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 - 第3章
斯蒂芬·金
聽到自己的名字,烏鴉又叫了一聲,向布朗飛來。它落在屋主的頭上,爪子緊緊地抓住布朗稻草般的頭髮。
「詛咒你,」佐坦高聲叫道,「詛咒你和你騎着的馬。」
槍俠友好地點點頭。
「豆子,豆子,音樂的果實,」烏鴉突然受了啟發似的大唱道,「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
「這是你教它的?」
「我猜它只想學這個,」布朗說,「我試過教它《主的頌歌》。」他的目光向遠處移去,越過了他的棚子,停在滿是沙礫,無趣的沙漠上。「我猜這裡不是唱《主的頌歌》的地方。你是個槍俠。對嗎?」
「是。」槍俠蹲下去,拿出些煙葉和紙。佐坦從布朗頭上飛起來,一掠而過,飛到槍俠的肩上。
「我以為你這一族已經不存在了。」
「眼見為實,現在你不這麼認為了吧?」
「你是從內世界來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槍俠點點頭。
「那裡還剩下些什麼嗎?」
槍俠沒有對此作出回答,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這是個不該涉及的話題。
「我猜,你在追一個人。」
「是的。」他接着問了那個無法避免的問題:「他離開這裡有多久了?」
布朗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時間這東西在這兒很怪。同樣,距離和方向也很奇怪。他走了至少兩星期,不到兩個月。自他離開後,賣肥料的來過兩次。我猜有六個星期,但也許是錯的。」
「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佐坦唱。
「他在這裡歇腳了嗎?」槍俠接着問。
布朗點點頭。「他留下來吃了晚飯,我猜你也會一樣。我們一起消磨了些時間。」
槍俠站起來,烏鴉飛回到房頂上,粗聲大叫。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渴望,讓他全身有些顫抖。「他說了些什麼?」
布朗斜蹙着眉,看看他。「沒說什麼。他問這裡有沒有下過雨,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裡的,我的妻子還在不在世。他問我,她是不是曼尼族人,我說是,因為看起來他早已知道。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話,這倒是十分反常。」他頓了頓,周圍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他是個巫師,對不對?」
「他還有其他許多身份。」
布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就知道。他從袖子裡抖出一隻兔子,內臟已經掏空,隨時都能下鍋。你是不是?」
「巫師?」槍俠笑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你永遠也趕不上他。」
「我會追上他。」
他們互相對視着,感到他們之間突然有種很深的感情交流。槍俠伸手去拿打火鐮。
「給你。」布朗拿出一根火柴,尖頭上塗着硫黃。他用一根粘滿灰的釘子猛擦了一下。槍俠把煙捲伸向火柴,長吸了一口。
「謝謝。」
「你大概想灌些水吧,」布朗說,轉過身去。「屋後房檐下有口泉。我來做晚飯。」
槍俠小心翼翼地跨過幾排玉米,轉到棚子後面。在一眼手挖的井底有口泉水,為了防止鬆土坍陷下來,周圍堆着石頭。槍俠沿着鬆動的梯子下到井底,看到這麼多石塊,他心想要把它們背到這裡再一塊塊鋪好,絕非易事,至少要兩年的工夫。泉水很清,但是流得非常慢,要把所有水袋灌滿倒是件費時的活兒。當他灌完第二個水袋時,佐坦飛來停在了井沿上。
「詛咒你和你騎着的馬。」它說。
槍俠嚇了一跳,抬頭往上看,不由心生畏懼。井穴約莫有十五英尺深:布朗若朝他扔塊石頭,准能輕而易舉地砸破他的腦袋,然後偷走他所有的家當。換成麻風病人或是瘋子,都不會這樣做;但是布朗既不是麻風病人也不是瘋子。不過他挺喜歡布朗,於是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裡擠出去,繼續用神賜給他的水灌滿了水袋。至於神還賜予了其他什麼,那是命運的安排,他就無能為力了。
槍俠穿過棚屋的門,沿着階梯向下走(棚屋真正能住人的部分要低於地面,這樣即使在白天也能保持較涼爽的溫度)。布朗正用一把粗糙的硬木製成的鏟子將幾穗玉米向火堆的餘燼里推。兩個快裂開的盤子分放在一條暗褐色毯子的兩端。火堆上方掛着一個鍋正在燒水準備煮豆子,水已經開始冒泡。
「那些水,我也會付你錢的。」
布朗沒有抬頭。「這些水都是神的禮物,我以為你知道呢。帕帕·多克[15]給我們帶來了豆子。」
槍俠笑了笑,他靠着牆邊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合上雙眼。過了一會,一陣玉米烤熟的香味飄到他鼻孔里。當布朗把一捧干豆子倒進鍋里時,他聽到水翻滾的響聲。他還聽到屋頂上傳來嗒嗒嗒的聲音,知道那是佐坦在不安地踱步。他覺得很累;自他離開了沙漠邊上最後一個村落特岙以後,自他把那裡發生的駭人的一切拋開以後,他每天要走十六到十八個小時。過去十二天他都是自己步行的,因為騾子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它之所以還活着只因這是習慣而已。他曾認識一個叫錫彌的男孩,他也有頭騾子。錫彌已不在人世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兩個人:他自己和黑衣人。他曾聽人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許多綠地都在一個叫中世界的地方,但這讓人難以置信。在這裡,綠地似乎只存在於孩童的幻想中。
嗒嗒嗒。
兩星期,布朗說過,也可能是六個星期。這不要緊。在特岙,人們有日曆;他們都記得黑衣人,因為他路過村子時治好了一位老人。老人因吃鬼草上癮而瀕危;他被叫做老人,但才不過三十五歲。如果布朗沒記錯時間,那麼離開特岙後他和黑衣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大縮短了。但是前方就是沙漠,像地獄般的沙漠。
嗒嗒嗒……
把你的翅膀借給我吧,烏鴉。我要展翅飛過那片火熱的土地。
他睡着了。
3
一小時後布朗把他叫醒。天已經黑了。唯一的亮光是餘燼的暗紅色。
「你的騾子死了,」布朗說,「我為你難過。晚飯做好了。」
「怎樣的?」
布朗聳了聳肩。「烤的和煮的,還能怎麼燒?你挑剔嗎?」
「不,我是問騾子是怎樣死的。」
「它倒下了,就這樣。看上去是頭老騾子了。」他有些歉意,「佐坦把它的兩隻眼睛啄來吃了。」
「哦。」這似乎在意料之中。「沒關係。」
當他們在用做桌子的毯子旁邊坐下時,布朗又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簡短地做了禱告:祈求雨水、健康和靈魂的成長。
「你相信有來世嗎?」槍俠問他。
布朗把三穗玉米放到他的盤子上,點點頭。「我想這就是來世了。」
4
豆子硬得像子彈,玉米也硬得難以下咽。外面,嗚咽的風聲不斷。槍俠吃得很快,一陣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喝了四杯水。吃到一半的時候,一陣機槍般的敲門聲響起。布朗起身開門讓佐坦進來。這隻鳥飛過整間屋子,在另一端的角落裡停下。
「音樂的果實。」它咕噥着。
「你從沒想過吃了它嗎?」槍俠問。
布朗笑了。「說話的動物肉太粗。」他說,「像鳥,貉獺[16],還有人類。這些都不能吃。」
晚飯後,槍俠遞上煙草,布朗迫不及待地接過來。
現在,槍俠想,現在他要開始提問了。
但是布朗什麼也沒問。他抽着來自數年前種在伽蘭[17]的煙草,盯着慢慢熄滅的餘燼。入夜後,棚子裡明顯變得涼快起來。
「引導我們遠離誘惑。」佐坦突然說,仿佛是先哲給人啟示似的。
槍俠大吃一驚,像中了槍子一樣。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象,是黑衣人施了咒語,試圖用這種象徵性的方法告訴他些什麼。
他突然問:「你知道特岙嗎?」
布朗點點頭:「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得經過那裡。有一次去那兒賣過玉米,還喝了杯威士忌。那一年這兒下過雨,大概下了十五分鐘。整片土地似乎都張開了嘴,把雨水吞了下去,但一小時之後,這裡又像以前一樣乾燥,白茫茫的。但是這些玉米——哦,上帝,玉米。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在長高。那可真讓人高興。但是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仿佛雨水給了它們嘴巴。那聲音可不會讓你覺得愉快,它們像是在不斷地唉聲嘆氣,要掙脫出土地似的。」他吸了幾口煙。「我有了多餘的玉米,就拿去村里賣了。帕帕·多克要幫我去賣,但是我怕他詐我,就自己去了。」
「你不喜歡那個村子?」
「不喜歡。」
「我幾乎在那裡喪了命。」槍俠說。
「你說的是真的?」
「我拿我的手錶擔保。我在那兒殺了一個被上帝賜福過的人。」槍俠說,「當然那不是上帝,而是那個從袖子裡掏出兔子的人。黑衣人。」
「他給你設了陷阱。」
「你說得沒錯。我說謝謝你。」
他倆在黑暗中看着對方,這一刻仿佛暗示着終結。
現在他要提問了。
但是布朗還是沒有問問題。他手裡的煙只剩快熄滅的煙蒂了,但是當槍俠拍拍放煙的袋子時,布朗卻搖了搖頭。
佐坦不安地跳來跳去,好像要開口講話,但又忍住了。
「要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嗎?」槍俠問,「通常我不習慣多講話,不過……」
「有時候講出來會好受些。我聽着。」
槍俠在腦海中搜尋開場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說:「我得去方便一下。」
布朗點點頭:「請到玉米地里去。」
「當然。」
他順着台階走進黑暗中。頭頂上繁星閃爍,風一陣陣拂過。他的尿射出去,被風吹得搖擺着落到玉米地里。是黑衣人把他引到這裡來的。布朗就是黑衣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他可能就是……
槍俠把這些讓人懊惱的想法拋到一邊。他至今沒學會面對的意外就是他自己可能會發瘋。他回到屋內。
「我到底是不是妖人,你想好了?」布朗問,一副被逗樂的神情。
槍俠在台階最後一格止住了腳步,心裡一顫。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這個想法是出現過。你到底是不是呢?」
「即使我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回答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槍俠決定不再追究下去。「我們剛才講到特岙。」
「那兒有發展嗎?」
「村子死了。」槍俠說,「我毀了它。」他突然想說:現在我要殺了你,我可不想睡覺時睜着一隻眼睛,就算這理由不夠充分,我也不能留你。難道他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已變得和他追蹤的人一樣了,那他繼續這樣走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布朗說:「我不乞求從你這兒得到任何東西,槍俠,我只希望當你離開這兒時,我還活着。我從不苟且偷生,但這並不意味着我不想多活些時日。」
槍俠閉上眼。他的思路一片混亂。
「告訴我你是誰。」他粗聲說。
「只是一個人。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惡意的人。而且你若肯講的話,我還是樂意聽的。」
對此,槍俠沒有回答。
「我猜,若我不請你講,你就覺得不該講。」布朗說,「那我現在就請你講。你能告訴我特岙發生了什麼嗎?」
槍俠非常吃驚地發現這次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合適的詞。他的話突然迸發出來,慢慢地變成了平緩的敘述。他感到莫名的興奮。他一直講到深夜。布朗一次都沒打斷他,那隻鳥也很安靜。
5
他在菩萊斯鎮買了那頭騾子,當他們到特岙時,騾子依然生龍活虎。太陽已經落山一個小時了,但是槍俠決定繼續走下去,遠處村落的燈光為他指明了方向。走了一會兒,他聽到一段《嗨,裘德》的樂曲,音符異常清晰,但彈奏用的鋼琴十分低級。腳下的路在幾條小路交匯處變寬。天上有幾顆星格外亮,但它們在多年前就毀滅了。
森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單調低坦的平原:一望無垠、荒無人煙的田野長着梯牧草和低矮的灌木;荒棄了的住宅令人毛骨悚然,在那些高聳、陰暗的宅第里說不定有不少鬼魂穿梭着;空蕩蕩的棚屋斜眼看着路人,裡面的居民或是已經搬走,或是已經逝去;偶爾會出現一座低矮的泥草屋,但只有在黑夜裡出現一點搖曳的燈火,或是白天一個陰沉的農夫在田裡無聲苦幹時這泥草屋才會被注意到。玉米是主要的莊稼,當然也看得到豆子和商陸[18]。偶爾會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站在兩株剝了皮的榿木之間遲鈍地看着他。客運車從他身邊經過四次,兩次過來,兩次過去;當客車從身後開上來經過槍俠和騾子時,幾乎是空的,而當車返回朝着北方的森林開去時,載的客人明顯增加了。有輛布卡經過,坐在上面的農民兩腳擱在擋泥板上,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朝帶槍的路人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