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與魔鬼 - 第5章
丹·布朗
「你從外表是看不到這台機器的,先生。」飛行員笑道。「這台機器埋在六層樓深的地下。」
蘭登已無暇細問。飛行員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來了個急剎車,轎車向前滑動着,一下子停在了一個混凝土的崗亭的外面。
蘭登看了看前面的指示牌:入境檢查。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到了什麼地方,突然感到一陣惶恐。「天啊,我沒帶護照!」
「用不着護照。」飛行員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我們和瑞士政府有長期協議。」
飛行員拿出一個證件交給了守衛,蘭登坐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着。守衛把證件在電子檢測儀上刷了一下,儀器亮起了綠燈。
「客人姓名?」
「羅伯特·蘭登。」飛行員答道。
「誰的客人?」
「主任的。」
守衛蹙了蹙眉。他轉過身查對了一下計算機輸出的文件,和計算機顯示器上的數據又核對了一遍,然後轉向窗口:「祝你在這裡呆得愉快,蘭登先生。」
轎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又沖了出去,風馳電掣,一眨眼就開出了兩百碼,來到主樓的入口處。眼前赫然聳立着一座玻璃鋼筋結構的超現代的矩形建築。蘭登對這座建築的透明設計感到很驚奇,他對建築學一向情有獨鍾。
「玻璃教堂。」飛行員在一旁告訴他。
「是座教堂?」
「嗨,不是。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教堂。物理學就是這兒的全部宗教。在這裡你可以隨便說上帝的壞話,就是不能對夸克和介子(1)稍有不敬。」
飛行員把車掉了個頭,在玻璃建築前停了下來,蘭登兀自茫然地坐在那裡。夸克和介子是怎麼回事兒?竟然沒有邊境管制?15馬赫噴氣式飛機又是怎麼回事兒?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大樓前面的法語大理石碑刻給了他答案:
(歐核中心)
歐洲原子核研究中心
「核研究?」蘭登問道,他對自己的法語水平還是非常自信的。
飛行員沒有回答他,他向前傾着身子,正忙着調試轎車上的盒式放音機。「您到地方了,主任會在入口處等您。」
蘭登注意到入口處有個人坐在輪椅里,正驅着輪椅朝他們過來。那人看上去六十歲出頭,滿臉憔悴,頭頂光禿,下顎僵硬呆板,外罩一件白色的實驗服,穿着白鞋的雙腳擱在輪椅的腳墊上。還隔着一段距離,你就能感覺到他雙目的呆滯——像兩顆灰色的石子。
「就是他?」蘭登問。
飛行員抬起頭看了看道:「好了,我得走了。」他轉過頭給了蘭登一個壞笑。「說曹操,曹操就到。」
蘭登實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輪椅里的人加速迎向蘭登,他伸出冷冰冰的手道:「是蘭登先生嗎?我們在電話里交談過。我叫馬克西米利安·科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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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夸克(基本粒子之一)和介子都是核物理學名詞。
第7章
馬克西米利安·科勒,「歐核中心」的總指揮,人們背後都管他叫「君主」,這倒不是出於尊敬,而是出於對這個坐在輪椅寶座上統治着這個領地的人物的懼怕。雖然沒有幾個人與他有私交,但他致殘的可怕故事在「歐核中心」卻是無人不曉,倒也沒有什麼人指責他的尖酸刻薄,或是他獻身於純科學的誓言。
蘭登與科勒照面雖然只有一小會兒,但已經感覺到這是一個很難接近的人。科勒驅着輪椅兀自開向主入口,蘭登不知不覺地已經小跑起來,這樣才能跟上科勒的電動輪椅。這輪椅全然不同於蘭登以往看到過的輪椅——輪椅上裝有一套電子系統,包括一部多重電話機,一個呼叫系統,電腦顯示屏,甚至還有一個小型可卸錄像機。可以說,君王科勒的輪椅統治着這個中心。
蘭登隨着科勒穿過機械門進了「歐核中心」那寬大的主廳。
玻璃教堂,蘭登凝視着穹頂,思忖着。
頭頂上,淡藍色的玻璃屋頂在午後的斜陽里閃着微光,投射出的各種幾何圖形使大廳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斑駁陸離的影子灑在花磚裝飾的牆壁和大理石地板上。空氣聞起來清爽而又潔淨。幾個科學家邁着輕快的步子在大廳里走動着,腳步聲清晰地迴蕩在空中。
「這邊走,蘭登先生。」科勒的聲音聽起來差不多就像是機器人發出來的,僵硬呆板,真是聲如其人。科勒咳嗽了一下,用一塊白色的手帕擦了擦嘴,然後用他那無動於衷的灰色眼睛盯着蘭登道:「請快點。」他的電動輪椅像是跳躍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
從正廳往裡,蘭登跟着又穿過了有點兒難以計數的小門廳,每個門廳里都有些人在忙碌着。看見科勒的科學家們似乎都面露驚訝之色,他們打量着蘭登,好像心裡在說,這人是幹什麼的?竟驚動科勒親自迎接。
「真不好意思。」蘭登想和他搭訕幾句,便冒昧地說。「我還從沒聽說過『歐核中心』。」
「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科勒打斷了蘭登的話,口氣聽上去很生硬。「大多數美國人並不把歐洲看作是世界科學研究方面的引領者,他們只把我們看作是一個雅致的購物區——你們一想到這些民族裡竟出現了像愛因斯坦、伽利略和牛頓之類的人物,就覺得不可思議。」
蘭登不知如何作答。他從衣袋裡拿出那份傳真問道:「照片上的這個人,你能不能……」
科勒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請不要在這談,我這就把你帶去看那個人。」他伸出了手又說道:「也許這個東西給我更好。」
蘭登把傳真遞給了科勒,只管默默地跟着走。
科勒向左來了個急轉彎,拐進了一個寬敞的門廳里,大廳里掛着許多榮譽證書。門口最醒目的是一塊特大的牌匾。蘭登放慢了腳步仔細看了看刻在銅匾上的字:
電子藝術獎
獎給數碼時代文化上的創新者
萬維網的發明者
提姆·伯納茲·李與「歐核中心」
哎,我真是孤陋寡聞。蘭登讀着銅匾上的話,心想。這傢伙的確沒有撒謊。蘭登一直以為萬維網是美國人的發明,而他在網絡方面的知識還僅限於自己著作的網址和偶爾在自己那台破舊的蘋果機上對盧浮宮進行在線考察。
「網絡,」科勒又咳了一下,擦了擦嘴說道,「始於這裡的室內聯網計算機,它使不同部門的科學家們相互之間可以共享每日的研究成果。當然了,全世界都以為網絡是美國技術。」
蘭登緊跟着科勒沿着走道一邊走一邊說:「那為什麼不糾正這一說法呢?」
科勒聳了聳肩,顯然對這一問題不感興趣。「這是關於微不足道的技術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誤解。『歐核中心』比一個計算機的全球聯網要了不起得多,我們的科學家幾乎每天都在創造奇蹟。」
蘭登一臉不解地看了科勒一眼。「奇蹟?」在哈佛大學費爾柴爾德科學樓的周圍可找不到「奇蹟」這個詞。「奇蹟」是神學院的事兒。
「你好像不大相信。」科勒說道。「我想你是個宗教符號學家,難道你不相信奇蹟嗎?」
「我對奇蹟一說還持懷疑態度。」蘭登說。特別是那些在科學實驗室里誕生的奇蹟。
「也許說奇蹟是用詞不當,我只不過是想說你的話而已。」
「我的話?」蘭登頓時感到很不自在。「不怕讓你失望,先生。我是研究宗教符號學的——我是個學者,不是牧師。」
科勒突然放慢了速度,轉過身來,目光柔和了一點。「當然了,你看我多蠢。一個人並不需要患上癌症才能分析癌症症狀。」
蘭登還從沒聽人這麼打過比方。
他們沿着走道走着,科勒認可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你我之間會開誠布公的,蘭登先生。」
不知為什麼,蘭登對這點心存懷疑。
二人匆匆地向前走着,蘭登感到頭頂上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聲音迴蕩在四壁之中,他們越往前走,這聲音就越是清晰,像是從他們前面走道的盡頭傳過來的。
「這是什麼聲音?」蘭登失聲問道。他感到他們像是在走近一座活火山。
「自由落管。」科勒答道,他那空洞的聲音在空氣中的穿透力很強。別的他就什麼也不說了。
蘭登也就不問。他已疲倦至極,而馬克西米利安·科勒似乎也沒興趣跟他客套。蘭登提醒着自己是因何才來這裡的。光照派。他猜想在這個龐大的研究中心裡有一具屍體……一具他從迢迢三千英里之外專程飛過來看的打着標記的屍體。
他們臨近走道的盡頭了,那隆隆聲簡直震耳欲聾,蘭登感到鞋底都在顫動。繞過前面的拐角,右邊可看到一個觀景門廊,四扇厚厚的玻璃門固定在曲面牆上,像是潛水艇的窗子。蘭登停下腳步從一扇門向外看去。
羅伯特·蘭登教授一生中見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眼前看到的才是最最奇怪的。他把眼睛眨了又眨,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眼前是個圓形的屋子,他瞪大眼睛看着。屋內竟然是人,漂浮着,像失重了似的。一共三個人,其中一個揮了揮手,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
天啊!蘭登心想。我這是到了奧茨國了。(1)
屋內的地板是網狀格柵,像一張巨大的鐵絲網,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推進器的金屬外殼。
「自由落管,」科勒停下來邊等他邊說道,「就是室內跳傘,是為了解除壓力。這是個垂直風洞(2)。」
蘭登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一個自由落下來的超肥胖的女人,正朝窗子這邊做着花樣。她被氣流吹得來回搖晃,但還是咧着嘴笑着,並飛快地向蘭登作了一個翹拇指的手勢。蘭登無力地笑了笑,也回了一個同樣的手勢,心想,她是否知道這個手勢可是一個古老的表示男性生殖能力的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符號。
那個大塊頭的女人,蘭登注意到,是惟一戴着一個看上去像個小型降落傘的東西的人。她身上裹着的編織物鼓鼓的,使她看上去像個玩具一樣。「她那個小降落傘是幹什麼用的?」蘭登問科勒。「這東西直徑可能連一碼都超不過。」
「摩擦,」科勒說,「可以降低她的空氣阻力,使那個扇子能夠把她提起來。」他驅動電動輪椅沿着走廊繼續往前走着。「一平方碼的空氣阻力可以使一個身體降落的速度減緩百分之二十。」
蘭登木然地點了點頭。
他萬萬沒想到,那天晚上晚些時候,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國家,這條信息竟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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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奧茨國(Oz),是美國著名兒童文學作品《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中一個虛擬的地方。
(2)
風洞是飛機等檢查風壓的氣室。
第8章
當科勒和蘭登從「歐核中心」主綜合樓的後面出來,走進瑞士那嚴酷的日照下的時候,蘭登感覺自己像是被送回了家。眼前的景色看起來就像是常春藤名校(1)的校園。
一片芳草萋萋的斜坡突降為一片開闊的四邊形低地,一簇簇糖槭點綴其間,周圍是紅磚公寓,阡陌小徑使之相連。抱着一摞摞書的頗有學者氣質的人匆匆忙忙地出入於各樓之間。像是有意突出這裡的學府氣氛似的,兩個長發嬉皮士正一來一往地拋擲着飛碟,同時還欣賞着從公寓樓里放出來的馬勒(2)的第四交響曲。
「這是我們的宿舍樓。」科勒沿着小徑一邊朝樓群加速驅動他的電動輪椅,一邊解釋道。「我們這裡有三千多名物理學家。『歐核中心』一家就雇用了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地球上最聰明的頭腦——粒子物理學家——有德國的,有日本的,有意大利的,還有荷蘭佬,你們是這麼叫的。我們這裡的物理學家代表了世界各地的五百多所大學和六十多個民族。」
蘭登聽了,感到驚訝。「那麼他們是怎麼溝通的呢?」
「當然是用英語了。這是科學領域的通用語言。」
蘭登總是聽人說數學是科學領域的通用語言,但他也懶得和科勒理論。他順從地跟着科勒沿着小徑往前走着。
快要來到那片低地時,一個小伙子慢跑着打他們身邊經過,身上穿的T恤衫印着這樣幾個字:無普統論,則無榮譽。
蘭登在身後看了看那人,有些不解地問:「普統論?」
「就是普遍統一論。」科勒嘲笑道。「這是關於世界萬事萬物的理論。」
「我明白了。」蘭登說,其實他一點也不明白。
「你熟悉粒子物理學嗎,蘭登先生?」
蘭登聳了聳肩道:「我熟悉普通物理學——自由落體,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多年的跳水經歷使他對重力加速度理論懷着深深的敬意。「粒子物理學就是研究關於原子的理論,對嗎?」
科勒搖了搖頭道:「原子與我們這裡研究的東西比起來大得就像個行星。我們的興趣是研究原子的核——僅是整體的千分之十大小。」他又咳嗽起來,像是病了。「『歐核中心』的男女學者就是要在這裡找出有史以來人類一直在探究的問題的答案。我們來自何處?我們由何物構成?」
「這樣的答案會在物理實驗室里產生?」
「看來你有些吃驚。」
「我是有些吃驚。這些問題似乎是精神層面的問題。」
「蘭登先生,所有問題都曾經是精神層面的。自鴻蒙之初,精神與宗教就被用來填補科學所弄不懂的條條鴻溝。日升日落曾一度被歸功於太陽神赫利俄斯和一輛帶着火的雙輪戰車。地震和潮汐則歸因於海神波塞冬的憤怒。現如今,科學已經證明這些神都是假神。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神都將被證明是假神。目前科學幾乎已經為人類提出的每個問題都提供了答案,只剩下幾個問題,而這些問題都深奧難解。我們來自何處?我們來此做甚?生命和宇宙的意義何在?」
蘭登感到驚訝。「那麼這些就是『歐核中心』意欲回答的問題?」
「糾正一下。這些就是我們正在回答的問題。」
二人七扭八彎地穿行在四邊形的居住區內,蘭登陷入了沉默。他們正走着,一個飛碟從他們頭頂上滑行而過,正好落在他們的前面。科勒毫不理睬,徑直往前驅動着電動輪椅。
一個喊聲從四邊形的對面傳了過來。「勞駕!」
蘭登循聲望去。一個身着寬鬆長領無袖運動衫,衣服上印着「巴黎學院」的鬚髮斑白的長者正向他招手。蘭登俯身拾起飛碟很專業地擲了回去,那老人伸手接住,放在一個手指上,彈了幾下,然後一揚手扔給了同伴。「謝謝!」他用法語向蘭登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