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 - 第3章

斯蒂芬·金

至於住在這裡十年以上的人,則可以告訴你要轉八條路以上的走法。其中包括了所有雙線道的柏油路,從黑嶺路到深切路,然後轉往哈洛鎮,繞至北方的美谷路(對,這裡的景觀名副其實),一路通往TR-90合併行政區。

要是你給在這裡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人多點時間思考(地點也許是在布洛尼商店裡頭那個還保存着木製火爐的房間裡),他可以告訴你更多種走法,而那些路名不是帶有宗教意涵(神河路),就是帶有褻瀆意味(例如小婊路這種你在本地地圖上只能看到一個號碼,但卻沒標示出路名的小徑)。

直到穹頂日那天為止,切斯特磨坊鎮裡最年長的居民是克萊頓·布瑞西。他同時也是城堡郡中年紀最大的人,因而獲得了《波士頓郵報》杖。不幸的是,他已經搞不清《波士頓郵報》杖是什麼東西,甚至就連自己是誰也給忘了。有時,他會以為自己的曾曾孫女妮爾是他那過世四十年的妻子,就連《民主報》也在三年前停下了「本鎮最年長居民」的連載報道(在最後一次訪談中,當他被問到長壽的秘訣時,他回答:「我那天殺的晚餐呢?」)。他是在一百歲生日後的沒多久開始痴呆的,到了今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可就滿一百零五歲了。他過去是名傑出的拋光木匠,專門製作梳妝檯、欄杆與裝潢用的飾板。失智後,他的專長則變成了用鼻子吃果凍,以及偶爾知道要先進廁所、接着才拉出那堆帶有血絲的糞便到馬桶里。

但在他名聲最盛的時期——大約是在八十五歲左右吧——他幾乎可以說出進出切斯特磨坊鎮的所有三十四條道路的名字。那三十四條道路全都是爛泥路,被許多人遺忘在記憶里,而幾乎所有被遺忘的道路,都蜿蜒通往鑽石火柴公司、大陸紙業公司、美國木材公司所共同擁有的第二大原料產地的森林深處。

而在穹頂日那天中午過後不久,每條路都被猛地截斷了。

2

絕大多數的道路,都沒發生像塞涅卡V型飛機及隨後那場紙漿卡車大爆炸之類的災難。但這些路上還是發生了許多麻煩。當然啦,要是一塊如同隱形石牆般的屏障,突然包圍了整個小鎮四周,必然會帶來許多麻煩。

在同一時刻,有隻土撥鼠被切成了兩半,而在不遠的美谷路上,艾迪·錢默斯的南瓜田中的稻草人也遭遇了相同的下場。那個稻草人位於磨坊鎮與TR-90合併行政區的分界處。艾迪總是會開玩笑地稱那個位於鎮界處的稻草人為「沒有歸屬的嚇鳥稻草人先生」——簡稱為「無家先生」。無家先生有一半在磨坊鎮裡,另一半則在合併行政區中,像是兩邊都不想要它。

幾秒鐘後,一群烏鴉飛向艾迪的南瓜田(這群烏鴉從沒被無家先生嚇跑過),撞上了過去從未存在的屏障。大多數的烏鴉都撞斷了頸子,成堆掉落在美谷路與田野兩側。在穹頂周圍的地面上,四處可見撞擊而死的鳥屍。而它們的屍體,最後成了一種劃分鎮界的全新方式。

在神河路上,鮑勃·路克斯掘完馬鈴薯,正開着老舊的迪爾牌拖拉機,一面聽着老婆送他的生日禮物iPod,準備回家吃午飯(但他們的口音聽起來通常像是「午慘」),不知道那竟然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生日禮物。他家離馬鈴薯田只有一英里半遠,但不幸的是,田地的位置在莫頓鎮,而他家則在切斯特磨坊。他把拖拉機的時速固定一面聽着詹姆斯·布朗特的歌曲在十五英里,《你如此美麗》。由於他能清楚看見通往他家的路況,再說路上也沒有任何東西,是以他僅把手輕靠在拖拉機的方向盤上。所以,當撞上屏障,拖拉機後方翹起來,接着又重重落下以前,鮑勃的身子也被往前一拋,飛過拖拉機引擎,直接撞在穹頂上頭。他放在工作圍裙大口袋裡的iPod炸了開來,但他卻對此沒有任何感覺。他在本應空無一物的地方撞斷頸骨,就連頭骨也撞裂了,死於不久後成為一片荒蕪的泥土之上。拖拉機的一個巨大輪子仍在不停空轉,仿佛沒事發生,迪爾牌拖拉機仍在繼續往前行駛一般。

3

莫頓路並不會通往莫頓鎮,只不過是切斯特磨坊鎮的一條內部道路罷了。一九七五年左右,鎮上有塊地方被命名為東切斯特區,而莫頓路正位於此處的新建住宅區。那裡的三四十家住戶,全都是在劉易斯頓市與奧本鎮工作的通勤族,那裡的薪資較高,他們也大多都是白領階層。這些人的房子全都在切斯特磨坊,但也有不少人的後院其實已跨到了莫頓鎮上,住在莫頓路379號的傑克與米拉·伊凡斯夫婦就是個例子。米拉有個菜圃位於房子後方,雖然大部分成熟的蔬果都已被採收了,但仍剩下一些肥大的藍哈勃南瓜和一些普通南瓜等着要采(有些其實已經爛了)。當她伸手碰一顆南瓜時,穹頂正好落下。雖然她的膝蓋在切斯特磨坊境內,但由於她得伸手去夠那顆已經成熟的藍哈勃南瓜,所以有隻腳跨到了莫頓鎮的鎮界裡。

由於並不疼痛,因此她沒哭喊出聲——至少一開始還不痛,因為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太鋒利、太利落了。

傑克·伊凡斯當時在廚房裡打蛋,準備做意大利蛋餅當午餐。他一面聽音響播放的「液晶大喇叭」歌曲《北美人渣》,一面跟着吟唱,直到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地叫他名字為止。由於聲音聽來像個孩子,所以他一開始並未認出那是與他結婚十四年的妻子的聲音,等到轉過身後,才確定的確是米拉在叫他沒錯。她站在門內,左手抱着自己的右手臂。她在地板上留下泥足印,而通常來說,她會先把在菜園做事時穿的鞋子脫掉才進門,所以這完全不是她平常的舉動。她那抱着右手臂的左手上頭,還戴着髒兮兮的園藝手套,紅色液體不斷自沾滿泥土的指縫間流出。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蔓越莓汁,但才過了一秒,便發現那是鮮血。傑克手上捧着的碗掉了下來,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米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聲音同樣微弱,顫抖猶如童音。

「怎麼了?米拉,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了意外。」她說,露出右臂給他看。她的右手掌已消失無蹤,手腕切斷處不斷涌血,再也無法像左手那樣戴着沾滿泥土的園藝手套了。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這下糟了。」說完,便白眼一翻,園藝褲的褲襠處因尿失禁而變成暗色,接着膝蓋一軟,昏倒在地。手腕處那如同解剖課般整齊的斷面不停湧出鮮血,與地板上的蛋液混在一起。

傑克在她身旁跪下,破碗的一塊碎片刺進他膝蓋深處,但他卻幾乎沒察覺到,也不知道他的餘生將會從此拖着這條腿走路。他抓起她的手臂用力壓緊,但斷腕的出血狀況雖說有些改善,卻仍無法停止,於是他又解開腰帶,綁在她的前臂上。這麼做有用,但由於腰帶太長,扣環對不上腰帶孔,是以他無法將腰帶完全綁緊。

「天啊,」他在空蕩的廚房中喃喃自語,「天啊。」

他發現廚房變暗,突然停了電。他能聽見書房中計算機發出的電源警示音,但由於櫥柜上的小音響用電池發電,所以液晶大喇叭樂隊的歌聲並未受到影響。然而傑克並不在乎,他對電子音樂完全喪失了興趣。

太多血了,太多了。

他把米拉如何失去這隻手的疑問拋至腦後。當下還有更迫切的事需要處理。他無法放開充當止血帶的皮帶去打電話求救,這會讓她又開始失血,而她已經接近失血過多的狀態了。她得跟着他一同過去電話旁邊才行。他嘗試抓着她的衣服拖行,但才一拉,便由於上衣卡在褲子裡之故,使領口勒住了她的頸子——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聲變得緊促。因此,他只好用一隻手扯着她那頭棕色長髮,如同穴居人般把她拖至電話旁。

無線電話還有電,而且電話線沒斷。他撥了911,但911卻在忙線中。

「這怎麼可能?」他在沒有燈光的廚房裡大喊(但音箱中的樂隊仍在繼續演奏)。「911怎麼可以他媽的占線!」

他按下重撥鍵。

占線。

他坐在廚房地上,背靠着櫥櫃,盡力拉緊手上的止血帶,盯着地板上的鮮血與蛋液,每隔一會兒便按下電話上的重撥鍵,但每次卻只聽見那愚蠢的嘟嘟聲。在不遠處有東西爆炸了,但由於音樂聲,他幾乎沒聽見聲響,還以為是震動晃到音響所發出的聲音(更別說他也從沒聽過塞涅卡飛機的爆炸聲)。他想關掉音樂,但如果要伸手到音響處,他就得離開米拉,不然就得放開止血帶二三秒左右。他並不想這麼做,所以只好坐在原地,聽着接在《北美人渣》之後的《美好的人兒》、《我所有的朋友啊》等曲目,並於幾首曲子後,聽完了這張CD的最後一首歌《銀鈴聲響》。當音樂結束時,四周除了遠方的警笛聲,以及屋內那一直沒停的計算機關機警示音外,便毫無半點聲響,使傑克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妻子已然斷氣。

但我還要做午餐啊,他想着,一頓很棒的午餐,一頓你就算邀請瑪莎·斯圖亞特來家裡吃飯也不會感到丟臉的美味午餐。

他靠着櫥櫃桌,仍未放開手中的腰帶(當他總算放開時,手指會感受到一股劇烈疼痛),跪在地上的右腿膝蓋的傷口已流出鮮血,滲透了褲管。傑克·伊凡斯讓妻子的頭靠在自己胸上,開始哭了起來。

4

在不遠處的一條廢棄樹林小道上發生的事,就連年邁的克萊頓·布瑞西看到後,也勢必不會忘記。有頭鹿正在普雷斯提沼澤旁吃着嫩芽,而它的頸部正好位於莫頓鎮的邊界上。當穹頂落下時,它的頭也隨之滾落地面,頸部切口極為利落整齊,如同被斷頭台的利刃斬首一樣。

5

我們已環繞了切斯特磨坊鎮那襪子形狀的周圍一圈,回到了119號公路這裡。感謝文字敘述的神奇,現在離那名六十歲上下、開着豐田汽車的男子用力撞上隱形屏障、把鼻子撞斷的那個瞬間並未太久。那人坐起身,不解地望着戴爾·芭芭拉。有一隻海鷗,幾乎每天都會從有許多東西可吃的莫頓鎮,飛回沒那麼多東西可吃的切斯特磨坊鎮的垃圾掩埋場。而此刻,它卻如同一顆石頭般從天空落下。看起來六十歲左右的那人,撿起剛才撞落在地的海狗隊棒球帽,在拍掉灰塵後,重新戴回頭上。而那隻海鷗就在此時掉落在離那頂帽子三英尺遠的地方。

兩人抬頭望向海鷗自天空落下的位置,看見了他們今天所有遭遇中最為不可思議的景象。

6

芭比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飛機爆炸所留下的殘像——就像有人拿相機對着你的臉孔拍,而在閃光燈熄滅後,你會看見一個巨大的藍色圓點飄浮在空中。但他看見的並非圓點,也不是藍色的。他望向前方新認識的朋友,這才發現眼前所見的景象並非飄浮在空中的殘像,而是確實存在的事物。

海狗仰頭望着,雙眼不斷轉動。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鼻樑斷裂、嘴唇腫脹以及前額流血的事實。由於他把頭抬得很高,所以在站起來時,身體差點失去了平衡。

「這是什麼?」他說,「這位先生,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如果願意運用想象力的話,那是一塊足以讓藍天變色的巨型油燈燈罩。

「這是……是雲嗎?」海狗問,但語氣中的困惑,已足以表示他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我覺得……」芭比說,同時卻打從心裡不願聽見自己這麼說,「我覺得飛機就是撞上了這玩意兒才墜毀的。」

「你說什麼?」海狗問,但在芭比回答前,他們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便有一隻體積不小的美洲黑羽椋鳥,撞上了某個他們看不見的東西,掉落在剛才那隻海鷗的屍體附近。

海狗說:「你看見了嗎?」

芭比點點頭,指向他左邊一塊燃燒中的小乾草地。那裡與公路右側的兩三個地方,均有濃濃黑煙往上飄起,與那架塞涅卡殘骸所冒出的煙霧交會。但由於前一天才下過大雨,乾草仍是濕的,所以火勢並未蔓延,更幸運的是,這些地方的火勢也都在減弱之中。

「你看見那裡了嗎?」芭比問海狗。

「這實在太扯了。」海狗在看了好一陣子後,這才開口說道。那裡有約莫六十英尺見方全被火舌吞噬,火勢的最西方位於高速公路邊緣,而最東方則是一塊四英畝大的乳牛牧場,一直往前延燒到接近芭比與海狗面面相覷的中間處。但火勢停止的邊界極為整齊,仿佛被直尺划過一般,與通常草原大火時火勢蔓延總是有前有後、參差不齊的情況截然不同。

另一隻海鷗朝他們的方向飛來,但這次是朝莫頓鎮方向,而非朝磨坊鎮。

「快看,」海狗說,「還有另一隻鳥。」

「說不定這隻鳥會沒事,」芭比說,眯着眼抬頭望去。「說不定只有從南方過來的東西會被擋住。」

「從那架墜毀的飛機來看,我還挺懷疑的。」海狗若有所思地說,語氣中帶着深深的困惑。

往外飛去的海鷗撞上屏障,筆直墜入一大塊正在燃燒的飛機殘骸中。

「無論從哪邊都會被擋住。」海狗說,語氣變得像是總算確認了自己始終深深相信的事物。「這一定是某種防護罩,就跟《星際迷漢》一樣。」

「是『迷航』。」芭比說。

「啊?」

「這下糟了。」芭比說,望着海狗後方。

「啊?」海狗回頭看去,「我的媽呀!」

一輛紙漿工廠的卡車正朝這裡駛來,體積極為龐大,上頭載着的巨大木材肯定遠高於法律規定的載重限制,就連速度也超過了限定時速。芭比試圖計算這輛龐然大物緊急剎車的滑行距離,但卻難以想象。

海狗沖向豐田汽車,車子就斜停在公路破碎的白線旁。那輛卡車的司機要麼是嗑了點藥,要麼就是抽了大麻,再要麼只是因為年輕,所以才會開得這麼快,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死。司機看見了海狗,按下喇叭,但卻並未減速。

「我他媽的得先把車開走!」海狗大喊,衝進駕駛座中。他發動引擎,還沒關上車門,便趕緊倒車駛出公路。這輛小型旅行車砰的一聲,翻落在路旁水溝中,車頭傾斜朝向天空。下個瞬間,海狗自車內出來,先是絆了一下,單膝跪地,隨即又跑到一旁的田野上。

芭比也跑到草地上,同時腦中不斷想着飛機與那些鳥的事,覺得飛機可能撞上了這塊古怪的油燈燈罩,才會因此墜毀。他衝過冒着黑煙、火勢較弱的地方,看見了一隻男性運動鞋——那尺碼對女性而言顯然太大了些——而那名男子的腳還在鞋子裡頭。

是飛行員的,他想,隨即又想到,我不能再這樣四處亂竄了。

「你這個白痴,快減速啊!」海狗朝那輛紙漿工廠的卡車驚慌地喊道,但一切為時已晚。芭比無助地回頭一望,覺得那輛紙漿工廠卡車在最後似乎試圖剎車,可能是司機總算看見了飛機殘骸吧。但不管怎樣,一切為時已晚。卡車以六十英里左右的時速,載着四萬磅的貨物撞上莫頓鎮那側的穹頂,駕駛座徹底撞爛,而超載的貨物則服從物理定律,繼續往前衝去。油箱被撞飛至木材下方,變成碎片,激起火花。當卡車爆炸時,載運的貨物已被拋至空中,朝前翻轉一圈,壓在原本是駕駛座、但如今已成為一堆綠色廢鐵的地方。木材往前方與上方射出,撞上隱形屏障,反彈至各個區域。火焰與黑煙大量湧上,空中先是發出一聲如同巨雷般響徹周圍的駭人聲響,接着木材自莫頓鎮那側的空中落下,如同巨型的抽杆遊戲失敗時一樣,掉落在公路與周圍的田野處。其中一根木材砸在海狗的旅行車上,車頂被壓扁,擋風玻璃如同鑽石粉末般噴灑而出,而另一根木材則掉落在海狗前方。

芭比停下奔跑的腳步,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海狗站起身,隨即又坐倒在地,這才發覺這根木材險些要了他的性命,然後再度起身。他搖搖晃晃地站着,環視周遭。芭比朝他走去,但在跨出十二步後,發現自己似乎被一道磚牆所阻擋。他腳步踉蹌地向後退去,感覺一股暖流自鼻子流至嘴唇。他用手掌一拭,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鼻血,接着在襯衫上擦掉。

此時又有幾輛車分別自莫頓鎮與切斯特磨坊鎮兩個不同方向駛來,其中有三輛車離這裡仍有一段距離,正穿過牧場另一頭的草地逐漸接近。有幾輛車的司機按着喇叭,仿佛這樣就可以解決眼前的問題似的。第一輛從莫頓鎮方向抵達的車子停在了路肩,車尾對着燃燒中的卡車。兩個女人走出車外,把手舉至眉間,目瞪口呆地看着濃煙與火勢。

7

「操。」海狗氣喘吁吁地小聲說。他從田野那裡,沿着靠近東側的對角線朝芭比走來,並小心翼翼地避過燃燒中的木材。卡車司機顯然因為超速與載運量過重而慘遭橫禍,芭比想着,但至少他得到了一個維京人式的喪禮。「你看到那根掉下來的木頭了嗎?還好我速度夠快,要不然現在就跟蟲子一樣被壓扁了。」

「你有手機嗎?」由於旁邊那輛卡車的火勢猛烈,使芭比不得不提高音量。

「在車上,」海狗說,「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試着去找找看。」

「等等。」芭比說。他突然有種輕鬆感,意識到這一切可能只是在做夢罷了。不管這些事有多不合常理,但這就跟在水中騎腳踏車,或是用你從沒學過的語言與人大談性生活一樣。在夢中,所有的事看起來都很正常。

第一個抵達他身邊的人,是個開着老舊通用貨卡車的胖子。芭比在薔薇蘿絲餐廳工作時便認識他了。他叫厄尼·卡弗特,是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經理,現在已經退休了。厄尼不斷四處張望,看着路上燃燒中的殘骸,手裡拿着一隻手機,以虎口緊緊握住。由於燃燒中的卡車不斷發出轟鳴聲,所以芭比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但他的表情明顯就是一副「事情糟糕了」的模樣,看起來似乎是要打電話通知警方或消防隊。如果是打給消防隊的話,芭比希望他們能從城堡岩那裡派輛消防車過來,畢竟切斯特磨坊鎮只有兩輛小型消防車。但芭比腦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要是消防車過來的話,他們頂多也只能撲滅草原上那過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的火勢罷了。雖然那輛燃燒中的紙漿工廠卡車就在一旁,但芭比不認為他們有辦法接近那輛卡車。

這是一場夢,他告訴自己,只要你一直這麼告訴自己的話,就可以開始控制夢境。

站在莫頓鎮那頭的兩個女人身旁,已多了另外六個同樣以手遮眼的男子。那些車此刻全都停在兩側路肩。有越來越多的人下車走進人群中,而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芭比這一側,感覺像是這裡開了座跳蚤市場,有兩群人置身其中,全都為了彼此的利益討價還價,其中一群站在莫頓鎮的鎮界裡,而另一群則站在切斯特磨坊鎮這邊。

有三個人自農場那裡趕來,分別是一名農夫和他的兩個十來歲的兒子。兩個男孩輕鬆地跑着,而農夫則一副臉紅氣喘的模樣。

「真是他媽的慘!」年齡較大的男孩說。父親用手打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但男孩卻被眼前的景象給迷住了,似乎全然未覺。當他握住年齡較小的男孩伸出的手時,較小的男孩開始哭了起來。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那名農夫問芭比,在說完「這裡」兩個字時,還停下來用力喘了口氣。

芭比沒理他,只是緩緩往前走,右手朝前伸出,比出一個「停下來」的手勢,沒有開口說話。海狗的動作與芭比一模一樣。他知道屏障的位置在哪兒,只消看一眼如同被直線划過的燃燒地面就知道了。隨着距離越來越近,海狗開始放慢腳步。剛才他已撞傷了臉,如今可不想再來一次。

突然間,芭比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腳踝到後頸全冒出雞皮疙瘩,汗毛直豎,仿佛想脫離身體似的。他的睾丸像是被敲了一下,感到一陣刺痛,嘴裡瞬間湧起一股金屬般的酸味。

離他五英尺處的前方——也是他們能接近彼此最近的距離——海狗的雙眼睜得更大了。「你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了,」芭比說,「但現在消失了,你呢?」

「也消失了。」海狗同意道。

他們伸出的雙手無法相碰,讓芭比再度想起了玻璃窗。你在窗戶內側,朝外側朋友的手掌伸手過去,雖然手指可以相疊,但卻碰不到彼此。

他把剛才拭去鼻血的這隻手縮回,發現紅色的指印就這麼飄浮在空中。當他盯着看時,血印開始向下滑,如同在玻璃上一樣。

「我的天啊,這是怎麼回事?」海狗小聲說。

芭比無法回答。在他還來不及開口前,厄尼·卡弗特拍了拍他的背。「我報警了,」他說,「警方正趕過來,但消防局那邊沒人接電話,只有語音信箱叫我打去城堡岩那邊。」

「好吧,就這麼做。」芭比說,接着又有一隻鳥掉落在二十英尺外,墜入那個農夫的牧場裡,就此消失蹤影。這景象讓芭比回憶起過去他在世界另一頭的軍旅生涯,因此使他腦中浮現了新想法。「不過首先,我想你最好還是先聯絡班戈市的空軍國民警衛隊。」

厄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警衛隊?」

「他們是唯一能把切斯特磨坊鎮上空設為禁飛區的組織,」芭比說,「而且我覺得他們最好能快點這麼做。」

美國的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

Day)為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而勞動節則為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

《波士頓郵報》(Boston

Post

Cane)杖,《波士頓郵報》著名的宣傳手法,會頒發給各城鎮最為年長的人。​

詹姆斯·布朗特(James

Blunt,1974—),英國歌手及音樂創作者,由於其從軍經驗而被稱為「上尉詩人」。​

液晶大喇叭(LCD

Soundsystem),為美國朋克樂隊,曾多次入圍格萊美「最佳舞曲/電音專輯」,成團於二〇〇一年,於二〇一一年宣告解散。​

瑪莎·斯圖亞特(Martha

Stewart,1941—),美國名人,同時具有公司老闆、主持人、作家、雜誌出版者等多重身份,被稱為生活美學大師。​

抽杆遊戲(Jackstraws),遊戲規則為把細木條隨意拋下,其中一根木材砸在海狗的旅行車上,車頂被壓扁,擋風玻璃如同鑽石粉末般噴灑而出,而另一根木材則掉落在海狗前方。​

鳥屍遍野

1

雖然警長當時在莫蘭街住處的屋外草皮上耙掃落葉,但卻並未聽見爆炸聲響。他把手提式收音機放在妻子那輛本田汽車的引擎蓋上,聽着WCIK電台播放的聖歌(CIK的含義是基督就是王者,鎮上的年輕人都把這個電台叫做耶穌電台)。除此之外,他的聽力也不比從前了。到了六十七歲這個年紀,有誰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