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城堡 - 第5章

丹·布朗

蘇珊正走着,萬能解密機赫然聳現在她的右側。深埋地下八層樓的計算機的動力設備今天聽起來怪異而又不吉祥。蘇珊從不願在休息時間裡待在密碼破譯部,好像是獨自一人同一隻自命不凡的未來派的野獸一起被關在籠子裡似的。蘇珊趕忙向副局長的辦公室走去。

斯特拉斯莫爾的玻璃牆的智能工作室,高高地矗立在密碼破譯部的後牆上的一組「天橋」樓梯的上方,人們根據其外觀,特別是帘子拉開時候的樣子,給它起個綽號叫「魚缸」。蘇珊沿着裝了柵欄的樓梯向上爬着,一邊向上注視着斯特拉斯莫爾辦公室的厚厚的橡木門。門上刻有國安局的標誌——一隻禿鷹惡狠狠地緊握着一把古老的萬能鑰匙。那扇門的裡面,坐着她所見過的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斯特拉斯莫爾。

這位五十六歲的斯特拉斯莫爾副局長,在蘇珊眼裡就像是一位父親。是他招聘了蘇珊,也是他使國安局成了蘇珊的家。蘇珊十幾年前進國安局的時候,斯特拉斯莫爾還是密碼發展部的頭兒,那是剛來的密碼破譯員們——剛來的男性密碼破譯員們——的訓練基地。斯特拉斯莫爾從不允許手下戲弄新來的任何人,而對這位惟一的女性職員則更是關愛有加。有人告他偏袒蘇珊,他只是以事實回擊之:蘇珊·弗萊切是他所見過的最聰明的年輕新手,他決不會因為性騷擾而失去她。有個老密碼破譯員竟決定考驗一下斯特拉斯莫爾是否說到做到。

那是蘇珊到國安局的第一年。一天早晨,蘇珊到密碼破譯部的公共休息室里去拿書面材料。離開的時候,她注意到公告板上有一張她自己的照片。她難堪得差點昏過去。畫面上,她慵懶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緊身短襯褲。

後來才知道,是一個密碼破譯員從一本黃色雜誌上掃描了一張照片,然後把蘇珊的頭像移花接木地同那張照片的身體合二為一。照片惟妙惟肖,簡直可以亂真。

遺憾的是,斯特拉斯莫爾副局長可一點也不覺得這個花招有什麼好玩兒。兩個鐘頭後,出現了一個字條,上面寫着:

職員卡爾·奧斯丁由於行為不軌被解僱。

打那天起,誰也不再招惹蘇珊。蘇珊·弗萊切成了斯特拉斯莫爾副局長的掌上明珠。但斯特拉斯莫爾並非只受手下的年輕人尊敬,早在職業生涯的初期,斯特拉斯莫爾副局長就通過提議一系列非常規但又十分成功的情報工作方法而引起了上級的注意。特雷弗·斯特拉斯莫爾以擅長中肯精練的分析而逐漸為人所知。他特別關注國安局在難以抉擇時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做事始終不渝地從大局出發,他在這些方面似乎有着異乎尋常的能力。

在眾人眼裡,斯特拉斯莫爾毫無疑問非常愛自己的國家。在同仁們的眼中,他是個愛國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他是這個虛偽世界裡的翩翩君子。蘇珊到國安局的這些年裡,斯特拉斯莫爾從密碼發展部主任一躍登上了整個國安局的第二把交椅。現在斯特拉斯莫爾副局長在國安局裡只在一人之下——這人就是利蘭·方丹局長,這個人物是這個龐大「迷宮」的神秘統治者,他從未露過面,偶爾會聽到他的名字,永遠讓人敬畏。他和斯特拉斯莫爾也很少面對面相見,而一旦相見,那就像是兩個巨人的衝撞。方丹是巨人中的巨人,但斯特拉斯莫爾似乎並不在乎。他像個慷慨激昂的拳擊手那樣極力克制着自己去同那位局長據理力爭,就是美國總統也不敢像斯特拉斯莫爾那樣去指責他。這樣做的人需要有政治上的豁免權——或者像斯特拉斯莫爾那樣對政治漠不關心。

蘇珊爬到了樓梯的頂部。還沒等蘇珊叩門,斯特拉斯莫爾工作室的電子門鎖已經嗡嗡地響了起來。門開了,副局長招手叫她進去。

「謝謝你趕過來,蘇珊。我欠你的情了。」

「您太客氣了。」她笑了笑,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

斯特拉斯莫爾四肢瘦長,但身上的肉卻很厚實,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多少掩蓋了他那頑固的追求盡善盡美的本性。他的一雙慧眼總是透出自信和閱歷培養出的審慎。但今天他的眼神看去卻有些慌亂和心神不定。

「您看上去有些疲憊。」蘇珊說。

「今天狀態確實不好。」斯特拉斯莫爾嘆了口氣說道。

我正要這麼說,蘇珊心想。

蘇珊以前還從未見斯特拉斯莫爾這個樣子過。他那稀疏的花白頭髮顯得凌亂,在這麼清爽的空調房間裡,他額頭竟還冒出了汗珠。他昨晚好像是和衣而臥的。他坐在一個新式的桌子的後面,兩個凹進去的袖珍鍵盤和一台電腦顯示器放在桌子的一頭。桌子上面堆放着各種電腦打印物,看上去像是這個拉上帘子的工作室中心放着一個樣子奇特的駕駛座。

「這周挺累?」蘇珊詢問道。

斯特拉斯莫爾聳了聳肩道:「還那樣。『電新會』又就公民隱私權一事糾纏不休。」

蘇珊輕輕地笑了。電新會,全稱是電子新領域基金會,是一個全球性的電腦用戶聯合會,已經成立了龐大的公民自由聯合會,旨在支持在線言論自由,讓人們了解生活在電子世界裡的現實問題及危險因素。他們到處遊說,一貫反對他們所說的「政府機構的奧威爾(1)竊聽能力」——特別反對國安局。電新會一直是斯特拉斯莫爾的眼中釘,肉中刺。

「好像一如既往嘛。」蘇珊說道,「那麼您打電話把我從浴缸里叫出來的緊迫任務是什麼呢?」

斯特拉斯莫爾沉坐在那裡,漫不經心地撥弄着鼠標滾輪。他沉默了良久,才發現蘇珊盯着他看,便也盯着她問道:「你知道萬能解密機破譯一個密碼用的最長時間是多少嗎?」

這話可完全出乎蘇珊的預料,好像毫無意義。他就是為這事把我叫來的嗎?

「嗯……」她稍一沉吟說道:「幾個月前,我們截獲了一個通信情報,這個情報我們用了大約一個鐘頭的時間,但這個情報的萬能鑰匙出奇的長——有大約一萬個比特。」

斯特拉斯莫爾咕噥着說道:「用了一個鐘頭?嗬!要是遇上邊緣密碼那得用多少時間呢?」

蘇珊聳聳肩道:「當然嘍,要是包括診斷程序在內的話,那自然就長得多。」

「要長多少?」

蘇珊鬧不清斯特拉斯莫爾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這麼說吧,局長,三月份的時候,我嘗試對分割成段的一百萬比特的萬能鑰匙使用了計算機演算規則系統。非法循環功能,元胞自動機,什麼都有。結果,萬能解密機還是把它解開了。」

「用了多長時間?」

「三個鐘頭。」

斯特拉斯莫爾雙眉緊蹙。「三個鐘頭?那麼長時間?」

蘇珊也皺起了眉,稍稍有些不悅。過去的三年裡,她的工作就是對這台世界上最神秘的電腦進行微調。能夠讓萬能解密機神速運行的大多數程序都要歸功於她。一個一百萬比特的萬能鑰匙簡直是難以想像。

「好的。」斯特拉斯莫爾說,「也就是說,再難解的密碼到了萬能解密機這裡也只需三個鐘頭左右?」

蘇珊點了點頭道:「正是,上下差不了多少。」

斯特拉斯莫爾猶豫了一下,像是怕說出什麼不想說出的話似的。最後還是抬起頭來說道:「萬能解密機遇上了點……」他又收住了話頭。

蘇珊問道:「超過了三個鐘頭?」

斯特拉斯莫爾點了點頭。

蘇珊看起來並不擔心。「遇上了新的診斷程序?是來自系統安全部?」

斯特拉斯莫爾搖了搖頭說道:「是個外部文件。」

蘇珊等着他說出下文,可他又沒話了。「外部文件?您是在開玩笑,對嗎?」

「但願如此。我昨晚十一點半左右就把這個文件交付給了萬能解密機,但到現在還沒有破譯出來。」

蘇珊驚得張開了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又看了看斯特拉斯莫爾,問道:「還在破譯?十五個多鐘頭了?」

斯特拉斯莫爾欠起身來,把電腦顯示器轉向蘇珊。屏幕是黑的,只有一個黃色的對話框在中間一閃一閃的。

已過時間:15小時9分33秒

破譯結果:    

蘇珊驚愕得瞪大了眼睛。這就是說萬能解密機破解一個密碼就已經用了十五個多鐘頭。她知道計算機的處理程序每秒鐘對三千萬個字符進行清查,一個鐘頭就清查一百個億。如果萬能解密機還在計算,那就意味着這個萬能鑰匙實在是大得難以形容——其長度超過十億位數。這真是天方夜譚。

「這不可能。」她斷言道,「您檢查過誤差標記嗎?也許是萬能解密機的運算程序出了故障,而且……」

「機器運轉正常。」

「那就是萬能鑰匙太大!」

斯特拉斯莫爾搖着頭說:「是標準的商業性規則系統。我猜也就是一個六十四比特的萬能鑰匙。」

蘇珊百思不解,她向窗外下面的萬能解密機看了看。她深知這台機器不出十分鐘就可以把一個六十四比特的萬能鑰匙搞定。「其中定有蹊蹺。」蘇珊說。

斯特拉斯莫爾點了點頭說:「說到點子上了,但你不會喜歡這種蹊蹺。」

蘇珊有些擔心地說:「難道是萬能解密機出了故障?」

「萬能解密機一切正常。」

「遇上了病毒?」

斯特拉斯莫爾搖着頭說:「沒有病毒。聽我說下去。」

蘇珊驚得目瞪口呆。萬能解密機還從未碰到過一個鐘頭之內解不開的密碼。通常明碼電文幾分鐘內就可以送到斯特拉斯莫爾的電腦上進行打印。她瞥了一眼桌子後面的那台高速打印機,上面空無一物。

「蘇珊,」斯特拉斯莫爾輕聲說道,「起初可能很難接受,不過先聽聽吧。」他咬了咬舌頭接着說道:「萬能解密機正在破解的這個密碼——非常罕見,和我們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斯特拉斯莫爾頓了頓,好像這話很難啟齒:「這個密碼解不開。」

蘇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差點笑出聲來。解不開?那會意味着什麼?就沒有解不開密碼這回兒事——只不過有的時間長點兒而已,每個密碼都是能夠解開的。從數學意義上講,萬能解密機早晚能找到正確的答案。「您能再說一遍嗎?」

「這個密碼解不開。」他毫無感情地重複道。

解不開?蘇珊不敢相信這話竟是一個有着二十七年密碼分析經驗的人說的。

「解不開,局長?」她很不自然地問道。「伯格夫斯基定律難道錯了嗎?」

蘇珊在職業生涯的初期知道了伯格夫斯基定律。這是蠻力技術的基礎,也是斯特拉斯莫爾製造萬能解密機的靈感所在。這一定律清楚地說明,如果計算機把所有的可能都嘗試一遍,那麼從數學意義上來說就一定能找到正確的答案。密碼打不開不是因為其萬能鑰匙找不到,而是由於大多數人都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或那麼好的設備去找。

斯特拉斯莫爾搖了搖頭。「這個密碼卻是個例外。」

「例外?」蘇珊頗不以為然地瞄了他一眼。不能破解的密碼在數學意義上來說是不可能的!他知道這點。

斯特拉斯莫爾一隻手搔着汗涔涔的頭髮說:「這個密碼是一個全新的設密程序的產物——我們以前從未見到過。」

他這麼一說,蘇珊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設密程序其實只是公式而已,是一些把文本變成密碼的訣竅。數學家和程序編制者們每天都能造出很多新的程序。這些東西市場上成百上千——PGP加密軟件、Diffie-Hellman加密算法、壓縮文件、IDEA算法和El

Gamal算法,等等。萬能解密機每天都破解這些程序編出的密碼,沒碰到過問題。對萬能解密機來說,所有密碼都是一樣的,根本不管是用哪個程序編出來的。

「我還是不明白。」蘇珊爭辯道,「我們現在探討的不是逆算某些複雜程序,我們探討的是蠻力技術。PGP加密軟件、Lucifer算法、數字簽名算法——都無關緊要。」程序就是要編出自以為安全的萬能鑰匙,而萬能解密機則要去破解其密碼直到找出答案。

斯特拉斯莫爾像個好老師那樣竭力耐着性子回答道:「你說得對,蘇珊。萬能解密機總是能夠解開萬能鑰匙——即使它大得驚人。」停了半晌,他才又說,「除非……」

蘇珊想插話,但顯然,斯特拉斯莫爾就要說出爆炸性的話了。除非什麼呢?

「除非計算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解開了密碼。」

蘇珊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您說什麼?」

「除非計算機猜到了正確的答案但還只管猜下去,因為它不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正確的答案。」斯特拉斯莫爾無奈地說。「我認為這個程序用的是旋轉明碼電文。」

蘇珊驚訝得目瞪口呆。

旋轉明碼電文功能概念最初是在1987年由匈牙利數學家約瑟夫·哈恩在一家不起眼的報紙上提出來的。由於使用蠻力技術的計算機可以通過明碼電文的可識別詞彙模式來破解密碼,哈恩提出了一個新的加密程序,這一程序除設密而外,還可以在不同時間裡轉換解了密的明碼電文。從理論上來說,永恆轉變可以使解密電腦永遠找不到可辨識的詞彙模式,因此當它已經找到了準確答案的時候,它自己卻永遠也不會知道。這種理念有點像殖民火星的想法——從理智層面上講是可行的,但目前這還遠非人力所能及。

「您是從哪兒弄到這個東西的?」蘇珊追問道。

局長慢吞吞地答道:「一個國有企業的程序員寫的。」

「什麼?」蘇珊一屁股又回到椅子裡。「我們樓下的程序員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我們這麼多人通力合作都不知離寫出旋轉明碼電文功能還有多遠。您是不是想告訴我有個門外漢憑着一台計算機就把這個東西搞出來了?」

斯特拉斯莫爾降低了聲音,顯然是想讓她平靜下來。「我倒不覺得這傢伙是個門外漢。」

蘇珊根本就聽不進去。她確信總該有其他原因:是故障?是病毒?什麼都比存在解不開的密碼這個原因的可能性大。

斯特拉斯莫爾嚴肅地看着蘇珊說道:「編寫這個程序的人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密碼學專家之一。」

蘇珊更加疑惑起來。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密碼學專家都在她自己所負責的密碼破譯部里,要是誰搞出了這樣的程序,她當然最清楚了。

「是誰?」

「你肯定猜得出。」斯特拉斯莫爾說。「他並不太喜歡國安局。」

「嗯,這下倒把範圍縮小了。」蘇珊有些慍怒地諷刺道。

「他參與過萬能解密機的製造,他違反了規則,幾乎釀成大錯。我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蘇珊面無表情,但臉色很快又變白了。「哦,天哪……」

斯特拉斯莫爾點頭道:「他這一年來都在吹噓說他在搞一個蠻力技術抵製程序。」

「但,但是……」蘇珊有點囁嚅。「我還以為他是瞎咋呼呢。難道他真的搞出來了?」

「他確實搞出來了。他就是這個超大的不能破解的密碼的編寫者。」

蘇珊沉默了好半天。「但是……那就是說……」

斯特拉斯莫爾死死地盯着她說道:「正是。正是遠誠友加使萬能解密機成了一堆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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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奧威爾:喬治·奧威爾(1903—1950),英國小說家、新聞記者,他在小說《一九八四年》中描述了一個受殘酷統治而失去人性的未來社會。奧威爾主義即源自此書,指的是為達到宣傳目的而篡改並歪曲事實真相。

第6章

儘管遠誠友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還沒有出生,但他卻仔細研究關於「二戰」的一切——特別是其中的重大事件,那場由原子彈引起的使他十萬同胞化為灰燼的大爆炸。

廣島,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八點十五分——一次下流的殺戮行動,一次由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國家進行的一次威力的演示。友加已經接受了這一切。但他永遠不能接受的是原子彈使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母親死於難產——由輻射毒素帶來的併發症,而多年來她深受輻射後遺症之苦。

一九四五年,友加出生之前,他的媽媽像許多朋友一樣跑到廣島的燒傷中心做志願者。就是在那個地方,她成了核爆炸的倖存者——輻射人。十九年後,她三十六歲那年,她躺在產房裡,血流不止,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不知道的是死亡將會把她從最後的恐懼中解放出來,自己的獨子生下來就是畸形。

友加的父親甚至連看都沒看過自己的兒子。愛妻的死把他弄得手足無措,再加上護士告訴他那是個有缺陷的孩子,可能連那天晚上都活不過去,悲痛與羞愧之下,他從醫院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遠誠友加被寄養在別人家裡,就這樣成了螟蛉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