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 第3章

斯蒂芬·金

角落裡還有一張桌子,上面全是工具、剪斷的電線、三四個被肢解的晶體管收音機(就像克萊爾和安迪有過的那種),以及商店裡買來的常規2號電池和1號電池。還有一個小木匣子。雅各布斯拿起匣子,單膝跪地以便跟我在同一高度,他把匣子打開,取出一個白袍小人。「你知道這是誰嗎?」

我知道,因為這傢伙長得跟我的熒光床頭燈幾乎一模一樣。「耶穌,背着背包的耶穌。」

「這可不是一般的背包,這是個電池包。看好了。」他撥開背包的頂蓋,跟主體相接的鉸鏈不過繡花針粗細。我看到裡面有兩個閃亮的10美分硬幣,上面有細小的焊接點。「也是我做的,因為商店裡買不到這么小或這麼強的。我相信我可以申請到專利,也許有朝一日我會的,不過……」他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他把背包合上,然後把耶穌放到太平湖景觀上。「你看到水有多藍了吧。」他說。

「對!是我見過最藍的湖!」

他點點頭:「你可能會說,這本身就是個奇蹟……不過再仔細看一眼。」

「啊?」

「其實只是油漆而已。傑米,有時候我會沉思,在我睡不着的時候,為什麼一點點油漆就能讓淺淺的水看上去變深。」

去想這種事兒未免有點兒傻,不過我什麼都沒說。然後他啪嗒一下把耶穌放到湖旁。

「我準備在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上用它——我們管這叫教具——不過我先給你預覽一下好不好?」

「好。」

「《馬太福音》第14章是這麼說的。傑米,你會接受上帝聖言的教導嗎?」

「當然,我覺得是。」我回答說,又開始感到不安。

「我知道你會的,」他說,「因為小時候學東西印象最深。好,我們開始,聽好了。『耶穌隨即催門徒上船』——就是命令他們——『先渡到那邊去,等他叫眾人散開。散了眾人以後,他就獨自上山去禱告——』傑米,你禱告嗎?」

「對啊,每晚都禱告。」

「好孩子。好,繼續說故事。『到了晚上,只有他一人在那裡。那時,船在海中,因風不順,被浪搖撼。夜裡四更天,耶穌在海面上走,往門徒那裡去。門徒看見他在海面上走,就驚慌了,說:是個鬼怪!便害怕,喊叫起來。耶穌連忙對他們說:你們放心,是我,不要怕!』故事就這樣,願上帝保佑他的聖言。不錯吧?」

「算是吧。『說』是指他對他們說?對不?」

「沒錯。想不想看耶穌在太平湖上走?」

「好哇!當然!」

他伸手到耶穌的白袍下面,然後那個小人就開始走起來。到達太平湖後,它沒有沉下去,而是平靜地繼續徐行,在水面上滑動。大概20秒後,它到達另一端。那邊有座小山,它努力往上爬,但我看得出它會翻倒。雅各布斯牧師在它翻倒之前把它拿起來。他摸到耶穌的袍子下面,關掉開關。

「他成功了!」我說道,「他真的在水面上走!」

「呃……」他微笑着,但不是開心那種笑,他的一個嘴角向下。「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

「看到他入水的地方了嗎?」

「怎麼……」

「你摸摸看,看看你能摸到什麼。小心別碰到電線,因為真的有電流通過。不大,但碰到的話足以讓你有觸電的感覺,尤其你的手還是濕的。」

我伸手下去,但非常小心。我覺得他不會跟我玩惡作劇——特里和阿康有時候會——但我跟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陌生地方,我還是不敢肯定。水看起來深,其實是水底刷了藍漆,加上路燈在水面反光造成的錯覺。我的手指只下到第一個指節。

「你沒摸對,」雅各布斯牧師說,「往右一點兒。你分得清左右不?」

我能。媽媽教過我的:右手邊就是你寫字的那邊。當然這句話對克萊爾和阿康不靈,爸爸管他們叫左撇子。

我挪了挪手,在水裡面摸到了什麼東西。是金屬的,還有槽。「我好像找到了。」我告訴雅各布斯牧師。

「我也這麼覺得。你摸到的是耶穌走路的軌道。」

「這是個魔術把戲!」我說道。我在《埃德·沙利文秀》上見過魔術師,阿康還有一盒魔術道具,是他的生日禮物,不過除了浮球和消失的雞蛋外,其他道具都丟了。

「沒錯。」

「好像耶穌踩水走到船上一樣!」

「有時候是,」他說,「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他看上去很傷心和疏遠,我又感到有點兒害怕,但也為他難過。不過我完全不知道他難過什麼,他車庫裡有太平湖這麼棒的模型世界,還有什麼好難過的。

「這實在是個很精彩的把戲。」我說道,我拍拍他肩膀。

他回過神來,朝我咧嘴一笑。「你說得對,」他說道,「我覺得我大概是想念我的妻子和兒子了。傑米,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把你從你媽那兒借過來的原因。不過我現在得把你還回去了。」

當我們回到9號公路時,他再次牽起我的手,雖然兩邊都沒有車,但我們還是這樣手牽手一直走上衛理公會路。我不介意,我喜歡牽着他的手。我知道他是為我好。

雅各布斯太太和莫里幾天後到了。莫里只是個穿着尿片的小不點兒,但雅各布斯太太好漂亮。周六那天,就是雅各布斯牧師在我們教堂登上講道台的前一天,特里、阿康和我幫他把太平湖搬到了教堂地下室,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每周四晚會在那裡開。水抽乾之後,湖泊之淺和穿過湖底的那道槽都非常明顯。

雅各布斯牧師讓特里和阿康發誓保密,因為他不希望這個幻象在小傢伙面前拆穿(顯得我好像是大人一樣,這種感覺讓我很得意)。他們同意了,我不認為他們之中有人泄密,不過教堂地下室的光比牧師宅邸車庫裡明亮多了,只要你湊近去看,就能發現太平湖只是一個很寬的水窪,連有槽軌道都能看見。到了聖誕節,人人都知道了。

「就是個騙人老把戲。」有一個周四下午,比利·帕克特這樣跟我說。他和他兄弟羅尼都討厭周四補習班,不過被媽媽逼着去。「他要是再耍那個把戲,再講那個水上漂的故事,我就得吐了。」

我想過因為這事兒跟他吵一架,但他比我壯,而且是我的朋友。何況他說的也沒錯。

II 三年/康拉德的嗓子/一個奇蹟

雅各布斯牧師被解僱了,原因是他在1965年11月21日的那次上台布道。在互聯網上一下就能查到,因為我有個「記憶地標」:那是感恩節前的星期天。一周後他就從我們的生命中消失了,而且是獨自離去。帕齊和莫里——青少年團契的孩子們都管他叫「小跟班」莫里——那時已經不在了。那輛自動擋老爺車也不在了。

從初次見到太平湖到駭人的布道之間的那三年,我印象出奇地清晰,不過下筆之前,我也以為自己記得甚少。畢竟說回來,有多少人能記得自己六歲到九歲之間發生的任何大事小情呢?寫作這件事既美妙又可怕,它可以打開之前被蓋住的記憶深井。

我覺得我簡直可以把原先想寫的放在一邊,光是那些年和那個世界就足夠我寫滿一本書,而且是一本不小的書,那個世界跟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太不一樣了。我能記起我的母親穿着睡裙站在熨衣板前,在清晨的陽光下明艷不可方物。我能記起我那件松松垮垮的泳衣,不起眼的橄欖綠,還有在哈利家的池塘里跟哥哥們一起游泳。我們老說那黏糊糊的池底全是牛糞,不過其實只是泥巴(很可能只是泥巴)。我能記起那些昏昏欲睡的下午,在那所只有一間教室的西哈洛學校中度過,穿着冬裝坐在「識字角」,努力讓那傻兮兮的迪基·奧斯古德學會拼寫「長頸鹿」這個詞。我甚至還記得他說:「為、為、為什麼要我學、學、學寫我永遠不可能見到的東西?」

我能記起那一條條的土路像蜘蛛網一樣在我們的鎮上交錯縱橫,記得在嚴寒4月天的課間時分在操場上打彈珠,記得我躺在床上,禱告完畢等待入睡時,風在松林間發出的聲響。我能記起我的父親手持扳手從車庫走出來,那頂「莫頓燃油」帽子在前額上壓得很低,血從他滿是油污的指關節滲出來。我能記起看肯·麥肯齊在《強力90秀》上介紹大力水手卜派,記得克萊爾和她的朋友下午在家的時候,霸占我的電視去看《美國舞台》,想看那些女生都穿什麼。我記得落日就像父親指關節上的血那麼紅,現在一想起就不寒而慄。

我能記起上千件往事,大多都是好事,但我坐在電腦前不是為了帶着浪漫的情懷緬懷過去的。選擇性記憶是老年人的主要缺點之一,我沒有這個時間。記得的也並不都是好事。我們住在鄉下,那時候鄉村條件是很苦的。我估計現在依然如此。

我的朋友阿爾·諾爾斯的左手卡進了他爸的土豆篩選器里,他爸還沒來得及把那倔強又危險的東西關掉,他就已經沒了三根手指。我那天就在場,還記得傳送帶是怎麼變紅的,也記得阿爾叫得有多慘烈。

我爸(還有他那忠實又沒腦子的助手特里)把「公路火箭」修好了——天哪,引擎運轉起來發出的轟響真是帥呆了!他把車子交給杜安·羅比肖,車身剛剛刷好漆,還在一側飾上了醒目的數字19,要在羅克堡賽道上比賽。在第一輪正式賽的第一圈,這個白痴就翻了車,車子直接報廢。杜安下車毫髮無損。「那個傻帽兒油門踏板卡住了。」他邊說邊齜牙傻笑,我爸說,唯一的傻帽兒就是方向盤後面那個。

「吃教訓了吧,看你還敢不敢把貴重東西託付給姓羅比肖的。」媽媽說道,爸爸雙手插進褲兜,一直用力往裡揣,連內褲邊都露出來了,大概是為了確保拳頭別從褲兜里出來,打到不該打的地方。

萊尼·麥金托什,郵遞員的兒子,彎下腰去看他擱進空菠蘿罐頭盒裡的櫻桃爆竹為什麼沒爆響,結果失去了一隻眼睛。

我哥哥康拉德失聲了。

所以說,不,過去的不都是好事。

雅各布斯牧師上講道台的第一個星期六,到場的人數非常可觀,人數比那胖乎乎、白頭髮的善心老頭兒拉圖雷先生開教堂的所有年份加起來都多。拉圖雷先生雖然用心良苦,但布道卻不知所云,一到母親節必定雙眼含淚,他管母親節叫母親禮拜天(這些細節都是我媽媽許多年後告訴我的——我壓根兒記不得拉圖雷先生了)。原定有20個信眾要來,結果這個數字輕輕鬆鬆增長了4倍,我還記得在《三一頌》中他們的聲音何其激昂:讚美上主,萬福之本,天下萬民,天上萬軍。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雅各布斯太太在腳踏風琴上也絕無懈怠,她的一頭金髮用一條樸素的黑色緞帶束在後面,光線穿過教堂唯一一扇琉璃窗,打在她的秀髮上,閃耀出萬般色彩。

全家禮拜完了往家走,我們留到禮拜日才穿的好鞋子踢着地上的塵土,我剛好緊隨爸媽身後,聽到媽媽對新牧師表示讚許。她同時也如釋重負。「我還以為他這麼年輕,肯定會跟我們大講公民權利,廢止徵兵一類的東西,」她說道,「相反,他給我上了基於《聖經》的一堂好課。我猜大家會再來的,你說是不?」

「會再來幾次吧。」爸爸說。

她說:「噢,你個燃油大亨,還是個調侃大師。」然後嬌嗔地打他的胳膊。

事實證明,他們各對了一半兒。我們教會的出席率從未跌回到拉圖雷先生當時的水平——他那時到了冬季就不足12個人(在那透風教堂里圍坐在柴爐子前取暖)——但人數還是緩緩下降到60,然後50,最後到了40多,就在那附近上下徘徊,就像6月天裡的晴雨表。沒有人把人數縮減歸咎於雅各布斯先生的講道,他的講道清楚、動聽,不脫離《聖經》(從來不提什麼原子彈或是自由大遊行一類讓人不安的事情);只是大家慢慢游離了而已。

「現如今上帝對大家來說沒那麼重要了,」在一次出席率尤其糟糕的禮拜後,媽媽這樣說道,「他們遲早會為此感到後悔。」

那三年裡,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也有了適度的復興。在拉圖雷時代,周四晚上很少有超過12個孩子的,而且其中還必有四個姓莫頓:克萊爾、安迪、阿康和特里。在拉圖雷時代,我年紀太小不得參加,就因為這個安迪有時候用拳頭揉我的腦袋,管我叫「幸運小鴨」。有一次我問特里那時候的團契是什麼樣子,他百無聊賴地聳聳肩,「我們唱唱歌,查查經,然後承諾絕不吸煙喝酒。然後他叫我們愛自己的母親,說什麼天主教徒都得下地獄,因為他們搞偶像崇拜,猶太人貪財。還說如果有朋友講黃色笑話,要想象耶穌就在旁邊聽着。」

不過在新人領導下,6歲到17歲小孩兒的出勤數暴漲到三十五六個,以至於需要為教堂地下室加購摺疊椅。這不是因為有雅各布斯牧師的機械耶穌橫跨太平湖;那股新鮮勁兒很快就消退了,連我也一樣。我覺得跟他掛在牆上的《聖地》也沒什麼關係。

主要是他的青春和激情。除了布道還有遊戲和戶外活動,因為正如他頻繁指出的,耶穌的大多數傳道都在戶外進行,也是表明基督教不止於教堂之內。查經活動依然存在,不過我們是在玩搶座位遊戲中進行的,常常是有人摔倒地上時還在找《申命記》第14章第9節或《提摩太後書》第2章第12節,挺搞笑的。然後就是打棒球或壘球用的球壘,這是阿康和安迪以前幫他布置的。在某些星期四里,男生打棒球,女生來為男生打氣;隔周的周四,女生打壘球,男生(暗暗希望有些女生會忘記晚上要打球結果穿了裙子)來為她們加油。

雅各布斯牧師對電的個人興趣總能在他周四晚的「青少年講座」中占一席之地。我記得有天下午,他給我們家打電話,讓安迪周四晚上穿一件毛衣來。大家集合後,他把安迪叫到房間前面來,說他想給大家示範一下罪孽的負擔。「安迪,雖然我確信你算不得什麼罪人……」他補充說。

我哥哥緊張地微笑一下,沒說什麼。

「也不是要嚇唬你們這些孩子,」他說,「有些牧師信這套,但我不信。只是想讓你們了解一下。」(後來我才知道,大家都喜歡先說這種話,然後把你嚇得屁滾尿流。)

他吹大了幾個氣球,讓我們想象每個球大概20磅重。他托起第一個氣球,說:「這個是謊言。」他把氣球在襯衫上快速擦了幾下,然後把球抵在安迪的毛衣上,球居然就像上了膠水一樣粘在上面。

「這個是偷竊。」他又粘了一個氣球到安迪的毛衣上。

「這個是憤怒。」

我不太肯定,不過他好像往安迪那件家裡縫的馴鹿圖案的毛衣上一共粘了七個氣球,七宗罪一宗一個。

「加起來就超過100磅了,」他說,「這可是沉重的負擔啊!不過誰會帶走世人的罪?」

「耶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沒錯。當你向他請求寬恕的時候,就會這樣。」他拿出一個大頭針,把氣球一個一個戳破,包括自己跑掉後來牧師重新粘回安迪身上那個。我們都覺得戳爆氣球的部分比被神聖化的靜電部分刺激多了。

他最了不起的電力示範是他的其中一項發明,他稱之為「雅各的梯子」。那是一個跟我裝玩具兵的軍用手提箱差不多大的金屬盒子。上面有兩根電線伸出來,就像電視天線一樣。等他插電(這項發明需要接電源而非用電池)然後打開側邊的開關後,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的長長的火花就會順着電線往上爬,到頂之後就消失。當他往設備上撒過某種粉末後,一路往上爬的火花就會變成其他顏色,弄得女生們興奮得哇哇叫。

這還有某種宗教寓意的——至少在查爾斯·雅各布斯看來是這樣的——不過我要是還記得的話,那就見鬼了。可能是三位一體之類的?當雅各的梯子不在眼前,沒有彩色的火花往上爬,沒有電流嘶嘶聲像野貓亂叫的時候,這種外來的概念往往就像一場短暫的發燒一樣漸漸消逝。

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一次微型演講。他對着椅背反坐,以便面對我們。他的妻子坐在他身後的鋼琴凳上,雙手疊起來端莊地放在膝上,微微低頭。可能她是在禱告,也可能她是覺得悶了。我知道很多聽眾都是悶了;到這會兒,大多數的哈洛衛理公會青少年已經對電及其伴隨的榮耀感到厭煩。

「孩子們,科學告訴我們,電流就是帶電原子微粒——電子的移動。電子移動,產生電流,電子流動越快,電壓就越高。這就是科學,科學是好的,但是科學卻是有限的。總有知識到不了的地方。到底什麼是電子?科學家們會說,就是帶電的原子。好吧,話是不錯,那什麼是原子呢?」

他向前靠在椅背上,他藍色的雙眼(看上去好像帶電)盯着我們看。

「沒人真正了解!這時候就需要宗教了。上帝有很多門戶通往無限,而電是其中一種。」

「他要是能搞張電椅,電死幾隻白老鼠就好了,」有天晚上祝禱之後,比利·帕克特抱怨說,「那一定很有趣。」

雖然他翻來覆去(而且越來越無聊)地講神聖的電壓,我們大多數人還是期待周四補習班。當雅各布斯牧師不談自己的喜好時,他會活靈活現地講一些從《聖經》中吸取的經驗教訓,有時還挺逗樂的。他會談我們面對的真實問題,從欺凌弱小,到考試前沒準備考場上想偷看的問題。我們愛玩遊戲,大多數的課還是愛聽的,還愛唱歌,因為雅各布斯太太彈得一手好鋼琴,讚美詩彈得很動聽。

她懂的還不只讚美詩。在一個讓人永生難忘的夜裡,她演奏了披頭士樂隊的三首歌,我們跟着一起唱了《從我到你》《他愛你》和《我想握住你的手》。媽媽說帕齊鋼琴彈得比拉圖雷先生要好70倍,當牧師的年輕太太請求用教會募款,從波特蘭請一位鋼琴調音師上門時,執事們一致通過。

「不過還是別唱披頭士的歌了。」凱爾頓先生說道。他是在哈洛衛理公會任職最久的執事。「孩子們從收音機上就能聽到那種東西。我們更希望你能堅持……呃……基督教的旋律。」

雅各布斯太太小聲同意,雙眼嫻靜地往下看。

還不止這些:查爾斯和帕齊對孩子們有股生理上的吸引。我之前提過克萊爾和她的朋友們對他很迷戀,沒過多久,大多數男生就都迷上了帕齊,因為帕齊很漂亮。她一頭金髮,膚如凝脂,嘴唇飽滿。她微微上揚的眼睛是綠色的,阿康說她有女巫的法力,因為每次她的眼睛朝他這邊看,他的兩腿就發軟。有着這樣的容貌,肯定會有人議論她是不是妝化得太濃,而不僅僅是禮貌性地塗個口紅而已,不過其實對於23歲的她來說,一抹口紅就已足夠。青春就是她化的妝。

她在禮拜天穿着非常得體的過膝或過小腿的裙子,即便那些年裡,女性的裙擺開始越爬越高。在周四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的晚上,她穿着非常得體的襯衫和休閒褲(媽媽說那牌子是「船和岸」)。不過會眾里的媽媽們和祖母們依舊緊盯着她,因為那些非常得體的衣服依然能襯托出她的身材,足以讓我哥哥的朋友們不時翻翻眼睛,像被爐子燙到一樣上下甩手。她在女生之夜打壘球,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安迪——那時候快14歲了——說看她跑壘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體驗。

她之所以能周四晚上彈鋼琴,也能參加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大多數活動,是因為她可以把他們家的小男孩兒帶上。莫里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人人都喜歡他。我如果記得不錯的話,連比利·帕克特——那個後來發展為無神論者的年輕人——都喜歡莫里,因為他從來不哭。即便是他摔倒擦傷膝蓋之後,他最多也只是抽抽鼻子,而且只要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女生扶起他抱抱他,他立刻連抽鼻子都停下來。我們外出玩遊戲的時候,只要跟得上他就跟着男生們,如果跟不上,他就去跟着女生,女生們也會在《聖經》學習時照顧他,或是在唱歌時按照節拍來搖他——他由此得到暱稱「小跟班」莫里。

克萊爾尤其喜歡他,我清楚記得——我知道我肯定是多段回憶記串了——他們倆在放玩具的角落裡,莫里坐在他的小椅子上,克萊爾跪在他身邊,幫他填色或是幫他砌多米諾骨牌。「我結婚後要生四個像他一樣的孩子。」有一次克萊爾這麼跟媽媽說。我猜她那時候已經快17歲了,可以從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畢業了。

「祝你好運,」媽媽回答說,「無論如何,但願你的寶寶長得比莫里好看一點兒,克萊爾寶貝兒。」

這話有點兒不厚道,但也沒說錯。查爾斯·雅各布斯是個標緻的男人,帕特里夏·雅各布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小跟班」莫里卻長得像土豆泥一樣不起眼。長着一張圓臉,讓我想起查理·布朗。頭髮是一種無法描述的褐色。雖然他爸爸的眼睛是藍色的,他母親的眼睛是迷人的綠色,但莫里的眼睛卻是普普通通的棕色。不過女生們都超喜歡他,仿佛從他身上看到她們10年後要生的孩子,男生們則把他當作小弟弟。他是我們的吉祥物。他就是「小跟班」莫里。

2月里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和我的四個哥哥姐姐從牧師宅邸回來,小臉都紅撲撲的,因為剛剛在教堂後面滑雪橇(雅各布斯牧師在滑道上設了電燈),一路高唱「我是亨利八世」。我記得安迪和阿康當時特別興高采烈,他們拿了家裡的平地雪橇,找來一個墊子讓莫里坐在最前,莫里英勇無畏地坐在雪橇上,看上去就像艦船船頭的雕像。

「看來你們還蠻喜歡這些活動的,是不?」爸爸問道。我感覺他的語調中略帶驚訝。

「對呀!」我說道,「我們玩了上千個查經遊戲,然後出去外面滑雪橇了!雅各布斯太太也去了,不過她老摔!」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真棒,不過你學到了什麼東西嗎,傑米?」

「人的意志應該是神的意志的延伸,」我說道,照搬當晚的課上內容,「還有,如果你把電池正負極相連,就會短路。」

「沒錯,」他說,「所以接引線給汽車打火時一定要小心。不過我看不出這裡體現了什麼基督教義啊。」

「講的是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算出於好心也沒用。」

「噢。」他拿起最新一期《汽車與駕駛者》,封面上印着一輛酷酷的捷豹XK-E。「傑米,你懂的,俗話說,通往地獄的路都是用好心鋪成的。」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補了一句,「而且有電燈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