,我對她的十分尊重和十分……萬分……非常真誠的好感是決不會因此減弱分毫的……要是她也像這伙紈袴子弟那樣,讓豪華奢侈的生活慣壞了,那麼也許她反而不會有如今這樣令人讚嘆的純真美好的心地了。所以,我個人對於您以慈愛之心將您的衣服送給她,絲毫不感到有什麼不妥,恰恰相反,我之所以向您問個明白,僅僅是為了給這些卑鄙的亂嚼舌頭的傢伙當頭一棒,堵他們的嘴,粉碎他們的謊言罷了。」
凡·博倫太太嚇得兩腿發軟,半天說不出話,好像嗓子給堵住了,她連續喘息了三次,才平靜下來回答對方的話。
「親愛的勳爵,我沒有任何理由向您隱瞞克麗絲蒂娜的出身。我姐夫原來也是一個大商人,是維也納最有聲望的富商之一(這一點她是大大言過其實了),但他也和所有那些最正派的人一樣,在戰爭時期失去了自己的產業,他們家是歷盡艱辛才熬過來的。他們寧可自食其力,而不要我們的資助,他們覺得那樣做更體面些,所以克麗絲蒂娜現在是在國家機關供職,在郵局,我看這總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吧。」
埃爾金斯勳爵微笑着抬起頭來,躬腰駝背的姿態為之一掃:顯然他感覺輕鬆些了。
「您這話正好是同一個本人就在國家機關供職四十多年的人說的。如果說這也叫做不光彩,那麼我同她完全一樣。不過既然我們把問題擺明了,也就必須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我一聽到這些惡意中傷就馬上看清它們是下作的捏造,因為,老年人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就是很少完全看錯人。好,現在我們來看一看目前的情況吧:我擔心,從現在起Miss
Christiana的處境將會非常不易,一心想擠進上流社會的小市民是最愛記仇、最陰毒不過的了,像特倫克維茨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小人,是會因為同一個女郵務員說過幾句客氣話而十年耿耿於懷的,對於這種大草包,這樣的事要比一顆壞牙更加使人感到疼痛難忍。就是別的人,恐怕也會對您的外甥女講些不得體的難聽話,這一點我看不是不可能的,至少她會受到人們的冷遇吧。我呢,我是很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的,因為我——您大概看到了——非常非常尊重您的外甥女……我非常非常尊重她,所以,要是我能幫助您這位純潔善良的外甥女免除不愉快,我將萬分高興。」
埃爾金斯勳爵停住了,他的臉在沉思中突然又恢復了蒼老的模樣。
「我能否長久地保護她,這……這個我現在不敢保證。這……這要視情況如何而定。然而無論如何我要讓這裡的諸位先生諸位女士明白:我尊敬她遠甚於這批利慾薰心的小人,誰如果膽敢對她無禮,我是決不會漠然置之的。有一些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這裡一天,這幫老爺還是小心為妙。」
他突然站起來,神情堅決,昂首挺胸,這種樣子凡·博倫太太在他身上還從未見過。
「您允許我現在邀請令親小姐一同驅車出遊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當然,這不成問題。」
他鞠了一躬,然後徑直向書房——凡·博倫太太驚異地目送着他——走去,面頰像被勁風吹過一樣緋紅,雙手緊握着拳頭;他究竟想幹什麼呀,凡·博倫太太仍瞠目結舌、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克麗絲蒂娜正在寫信,沒有聽見他進來,他從身後只能看到她埋頭伏案,美麗的閃亮的頭髮蓬鬆地散在脖頸上;只能看到這個許多許多年以來第一次重新喚起他的感情的少女身影。可憐的孩子,他想道,她多麼天真無邪呀,她還完全蒙在鼓裡。可是,孩子,他們就要對你下手了,但卻沒有人能保護你。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克麗絲蒂娜驚詫地抬起頭,一見是埃爾金斯,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從他們初次見面起,她就一再感到有一種欲望:想對這位出類拔萃的人表示一下自己真誠的敬意。埃爾金斯強使緊閉的嘴唇掛上一絲笑意,說道:「親愛的克麗絲蒂安娜小姐,我今天是對您有所求而來的。今天我不大舒服,一早起就頭疼,看不進書,睡不着覺,我想,或許新鮮空氣對我有些好處,乘車出去遛遛吧,如果您能陪我一道去,那就更好了。我已經得到您姨母的許可來邀請您。要是您同意的話……」
「當然同意啦……這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一種愉快,一種莫大的榮幸啊……」
「那麼我們走吧。」他鄭重且彬彬有禮地把手臂伸給她。使她有點又驚奇又害羞,不過她怎麼可以拒絕這種榮幸呢!埃爾金斯勳爵邁着堅定有力的步子,緩慢地挽着她走過大廳里每一處地方。他一反常態,對每個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這副神情是一種毫不含糊的、顯而易見的示威:你們休想動她一根毫毛!平時,當他那默默無言的灰色身影在眾人面前走過時,他總是和顏悅色、客客氣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時他卻以挑戰的姿態向每個人瞪起眼來。眾人立刻明白了這挽手而行及其所體現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示威意義。樞密顧問夫人似乎面有愧色,呆呆地望着他們,金斯雷夫婦驚詫不已,同他們打了個招呼,眼看着這位白髮蒼蒼、英勇無畏的老騎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過寬闊的大廳,少女一身自豪,滿面欣喜,天真無邪,騎士唇邊掛着一抹軍人的嚴峻神態,似乎他此刻正立於全團之首,即將指揮將士向工事堅固的敵軍發起進攻。
當兩人步出賓館大門時,湊巧特倫克維茨站在門口;他只得向他們打招呼致意。埃爾金斯勳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緊接着就冷冷地垂下手來,就像在回答一個侍從的敬禮。他這個舉動充滿極度的輕蔑,恰似給了對方當頭一棒。然後,他放開克麗絲蒂娜的手臂,親自打開車門,脫帽,同時幫助他的女士上車:這畢恭畢敬的舉止,同他當年隨同英王訪問德蘭士瓦(53)時幫助國王的兒媳上車的情形完全一樣。
凡·博倫太太對埃爾金斯勳爵提供的秘密情報在內心裡感到的震驚,遠比表面上流露出來的大得多,因為,埃爾金斯無意間捅破了她最敏感的傷疤。在心靈最深處那個專門儲藏矇矓記憶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個自我很不願意接觸、一觸及便膽戰心驚的令人十分棘手、極度難堪的區域,這位早已資產階級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萊爾·凡·博倫,多年來仍然保存着一股刻骨銘心的恐懼,這恐懼平日只是偶爾在睡夢中從心靈底層升起,使她驚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發現。原來,當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趕出歐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結識她的凡·博倫先生並打算同他結婚時,她並沒有勇氣把她的隱私向這個雖然正直可靠、但卻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氣的男人和盤托出,不敢告訴他她帶給他的陪嫁——那筆小小的資本的來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決然地向他謊稱這兩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遺產,而墜入情網的、輕信的凡·博倫,在他們多年的婚後生活中對這一情況也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他脾性溫和,不愛動感情,在這方面她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克萊爾愈是資產階級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態的意念也愈加強烈,愈加使她心驚肉跳、憂心忡忡:她害怕將來的某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會突然把早已忘懷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來她堅定不移、目的明確地迴避和自己的同鄉見面。每次她丈夫想給她介紹一位維也納的商界同行,她總是不樂意,並且,雖然她英語講得還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裝作不懂德語。同自己的家人,她斷然中止了通訊聯繫,即便在重大的節假喜慶日也只是拍份簡短的電報去。然而懼怕心理並未因此減弱,恰恰相反,它隨着自己財產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無已。她愈是適應了美國人非常講究的習俗,就愈是戰戰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經心的閒談會把埋藏在灰燼底下尚未燃盡的那惡性的火種撩撥起來,燃成一場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飯桌上提起他曾經久居維也納,就足以使她心驚肉跳,徹夜不眠了。戰爭一來,濃烈的硝煙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腦兒推到一個異常遙遠、使人覺得恍如隔世的時代去。過去的報紙都發霉了,大洋彼岸的人們有的是別的憂慮、別的話題;事情是過去了,一切都被人遺忘了。就像進入人體的一顆子彈逐漸被軟組織封閉起來——起初在天氣突變時還隱隱作痛,但日子長了就失去知覺,安居於溫暖的人體之內而不覺異樣了——這樣,她也就在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中,通過各種有益於健康的活動,把自己從前這段令人難堪的往事完全忘記了;她現在是兩個結實的小伙子的母親,間或也是丈夫業務上的幫手,參加了「博愛協會」那樣的慈善團體,又是「關懷釋放犯協會」的副會長,蜚聲全城,備受尊重;長期積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虛榮心,終於能在一個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個經常有名門豪富造訪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滿的實現。而使她心境安寧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後也漸漸忘卻了那段插曲。人的記憶是很容易受利誘的,它能受各種願望的花言巧語左右,那種儘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願,能夠起到雖說奏效緩慢、然而最終能蕩滌一切的作用;時裝模特兒克拉拉終於死去,讓位給棉花商凡·博倫這位清白無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樁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所以一到歐洲便立即寫信給姐姐,約她見面。可是現在呢,當她得知有人出於惡意(她此時還不知為什麼)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時,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聯想到人家也會從窮親戚進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來呢?恐懼是一面哈哈鏡,它那誇張的力量能把一個十分細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動變成大得可怕、漫畫般清楚的圖像,而人的想象力一旦被激起,又會像脫韁的馬一般狂奔,去搜尋最離奇、最難以置信的各種可能。於是現在她連最荒誕不稽的事也突然覺得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了;她驚恐萬分地想起,就在這個賓館裡,她們的鄰桌坐着一個維也納來的老先生,商業銀行經理,七八十歲了,名叫勒維;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維!如果她竟是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麼好呢!看起來,這個老頭子隨便說句風涼話(人越老越喜歡閒扯他們年輕時聽到的傷風敗俗的事!),加入這股閒言惡語的合唱,簡直就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克萊爾驟然感到額角沁出了冷汗,這是那恐懼心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繼續活動,又促使她驀地想到:那位老勒維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長得竟是驚人的相像:同樣的厚嘴唇,同樣的鷹鈎鼻——於是,在驚恐萬狀、神情恍惚中她產生了一種幻覺,感到老頭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經明白無疑,而他也理所當然地定會認出她,並把過去那樁事原原本本地端出來,這對於金斯雷、古根海姆兩對夫婦簡直是美味珍饈,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東尼就會收到一封匿名信,這將會使她三十年風平浪靜的美滿婚姻猛遭襲擊而毀於一旦!
想到這裡,克萊爾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時間她覺得就要暈倒了;然後,她使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狠命一撐椅背站了起來。現在從金斯雷兩口子桌旁經過,同他們寒暄,簡直太費勁了。金斯雷夫婦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的美國式的見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問好。可是,克萊爾的恐懼幻覺卻使她覺得他們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譏笑、獰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後掩飾不住地竊笑。甚至連電梯服務員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覺得不是滋味兒,走廊里,收拾房間的女招待匆匆從她身旁走過,純屬偶然地沒有來得及向她問候,也使她感覺渾身不舒服:就這樣,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積雪從遠處走回來似的,最後總算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丈夫安東尼剛剛睡完午覺起來。他的背帶交叉着搭在肩上,領口敞開,臉上還帶着壓皺的痕跡,正站在穿衣鏡前梳理他那稀疏的頭髮,分出一條發縫。
「安東尼,我得跟你談點事兒,」她氣喘吁吁地說。
「唔,出什麼事了?」他一邊說一邊在梳子上抹一些髮油,以便將那條細長的頭縫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點吧,」她急不可耐地說,「我們得好好地全面考慮考慮了。事情可是讓人很不愉快呢。」
生性遲滯、對夫人比較開朗的性格早已習以為常的丈夫,很少對這一類預告表示過早的激動,他聽了這話仍然未從鏡前迴轉身來。「我希望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吧。總不會是迪基或者阿爾溫來電報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點呀!上衣你可以等會兒再穿嘛。」
「好了,」安東尼終於放下梳子,聽話地在圈手椅上坐下來。「好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克麗絲蒂娜準是不夠檢點,或者做了什麼蠢事,現在一切全完了,整個賓館都在談論這件事了。」
「究竟什麼事全完了?」
「唔,我是說衣服的事……人們說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說她剛到這裡時像個站櫃檯的土裡土氣的丫頭,是我們把她從頭到腳打扮起來冒充貴族小姐的——什麼話都有……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特倫克維茨兩口子有意怠慢我們了吧……人家當然要大為光火,因為人家本來打算為自己的兒子考慮一下,所以現在就覺得我們是欺騙了他們。——現在我們在整個賓館裡把面子全丟光了。這個傻丫頭準是幹了什麼蠢事!我的老天,這可太寒磣啦!」
「寒磣什麼?所有美國人的親戚都是窮主兒。我可不想仔細打聽古根海姆家或者羅斯基家的侄兒們,不想細問從考納斯(54)來的羅森斯托克的侄子們都是些什麼人;可我敢打賭,這些親戚絕不像他們這裡的叔叔伯伯們一樣體面。我就不懂為什麼我們讓她穿得像樣些會是什麼寒磣。」
「因為……因為……」克萊爾由於心緒煩躁聲音越來越大了。「因為他們的確有理,這樣的人確是不應該到這裡來,這種人不屬於上流社會呀……我的意思是說那樣一種人……那種不會在行為舉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來歷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麼突出自己,別人就不會看出什麼破綻,要是她一直像剛來時那樣文靜就好了……可她偏偏東跑西顛,處處出頭,事事搶先,同誰都要扯上幾句,什麼事都要摻和進去,什麼活動都要參加而且還總要跑在前面。三句話就交個朋友……這樣一來,難怪人家到頭來要問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而現在呢……現在是惡事傳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都在笑話我們……風言風語,說得太難聽了。」
安東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讓他們說去吧……我無所謂。她是個好孩子,不管誰說什麼我都喜歡她。她窮不窮和這夥人有個屁相干。我又不欠這裡誰一文錢,他們覺得我們是高貴還是低賤,這個我管不着。誰要是看我們有哪點不順眼,那就只好請他將就點了。」
「可我對這種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這個。」
克萊爾自己一點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尖了。「我不願意任何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說我騙人,指責我把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個窮姑娘裝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這樣的氣:邀請特倫克維茨這號人,這個惡棍居然不自己來道歉而是把個門房派了來!不,我可不想在這兒坐等別人走到我們面前側目而過,我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是到這裡來散心,不是來慪氣,不是來找罪受的。這種氣我受不了。」
「那麼——」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離開這裡!」
「怎麼着?」這個往常動作相當遲緩的人這時不禁叫了起來,好像誰重重地踩了他一腳似的。
「對,離開這裡,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這些人如果以為我會給他們賠笑臉,向他們作解釋,說明一切緣由,甚至還會給他們賠禮道歉,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想讓我這麼做,他特倫克維茨這號人恐怕身份還差點!這兒這幫人我原本就不喜歡,除了埃爾金斯勳爵之外,全是一夥雜七雜八、窮極無聊、吵吵鬧鬧的平庸之輩,我可不願讓這些傢伙說長道短。說實在的,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我待,海拔兩千米的高度我適應不了,心裡常常發慌,夜裡睡不着覺——當然,這你一點不知道,你是躺下就着的。只要給我一個星期像你一樣沒有神經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個星期——夠了,足夠足夠了!至於這姑娘嘛,我們也已經盡到了責任,對得住瑪麗了。我們把她請來,她玩得很好,甚至好過了頭,休息得不錯,現在該結束了。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問心無愧的。」
「對,可……可你這樣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裡去呢?」
「到因特拉肯(55)去!那裡的空氣不那麼稀薄,我們還會在那裡遇上林西家兩口子,在輪船上我們談得多投機啊!這才是好朋友呢,哪裡像這裡這幫烏七八糟的傢伙。他們前天剛給我來信叫我們去。要是我們明天一早動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們在一塊兒吃午飯了。」
安東尼還是有點不大樂意。「什麼事都老是這麼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這個必要嗎?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呢!」
然而不多一會兒他就屈服了。每次總是他讓步,這是因為老經驗告訴他,克萊爾一旦決心做什麼,就非堅持辦到不可,一切頂牛全都是白費氣力。另外,他自己是怎麼都行。獨善其身的人,對外界的反應是不敏銳的;是同林西夫婦還是在這裡同古根海姆夫婦打撲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還是叫韋特霍恩,住的旅館叫皇宮還是叫星空,對於這個冥頑不靈的老頭實際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罷了。所以,他現在也只是頂了一會兒就罷手,然後耐心地聽着克萊爾給門房打電話發出各種吩咐,笑嘻嘻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帶着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來。接着他點燃了煙斗,到對過房間打他的撲克去了。一洗牌、發牌,就再也不想走與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麗絲蒂娜了。
當賓館裡的客人們,不論是沾親帶故的還是非親非故的,正在那裡為克麗絲蒂娜的到來和即將離去而激動、絮叨時,埃爾金斯勳爵的灰色小轎車正迎着山風呼呼駛向蔚藍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膽又靈巧地拐過了那許多白色的急彎,向下恩加丁馳去:舒爾斯-塔拉斯普(56)已經不遠了。埃爾金斯勳爵之所以邀她出遊,可以說是想當眾宣布要把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風便帶她回來;然而當他此刻看見她背靠坐椅坐在自己身旁,興高采烈地娓娓而談,那雙嬌憨的眼睛裡映照着寥廓的藍天時,他還是覺得,現在來腰斬她這段歡愉的時間,同時也是腰斬他自己的美好時光,實在太沒有意思了。於是他向司機發話繼續向前行駛。千萬別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邊情不自禁地、慈愛地輕輕撫摩她的手,她什麼時候知道這事都為時不晚哪!不過,倒是應該及時提醒她注意一下,應該用委婉的方式讓她先有個思想準備,知道這夥人會怎樣對待她,以便在他們突然翻臉不認人時不至於太痛苦了。於是,他在談話中一有機會就暗示她樞密顧問夫人如何居心叵測,又婉轉地告誡她提防她那位小個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麗絲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滿腔熱情和率直的輕信,竟還在為她最兇狠的敵人作辯護:樞密顧問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動,她對誰都那麼關懷備至;說到曼海姆姑娘嘛,埃爾金斯勳爵哪裡知道,她是多麼聰明、活潑,又多麼風趣呀,也許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膽怯吧。總而言之,這裡所有的人對她都那麼親切友好、笑臉相迎、心地善良,說真的,她有時確實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對這一切受之有愧。
老人低下頭,注視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從戰事爆發以來,他對人、對各大國頗為寒心、大失所望,因為他看到他們施不義於他人和別國,看清了他們是那樣自私自利、冷酷無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蘇瓦松郊區的一個石灰窯(那是他兒子陣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時期信奉過的約翰·斯圖亞特·穆勒(57)及其弟子們的理想主義,即對人類道德使命和白種人靈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徹底埋葬了。他厭惡政治,對俱樂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動、正式宴會上的裝模作樣十分反感;自從兒子死後他就一直在避免結識新交;在自己這一代人身上,那種冥頑不靈、閉眼不看現實的死硬態度,那種墨守成規、不善於重新學習以適應從戰前到新時代的轉彎的頑固哲學,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種輕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則使他生氣。可是在這個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篤信,看到了深沉、神聖的感恩之心,看到她僅僅由於自己處於青春年華就對造物主充滿了感激之情。在她身邊他懂得了,上一代人從痛苦的經驗中得來的對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態度,幸而對下一代人還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這種思想都還需要從頭來。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對別人的點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這是多麼美好的情感啊!這時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甚至達到了痛苦程度的熱望:但願這無比美好、暖人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溫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讓它同自己完全聯結在一起!他想,我興許可以保護她若干年,也許在我的保護下她永遠不會(或者很晚才會)知道人世間的卑鄙——那種在某一個名字面前點頭哈腰,而把窮人踩在腳下的卑鄙行徑。啊——他看着她的側面:這時她剛剛像孩子似的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來的新鮮空氣,眼睛閉着——老人心想,只要讓我過上幾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當她帶着感激的神情轉向他,又開始娓娓而談時,老人並沒有全神貫注地聽,因為這時他驀地感到勇氣倍增,他在考慮着怎樣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這也許是最後的時機,試探一下她是否對自己有點情意。
在舒爾斯-塔拉斯普他們喝茶小憩。然後,在林蔭大道的一條長椅上坐着閒談時,他小心翼翼、轉彎抹角地開始他的追求了。他說,他有兩個侄女住在牛津,年齡和她相仿,假如她願意去英國的話,可以在她們那裡居住;有幸邀請她去同侄女們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討厭他的陪伴,當然囉,這是個老頭子作伴啦,那麼,他將非常愉快地帶她去遊覽倫敦。只是一件,他當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決心離開奧地利到英國去,不知道她是否家鄉有事離不開——唔,他的意思是說:是否有什麼她覺得不忍割愛,從內心裡感到難捨難分的事。話說得是夠明白的了。然而,克麗絲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熱情中,竟一點沒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沒有什麼事,她多麼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聽說英國非常美;關於牛津,還有牛津那有名的賽艇,她聽過的多了,人們都說沒有哪個國家體育活動這樣普及,沒有哪一處青年人能玩得這麼痛快!
老人的臉色陰沉下來了。她說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輕人。他的勇氣絲毫也沒有了。不,他想,把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關在一座古堡里,讓人家陪伴一個老頭子,這簡直是犯罪!不,別去碰釘子了,別出醜了,同她告別吧,老頭子!你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太晚了!
「我們該回去了吧?」他問道,聲音突然完全變了,「我擔心晚了凡·博倫夫人會着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興致勃勃地說:「我們玩得真是太盡興了!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美,獨一無二的美!」
在車裡,老人坐在她旁邊不怎麼開口了,他在為她悲傷,也在為自己悲傷。然而她卻一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點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她睜大眼睛,眺望着車窗外的景色,熱血在晨風扑打的面頰底下快活地奔流着。
當他們的車來到賓館門前時,正好響起鑼聲。她充滿感激地同敬愛的老人握手告別,連蹦帶跳地跑上樓去換衣服:現在她已經是動作異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幾天,每次梳妝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當然同時每次也都使她激動萬分、欣喜若狂。她一再為鏡中那個宛如從天而降、實際是她自己搖身一變而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驚嘆不已。如今她已經習以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麗的,都是優美時髦、珠光寶氣的了。現在,一兩個敏捷的動作,那色彩艷麗、宛如輕紗的連衣裙便飄拂着從她挺拔的胸脯上滑下,在紅紅的嘴唇上又穩又准地再抹上一道口紅,又一擺頭把頭髮甩正,再刷地圍上一條圍巾,這就齊了。瞧,她過這寄人籬下的豪華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裡完全一樣了!再扭身回頭看一眼鏡中那個我吧:唔,真好!太滿意了!這樣想着,她飛也似的一陣風跑到姨媽房間去約她一塊吃晚飯。
但是,來到房門口她驚愕地愣住了:屋裡亂七八糟,各種東西都翻騰出來,箱子已經裝滿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亂地堆在圈手椅上、床上和桌上,這平日井井有條的房間,現在是亂得一塌糊塗了。姨媽穿着睡衣,正在用膝蓋幫忙使勁關一隻很難關上的箱子。「這……這是怎麼回事呀?」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姨媽故意不抬頭看她,而是漲紅着臉,氣呼呼地繼續壓箱子,一邊哼哼着宣布說:「我們要走……哼,這該死的箱子……怎麼老是蓋不上……我們要走了。」
「哦,多會兒走?……怎麼回事?」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這時她已經無力支配自己的筋肉活動了。
姨媽又用拳頭使勁砸了一下箱鎖,這回總算吧嗒一聲關上了。她喘吁吁地站了起來。
「是啊,實在是有點可惜,我也覺得很遺憾啊,克麗絲特!可我一開始就說過,安東尼不能適應這高山地區的空氣。對老年人來說,這樣的空氣已經不適合了。今天下午他的哮喘病又發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麗絲蒂娜迅速迎向老姨爹,他這時正好帶着一臉懵然無知的神情從裡間走出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大為震驚地、柔情脈脈地拉住他的手。「你身體怎麼樣了,姨爹?但願已經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我決不會出去玩的!不過說老實話,你現在氣色真的又挺不錯了;是不是呢,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吧?」
她六神無主地看着他,這驚慌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製。但是,這時她還不清楚她也該走了。她現在只想着一件事,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她只明白這一點。她是在為他,而不是為自己感到驚慌。
完全同平時一樣健康、一樣不愛動感情的安東尼,在她這副真心誠意、充滿柔情地為自己擔驚受怕的動人模樣面前,深深被打動了,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他才逐漸明白自己將要被卷進去的是一出多麼令人難堪的笑劇。
「唉,哪裡話,親愛的孩子,」他咕噥道(真該死,克萊爾為什麼要把我推出來做擋箭牌呢?),「克萊爾這個人你是了解的,她就是喜歡誇大其詞。我沒有哪裡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待下去的。」妻子簡直是莫名其妙地編造這個謊話,使他感到惱火,為了發泄怒氣,他幾乎是粗暴地補充說:「克萊爾,你倒騰來倒騰去幹什麼,能不能先撂一下?時間還多的是嘛。難道我們不要同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過一過這最後一個晚上嗎?」可是克萊爾仍不停地忙活着,一句話也不講;看來她是害怕那無法迴避的事:向克麗絲蒂娜擺明真情、作出解釋;安東尼則使勁往窗外看(她這叫自作自受,我是愛莫能助了!)。位於他們兩人中間的是克麗絲蒂娜,她像一個討厭的、多餘的人,默默無言、心煩意亂地站在這間亂糟糟的屋子裡。出事了,這她心裡清楚,出了一件她現在不明白的事。一陣刺眼的閃電已經過去,現在她的心怦怦亂跳,等着那隨之而來的雷鳴,可這雷聲卻左也不來右也不來。然而它是一定要來的。她不敢問,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感覺到出了大事。他們老兩口吵架了嗎?是不是紐約來了什麼壞消息?也許是交易所里出了問題,或者姨爹的商號怎麼樣了?要不就是銀行倒閉了,現在不是每天都能在報上看到這類消息嗎?還是姨爹真的舊病復發了,僅僅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才瞞着她?為什麼他們老是讓我這樣站着,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呀?不管她怎麼想,他們仍什麼動靜也沒有,有的只是沉默、沒有盡頭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媽那些純粹多餘的忙活、姨爹焦躁的來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顆七上八下突突亂跳的心。
終於——救星來了!——聽見了敲門聲。收拾房間的侍者走進來,跟着又進來一個,手裡捧着潔白的台布。使克麗絲蒂娜吃驚的是,他們開始收拾桌上的煙灰缸和煙盒了,然後又頗為費事地慢慢把乾淨的桌布鋪上。
「你聽我說,」姨媽總算開金口了,「安東尼覺得今晚我們還是在樓上房裡吃飯好些。我討厭告別時那些沒完沒了的俗套,討厭別人問這問那,上哪兒呀,去多久呀,另外我的衣服也差不多全收起來了,安東尼的禮服也裝到箱子裡去了。再就是,你瞧,——在這裡我們反倒可以更清靜、更舒服地坐坐。」
幾個侍者推着送飯菜的車子進來,從鎳制托盤上把菜餚端下來放好。克麗絲蒂娜心想,等他們出去後,總該對我把事情的原委說說清楚了吧,一邊想,一邊怯怯地觀察着兩個老人的面部表情:姨爹低低彎下腰,臉離盤子很近,沒好氣地使勁舀湯喝,而姨媽顯得臉色蒼白、局促不安。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你一定覺得奇怪吧,克麗絲蒂娜,我們怎麼這麼快就決定要走?可是,我們那邊幹什麼事都是麻利的——我們在美國倒是學到一些好東西,這說干就干就是一件。不是真喜歡幹的事,決不拖泥帶水。比如這種生意不好做,就扔下換另一種;這個地方不好待,打起行李就走,上別的什麼地方去另謀出路。說實在的,我們兩個在這裡老早就覺得不自在了,只是因為你在這裡玩得那麼痛快,我才一直不想同你說罷了。我這段時間一直睡眠不好,安東尼呢,也適應不了這裡高山上的稀薄空氣。恰好今天又收到因特拉肯幾個朋友拍來的電報,所以我們立刻就決定下來了。到那裡去可能也只是待上三五天,然後再去埃克斯溫泉(58)。是的,我們那邊——我理解,這會使你吃驚的——辦事就是麻利。」
克麗絲蒂娜低下頭看着碟子:現在可不能看姨媽!在這一串連珠炮似的娓娓言詞中,在姨媽的整個腔調中,有一點什麼東西在刺痛她,她覺得每個字都充滿了虛偽的果斷,都是做作的、裝出來的表面文章。克麗絲蒂娜感到一定有點什麼事情隱藏在後面。唔,等着瞧吧,還會有新名堂的!果然,姨媽又說話了:「當然,如果你能同我們一起去,那是最好不過了,」一面說着,一面撕下雞翅膀,「可是,因特拉肯這個地方我估計你是不會喜歡的,那不是年輕人去的地方,而且你的假期又只剩下不多幾天了,在這種情況下就得考慮,再這麼折騰去又折騰來究竟有沒有意思,這樣一來會不會連你這幾天的休息也前功盡棄呢。你看,你在這裡休息得非常好,這兒的新鮮空氣對你的健康大有益處,——是呀,我早就說,高山對青年人是最好的,迪基和阿爾溫也應該到這裡來,只是對於我們這些老朽,恩加丁恰恰不符合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的需要囉。好吧,嗯,剛才我說過了,我們當然很願意你同我們一道去,安東尼已經同你處得很熟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得花七個鐘頭去,七個鐘頭來,這太浪費你的時間了,而且,我們反正明年還要再來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還是想同我們一道去因特拉肯的話……」
「不,不,」克麗絲蒂娜說,更確切些講是她的嘴唇在說話,好像一個上了麻醉藥的人雖然身體早已失去知覺,但嘴還在下意識地繼續說話那樣。
「我看你最好從這裡直接回家,這兒有一趟非常方便的車——我問過門房了,早上七點鐘左右開車,這樣,要是明天一早走,夜裡你就到薩爾茨堡,後天就到家了。我可以想象,你媽一定非常非常高興,你的皮膚現在曬成健康的褐色,渾身是青年人的朝氣,真的,你的氣色好極了,就這樣把你在這裡休息的成果不打折扣地帶回家去,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是的,是的,」這幾個字像水珠一樣輕輕地從克麗絲蒂娜口裡滴落下來。她還坐在這兒幹什麼?人家兩個不是都巴不得她離開,巴不得她趕快離開嗎?可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不是出了事怎麼解釋得通,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她機械地吃着,每咬一口都嘗到海索草的苦味,同時她又有一種感覺:我現在必須說點什麼,說點輕鬆愉快的事,不要讓他們看出我眼睛疼得火辣辣的,喉嚨氣得索索顫抖,對,講點實際的、冷冰冰的、無關痛癢的事情!
終於,她想到了該說什麼話。「我這就去把你的衣服拿過來,好馬上裝箱啊,」一邊說着,一邊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姨媽輕輕地把她按了下去。
「別忙,孩子,這個不用着急。第三隻箱子我要明天才裝。你把東西都放在你屋裡就行了,收拾房間的女招待會給我送來的。」然後,她又突然面有愧色地補充道:「哦,你聽我說,那件連衣裙,紅的那件,你就留下好了,唔,我真的穿不着了,你穿着非常合身,當然,還有那些小東西,比如衛生衣、內衣,你也都留下吧,這是不待說的。只有另外兩件晚禮服我到埃克斯溫泉還用得着,你知道,那裡社交活動很頻繁,唔,聽人說那是家非常好的旅館呢,但願安東尼在那裡感到舒適,那裡有溫泉,並且空氣比這裡溫和多了,還有……」姨媽滔滔不絕地講下去。難關已過,她已經婉轉地告訴了克麗絲蒂娜讓她明天就離開這裡。現在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輕快地運轉起來了,她講呀,講呀,越來越興奮地講述有關大大小小的旅館、旅行的各種笑話和趣事,講她在美國的所見所聞,而克麗絲蒂娜則木然地、低聲下氣地坐在那裡,但內心裡強壓着一股子怒氣,聽着這一大堆刺耳的、同自己毫不相干的絮絮叨叨的話。唉,究竟她要講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啊!終於,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空隙,說:「我不想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姨爹該去休息休息,姨媽你收拾這么半天也累了。還要我幫你做點什麼事嗎?」
「不,不用了,」姨媽也同時站起來,「還有幾樣東西我一個人很容易就收拾完了。你今天也最好早些睡吧。我想,怕明早六點鐘你就得起床呢。唔,我們不送你去火車站了,你不生氣吧?」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你們完全用不着送我,姨媽,」克麗絲蒂娜眼睛看着地面,話音已是有氣無力的了。
「唔,還有,你要寫信告訴我瑪麗的身體怎麼樣了,一到家就給我寫信,好嗎?明年我們再見面。」
「好的,好的,」克麗絲蒂娜說。謝天謝地,現在她終於可以走了。再吻姨爹一下(他不知怎的這半天一直顯得很窘),吻姨媽一下,然後她就——快離開這間屋子、快離開這間屋子!——向房門走去。但是,到了最後一秒鐘,當她已經手握門柄時,姨媽突然又急匆匆追了上來。於是恐懼又一次(可這是最後一擊了)猛烈捶擊她的胸膛:「不過,克麗絲特,」她焦急地、激動地說,「你現在必須馬上回自己房間去,睡覺,休息,一定別再到樓下去,你聽清楚了嗎,否則……否則……否則明天早上大家都來和我們道別了……我們不願意這樣……還是乾脆利索地走掉,寧可以後再寫幾張明信片寄給他們……臨別時送什麼花束……還有這個送你一程,那個送你一段,這一套麻煩事我很不喜歡。好了,你不要再下去,馬上去睡覺,行嗎?……好嗎,你能答應我嗎?」
「好的,好的,當然可以,」克麗絲蒂娜用最後一點氣力說出這幾個字,然後走出去,帶上了房門。後來,過了好幾個星期,她才想起:告別時她竟忘了向二老說哪怕只是一句感謝的話。
一關上房門,克麗絲蒂娜賴以勉強撐持住身體的那一點點咬牙挺住的勁便一下子離開了她。就像一頭被獵人打中的野獸在四肢癱軟頹然倒下之前還要踉蹌幾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動來暫時支撐身體那樣,她用手扶着牆,拖着沉重的身子順着牆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屋,便一頭栽倒在圈手椅里,僵硬,冰涼,一動不動了。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只覺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後腦勺上猛擊了一棒,這一棒,打得她前額麻木,後腦疼痛難當,然而卻不知道是誰給她的這一悶棍。有一件什麼事,一件與她有關、對她不利的事發生了,人家把她趕走了,然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
她竭盡全力,希望能想出個究竟。但兩邊太陽穴之間是麻木的,那裡只有一堆僵死的、乾涸的物質,喚不起一點反應。一件同樣僵死的東西包圍着她: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濕的棺材還要殘酷,因為還看得見外面是一片燈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適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這是在殘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個問題在大聲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他們要轟我走?」她覺得這種尖銳的對立實在難以忍受:一方面胸口堵塞,簡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好像這整所房子連同裡面的四百人,連同它的全部磚石、樑柱,還有那碩大的屋頂,一古腦兒全壓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閃閃、白晃晃的燈光,鋪着繡花鴨絨被的床在邀你就寢,舒適的安樂椅在請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鏡在誘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種感覺:如果要她在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待下去,那麼她一定會凍死在上面的;一會兒她又覺得,好像她馬上就要在一陣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個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着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幹什麼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離開,要趕快離開,免得在這個可怕的、沒有空氣的、啞然無聲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發狂似地衝出屋去;在她身後,敞開的門在不住搖晃;在電燈光照耀下,黃銅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覷。
她像個夢遊者那樣跑下樓去,糊牆紙、牆壁上的畫、各種器具、樓梯、電燈、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樣的物品、各色各樣的面孔,幻影般從她身旁掠過。有幾個人吃驚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她是在朝着哪裡跑,想幹什麼,只覺着兩腿敏捷得不可思議,托着她呼呼地衝下了樓梯。
平日合理地調節她的行動的某個樞紐失靈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標,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種不可名狀、莫名其妙的恐懼驅使着向前跑去。跑到大廳門口她戛然停住了;原來,她這時恍然大悟:這是供人閒坐、跳舞、歡笑、盡興歡樂的地方呀!於是她立刻自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為了什麼到這裡來的呢?」這樣一想,空間的推動力便驟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進的力量,還沒來得及站穩,周圍的牆壁便搖晃起來,地毯也旋轉起來,大吊燈也劇烈地擺動,在空中划起橢圓形的圓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覺告訴她,我腳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塊門帘,使身體暫時得到平衡。然而她的關節卻沒有一點力氣,欲進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動。她使勁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牆上,接着又閉上眼睛,站在牆邊呼哧呼哧直喘氣,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這個時候,德國工程師撞見了她。他正想趕快到自己房裡去取照片來給一位女士欣賞,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奇怪地貼在牆上,這個人緊緊倚牆而立,一動不動,艱難地喘息着,瞪着一雙失神的眼睛發愣;頭一剎那他沒有認出是她,但緊接着他的聲音便又帶上了那種親昵、快活的腔調:「唉呀,原來是您呀!您為什麼不到大廳里來?要不您這是在追蹤什麼秘密吧?為什麼……可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他驚異地盯着她。原來,當他剛說出第一句話時,克麗絲蒂娜便猛地一驚,渾身發抖,恰似一個夢遊者在聽到一聲意外呼喚時,像中彈一般驚醒過來那樣。
她那可怕地高高豎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顯出一種五內俱焚、痙攣抽搐的表情;她舉起了一隻手,像是為了抵禦外來的襲擊。
「您這是怎麼了?您感到不舒服嗎?」他說着就上前架住她,不這樣也不行,因為克麗絲蒂娜已經東倒西歪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發黑。但是,當她接觸到他的手臂,接觸到人身的溫暖時,便立刻抽搭起來。
「我必須同您談談……現在就談……但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裡當着別人的面……我得同您單獨談談。」其實她並不知道該對他談些什麼,她只想訴說訴說,同隨便哪一個人談一談,吐一吐腹內的委屈罷了。
工程師對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靜柔和,而此時竟變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為震驚,一時感到有些尷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經被安頓在床,所以剛才沒有下來,現在自己又悄悄爬起來——她准在發燒,從她那忽閃忽閃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發作,唔,什麼樣的女人他沒見過!——不管怎麼說現在首先得安慰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讓她發現你是把她當病人看待,要儘量在表面上附和着她。
「哦,非常樂意,非常樂意,小姐,」——他像哄孩子似地對她說話——「不過,也許……」(最好別讓人看見我們!)「也許我們到賓館外面去走走要好一點……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對您肯定有好處……這裡這間大廳總是供暖過分,讓人熱得難受……」現在惟有安慰、不斷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時,就裝作似乎是無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發燒。不,手是冰涼的。真奇怪啊,他越來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樁大怪事。
賓館門首,弧光燈在高處微微搖曳着,發出刺眼的光亮,而左邊的樹林則是一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裡等着他的,但這時似乎已經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液中沒有一個細胞還記得這件事情。他輕手輕腳地牽着她走過去(趕快先到暗處再說,誰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而她則木頭人一般任憑他拉着走。唔,要先打岔,——他考慮着——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隨便聊聊,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這不就舒服多了嗎……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啊,多美的夜晚……您看那天上的星星……說老實話,我們每天晚上都窩在賓館裡真太沒勁了。」他一個勁兒說着,但瑟瑟發抖的克麗絲蒂娜卻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什麼星星,什麼夜晚,她此時只感覺得到她自己,只感覺得到她那多年來遭壓抑、被排擠、受欺凌的自我,這個自我此時在疼痛難忍中像巨人一般挺身反抗,使她胸膛都快炸裂了。霎時間,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們離開這裡吧……明天我們就走……永遠不再回來……我永世不到這裡來,永世不再來了……您聽見嗎,永遠不再來了……永遠不來……哼,我真受不了……永遠不再來……永遠不再來。」她在發高燒,工程師擔心地想,看她渾身抖得這麼厲害,肯定是病了,我得馬上去請一位醫生。但是她像發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我馬上離開這裡……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啊。中午他們兩個人對我還好得什麼似的,隻字不提這件事,可到晚上……晚上他們就對我說,我明天非離開這裡不可……明天,明天清早……馬上動身,而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得馬上離開……就這麼突然不見了……就這麼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東西扔到窗外去那樣,正是這樣……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不懂……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
哦,原來如此!工程師想道。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正好是在剛才,有人把那些關於凡·博倫的閒話傳給了他,使他不由得嚇了一跳;他差一點就向她求婚了,好險啊!現在他明白了:老兩口是想急急忙忙把她打發走,免得她繼續給他們惹麻煩。炸彈已經爆炸了!
唔,現在可不能再摻和進去了,他急忙想道。打岔!打岔!他於是開始講些不痛不癢的話。哎,也許這還不是最終的決定吧,也許這兩位長輩還會再考慮考慮的,而到了明年……然而克麗絲蒂娜這時既沒有聽,也沒有想,她只覺得自己滿腔的痛苦必須傾吐出來,必須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傾訴出來,就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只能用大聲哭叫,使勁跺腳來表達自己的感情那樣。「可我不想走!我不想走……現在我不想回家……現在回去幹什麼,那種日子我再也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完了……回家去我要發瘋的……我向您起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也不願……您幫幫我吧……您幫助幫助我吧!」
這是一個垂死的溺水者發出的絕望的呼喊,悽厲震耳,已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了。她的聲音現在突然像從一個嗆水的人喉嚨里發出的那樣尖利,而且,那突然爆發出來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猛烈震撼着她全身,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在自己身上覺出了陣陣的抽搐。「別這樣,」他求她,一時不由自主地被這景象打動了。「別哭呀!別老這樣哭呀!」為了安慰她,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摟緊了些。她隨着他,癱軟無力地靠在他胸口上。然而這樣依偎着並沒有一點情意綿綿,只有極度的精力衰竭,只有莫名的疲憊倦怠。惟一的慰藉,是她現在能感覺到自己是挨着一個活人的身軀,感到還有一隻手在撫弄她的頭髮,自己還不是完全陷入孤苦無依、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逐漸地,她的啜泣減弱了,不那麼外露了,不再是觸電似的抽搐,而變成了低聲嗚咽。
克麗絲蒂娜結識不久的這個男子,此刻的心情是頗為奇特的。他發現自己突然置身於樹林的暗影中,然而離賓館又不過才二十步遠(隨時可能被看見,隨時可能有人路過這裡),懷裡又抱着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子,他清楚地覺出她那投入自己懷抱的胸脯像熱浪似地跌宕起伏。於是他禁不住油然而生憐憫之心,而男人對受苦的女人的憐憫,又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表現為溫存愛撫。好好安慰她一下吧,他想,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想着他便用左手(她一直緊緊拉着他的右手以免摔倒)像施行催眠術那樣輕輕撫摩她的頭髮。為了進一步減輕她的哭泣,他又俯身去吻她的頭髮,吻她的兩鬢,最後吻到她那顫抖的嘴唇了。這時,一陣語無倫次、斷斷續續的呼喊突然從她嘴裡迸發出來:
「您帶我走吧,您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兒……您上哪兒都行,您隨便去哪裡我都跟着您……只要離開這裡永遠不回來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兒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這狂亂的囈語中她拼命搖他的身子,就像搖撼一棵大樹。「您帶我走吧!」
工程師嚇壞了,趕快煞車!這個講求實際的男人想道,現在得迅速果斷地緊急煞車!想個辦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送回賓館去,否則事情就棘手了。
「對,親愛的,」他說,「好的,親愛的……不過幹什麼事都不能操之過急呀……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您再考慮考慮,明天再說……也許您的兩位親戚那時又改變了主意,他們會感到遺憾……到明天,咱們看什麼就都有個眉目了。」可是,她渾身顫抖着堅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離開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們已經把我一腳踢開了,把我推開,就像對付一個加急郵包,讓人火速運走……而我可不願就這樣給打發走……我不願意……」說到這裡她更緊地抓住他,「您就帶我走吧……馬上,馬上走……您幫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必須立即結束這場戲了!工程師心裡想。決不能卷進去!她已經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好,好,好,親愛的,」他溫柔地撫摩着她的頭髮,「當然啦,我是了解你的……咱們到裡面好好商量吧,別在這兒,這裡您不能再待下去了……您會受涼的……沒有穿大衣,只有這麼件薄薄的衣裳……來,咱們現在先回去,到大廳里坐下來講……」一邊說着他小心翼翼地輕輕把手臂從她身上抽回來。「走吧,親愛的。」
克麗絲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聲戛然而止。他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極度的絕望中,她的肉體卻在他那下意識的微微顫抖中感覺到那隻溫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縮回去了。肉體先感覺出,接着本能告訴她,然後理智才吃驚地認識到:這個男人正在從她身邊退縮,他縮手縮腳、膽小如鼠、怕受牽連;她認識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從這裡轟走,所有的人都不願她留在這裡,毫無例外。認識到這些,她從剛才的迷濛狀態中清醒過來。她狠狠地鼓了鼓勁,然後簡單明了地厲聲說道:「謝謝,謝謝。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感覺不大舒服,姨媽說得對,這兒的高山空氣對我的身體沒有益處。」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她已經頭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決不要再看他的臉一眼,決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決不再對這些盛氣凌人、膽小如鼠、飽食終日的傢伙,決不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低聲下氣,走,走,走,再不要他們什麼東西,再不要他們的任何施捨,再不上當受騙,再不和他們說心裡話,再不把心交給任何人,決不再這樣幹了,走,走,走,寧願凍死在路邊,寧可餓死在茅屋,也不在這兒待下去了!當她穿過這所平日頂禮膜拜的房子、這平日十分心愛的大廳,從這些像彩繪石頭一般的人身旁走過時,心裡只有一種感情了:恨。恨那個男人,恨這裡每一個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麗絲蒂娜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圈手椅里。她思緒沉重,思想不斷兜圈子,轉來轉去始終圍繞着一個感覺:一切都完了。她並不覺得有明確實在的、說得出摸得着的疼痛,而是一直處於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中,在這種狀態下她覺得有某種潛藏的東西在使她身上隱隱作痛,好像一個人在做手術時雖然上了麻醉藥,但仍能隱約覺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開自己的肚皮一樣。原來,在她默默靜坐、兩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兒時,情況又有了變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識並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發生了,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個人,那個新我,那個生活在夢幻般的九天的、人為的雙重自我,那位虛妄而非真實,然而又的確是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馮·博倫小姐,正在她體內逐漸死去。現在她仍舊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間裡,身子也仍然還是那個人的,冰涼的脖頸上還戴着那個人的項鍊,嘴唇上還塗着艷麗的口紅,肩上還披着那個人心愛的輕紗一般的晚禮服,但是,此刻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屍布裹在殭屍上一樣恐怖了。這衣服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了,這另一個世界,這個上等人的世界,這個樂園中不再有任何東西屬於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樣陌生、一樣同自己格格不入了。潔白、光滑的床鋪就在她旁邊,上面整整齊齊地放着鬆軟的鴨絨被,發出柔和而溫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這已經不再屬於她了。她感覺四周這些色澤光亮的桌椅、默默無言的地毯、所有黃銅、絲綢、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掛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這一切都屬於那另外一個人,那個現在已被殺害了的孿生姐妹克麗絲蒂安娜·馮·博倫,那個已經不再是她、但又確實是她自己的女人。她一再努力不去想這個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母親,想着她在重病中,也許現在已經死了。可是,無論她怎樣使勁激發自己的感情,卻產生不出痛苦,產生不出焦慮,現在是一種感情淹沒了其他一切,一種憤怒,一種深沉的、劇烈的、絕望的憤怒,它鬱積在胸發泄不出,一種無比巨大的憤怒——她不知道是衝着誰,是衝着姨媽,衝着母親,還是衝着命運,這是一個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憤怒。她那備受折磨的心靈只有一個感覺:別人奪走了她的什麼東西,她現在不得不從這個幸運兒自我中蛻變出來,變成一條向隅而泣的可憐蟲;有什麼東西一去不復返,永遠地一去不復返了。
她就這樣在木製圈手椅里坐了一整夜,怒火滿腔而又冷若冰霜。她聽不見這所房子裡裝了襯墊的門後邊別人的活動,聽不見酣睡的人們勻稱的呼吸,聽不見情侶的親熱的卿卿我我,聽不見病人的痛苦呻吟,聽不見失眠者在屋裡焦灼地來回踱步,也聽不見在上了鎖的玻璃門外面,晨風已在酣睡的房子周圍颯颯吹起。她感覺到的惟有她自己,只感到她此時孤身一人坐在這間屋子、這座房子、這個宇宙之中,感到自己只是一塊瑟瑟抖動的肉,像一根截斷了的手指,雖然餘熱猶存,但已經沒有一點知覺,沒有絲毫力氣了。這是一種殘酷的、凌遲處死式的慢性死亡,全身筋肉一塊一塊地凍僵,細胞組織一點一點地凍死。她直挺挺地坐着,似乎在那裡細聽馮·博倫這顆尚在突突跳動的、滾燙的心什麼時候才最終停止在她胸中撞擊。早晨來臨了,她覺得好像過了一千年。走廊里侍者的清掃之聲已清晰可聞,樓下的園子裡,園丁在剷平碎石:人世間的一天,無法逃避的一天又開始了,一切都結束了,該上路了。現在非做不可的事是收拾行裝,離開此地,做另一個女人,即克萊因賴芙林鎮的郵務助理霍夫萊納,忘掉這個與這失去的瓊樓玉宇、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同呼吸共命運的貴族小姐。
站起身時,克麗絲蒂娜這才感到四肢僵硬,渾身癱軟,頭重腳輕:走到衣櫃去的四步路,簡直就是從一大洲到另一大洲的長途跋涉。她那已經僵死的手腕沒有一點氣力,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櫃門打開。一看裡面,不覺嚇了一跳:她穿着來到這裡的那條克萊因賴芙林裙子和那件可恨的襯衣,像被絞死的人一樣幢幢搖曳着,顏色慘白瘮人;當她用手指把裙子輕輕從衣架上提起來時,不禁一陣噁心,毛骨悚然,好像摸到了什麼腐爛的東西:現在她又得鑽回這已經死去的霍夫萊納的軀殼裡去!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她匆匆脫掉晚禮服,它像絹紙般輕巧地從她的腰間滑落下去,然後,她一件一件地把其他衣物擺到一邊,這裡有換洗內衣、衛生衫、珍珠項鍊等十幾件、二十件她新近得到的絕美之物。只有姨媽講明送她的那件留下了,連同自己的東西只有一小包,輕輕易易地就塞進了寒酸的小藤箱。很快行裝就整理完畢。
完事了!她再次環顧四周。床上雜亂地堆放着晚禮服、舞鞋、腰帶、粉紅襯衣、衛生衫、手套,東一樣西一件,好像火藥剛把馮·博倫小姐這個機關布景的舞台怪物炸得七零八落似的。克麗絲蒂娜恐怖得渾身打顫,怔怔地看着這個幻影留下的殘餘之物,而這個幻影剛才還是她自己!然後她再回頭看看是否還忘了什麼屬於她的東西。但是,再沒有什麼是她的了:別人將在這張床上睡覺,別人將在這裡飽覽窗外的瑰麗景色,別人將在這面穿衣鏡前梳妝,而永遠不會是她了,永遠不會是了!這不是告別,這是生離死別啊!
當她手裡提着陳舊的小箱子走出房門時,走廊里還是空空的,她習慣性地先向樓梯走去。但是,穿上了這套寒磣的衣服,她,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感到似乎再沒有資格走這鋪着地毯、梯級鑲着黃銅邊、專供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走的樓梯了:於是她怯生生地選擇了廁所旁邊供僕人用的鐵轉梯走下樓去。樓下,門廳尚蒙在一片灰色中,然而已經打掃好一半,正在打瞌睡的夜班門房,這時警覺地睜大了惺忪的睡眼。喲,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衣着平庸,或者不如說有些衣衫襤褸的少女,手裡提着一隻破舊的箱子,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躡手躡腳向大門溜去,也不同他打個招呼。喂!他急忙一個箭步跳到她的前頭,用肩膀示威地擋住了旋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