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12章
斯蒂芬·金
諾里斯試着讓亞森紐太太仔細回想那個人的西裝,但沒成功。因為路燈只建到「家鄉公墓」那裡,真是太可惜了,但像城堡岩這樣的小鎮就只有這麼點經費可供建設。
她確信那是套西裝,不是運動服或夾克,而且不是黑的,這留下太多可能的顏色。亞森紐太太認為搭便車那人的西裝不是純白的,但她也可以發誓它不是黑的。
「其實也用不着發誓,亞森紐太太。」諾里斯說。
「當一個人跟警察講正經事時,」亞森紐太太回答,兩手抱在胸前,「總得如此才行。」
所以,她所知道的基本情況是這樣:大約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她看到了荷馬.葛馬奇讓人搭了便車。但有件事不對勁,就是:荷馬在離他家不到三哩的地方讓人搭車……卻沒回到家裡。
亞森紐太太關於西裝的感覺也是對的。半夜看到一個想搭便車的人,這本身就很怪異了──十二點四十五分,附近的流浪漢都已在附近的廢穀倉或農棚中睡了──再加上他還穿着西裝打領帶(「某種黑色」,亞森紐太太說,「但別要我發誓是怎樣的黑色,因為我不能,而且我也不想」),這就更令人不舒服了。
「下一步要我做些什麼?」諾里斯報告完後,在對講機中問道。
「原地不動,」潘格彭說,「和亞森紐太太聊聊《希區考克劇場》,直到我到那裡為止。我以前還挺喜歡那影集。」
但是,他車還開不到半哩,他們的會面地點就從亞森紐農場變成西方大約一哩處的地方。一個叫法蘭克.卡維的男孩早上釣完魚回家,看到三十五號公路南邊的草叢裡露出了兩條腿,他跑回家告訴母親,她則撥了電話給警長辦公室。總機雪拉.布麗罕把這情報告訴了亞倫.潘格彭和諾里斯.瑞奇威克。雪拉在對講機中遵守規定沒提到名字──許多好奇人士總是偷聽警方對講機的頻道──但亞倫從雪拉沮喪的聲音中可以猜到她認為那雙腿是誰的。
整個早上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是諾里斯在潘格彭到那裡前已經吐完了,而且他還貼心地吐在三十五號公路的北邊,遠離屍體和它周圍可能有的證據。
「現在怎麼辦?」諾里斯打斷了潘格彭的沉思。
潘格彭警長重重地嘆了口氣,停止驅趕荷馬屍體上的蒼蠅,這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鬥。「現在我趕去告訴葛馬奇太太,讓她確認一下。你留在這兒守屍體,儘量趕走那些蒼蠅。」
「哎,警長,幹嘛費事?蒼蠅太多了。而且他──」
「死了,對,我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因為看起來就該這麼做,我們沒辦法把他該死的義肢裝上,但我們至少可以別讓蒼蠅在他剩下的鼻子上拉屎。」
「好吧,」諾里斯故作恭敬地說,「好吧,警長。」
「諾里斯,你能不能叫我『亞倫』就好?行嗎?」
「好,警長。」
潘格彭嘆了一聲,轉身看了整個壕溝最後一眼,等他回來時,這裡可能已被圍起來,杆子上繫着黃色「犯罪現場,請勿進入」的布條。驗屍官會在這裡。牛津州警隊的亨利.派頓也會來。而司法部的攝影師和技術人員也很快就會趕到──除非其他地方發生了更嚴重的案子──但他們總是來去匆匆。到了下午一點時,州警局也會帶着大批專家,還有個專門擷采輪胎印模的人到來;只要夠聰明或是夠幸運的話,就不會白忙一場地將諾里斯那台警車的輪胎印給特地擷採下來(亞倫不情願地認為,這一切最後仍將取決於幸運與否)。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哦,很簡單:一個半醉的老頭停下車幫一個陌生人的忙(「上來吧,孩子」,亞倫可以聽到他這麼說,「我只往前再開幾哩路,但我還是可以載你一程。」),而陌生人卻以打死老人並偷走車作為報答。
他猜整個過程是這樣的:穿西裝的人請求荷馬把車停到路邊──最可能的藉口就是他要小便──車停下後,他便打昏老人,然後──
唉,接下來是最讓人作嘔的行為,他媽的太令人想吐了。
亞倫最後一次低頭看着壕溝,諾里斯在那個曾經是一個人的血淋淋肉塊旁,耐心地用手寫板驅趕荷馬臉上的蒼蠅,亞倫又一次感到反胃。
(他只不過是個老人,你這狗雜種──一個喝醉的老人,而且只剩一隻手,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晚上打打保齡球。那麼,為什麼你不打昏他把他扔出車外就算了呢?晚上很暖和,而且即使氣溫再低一點,他也會沒事的。他身體很好,不會着涼的。卡車的車牌號碼已通知全國警局。那麼,你為什麼做得那麼絕?你這傢伙,我真希望能有機會好好地問問你。)
但是這又怎麼樣呢?一切肯定都和荷馬.葛馬奇沒有關係了,再也沒有了,任何事都一樣。因為在打昏他後,搭便車的人將他拉出駕駛座,拖進壕溝,可能抓着他的胳肢窩。亞倫可以看到葛馬奇鞋子留下的痕跡。在這過程中,搭便車的人發現荷馬的殘疾。到了溝底,他勐地從老人身上扭下義肢,用它把他活活打死。
第五章 96529Q
「逮到了,逮到了。」康涅狄格州警察華倫.漢彌爾頓低聲道,雖說巡邏車只有他一個人。那時是六月二日晚上,荷馬.葛馬奇屍體被發現的三十五小時後,而漢彌爾頓警官從未聽過那個位於緬因州的小鎮。
他在麥當勞餐廳外的停車場。他巡邏時,喜歡到餐廳或加油站的停車場。如果晚上關着燈悄悄開到停車場的最後一排,有時會有很不錯的發現,不僅是不錯,甚至是令人驚訝的發現。當他發現自己碰上這樣一個機會時,他經常這麼自言自語。這種自言自語通常就從逮到了,逮到了開始。接着就是(讓我們來看看這着啥玩意或問問媽媽相不相信。)當他發現有利的線索時,通常說的會是後者。
「瞧瞧我們會在這發現什麼?」這回他一面低語,一面倒車。經過了一輛雪佛蘭與一輛豐田,在強光下它像一堆正在風化的馬糞。還有……啊哈!一輛老舊GMC小貨車,在燈光下看起來是橘紅色的,這意味着它應該是──或的確是──白色或淺灰色。
他打開車燈,往車牌照去。漢彌爾頓警官認為,現在的車牌越做越好。由於不同色彩的燈光會使車的顏色發生極大的變化,是以每個州都在車牌上印上標誌,使得它們在夜晚容易辨認。其中最糟的燈光就是那種該死的橘紅色強光。設計這些燈是為了防止強姦和竊盜,他不知道這燈是否有達到目的,他只知道,這種燈給了像他這樣勤奮工作的警察帶來不少麻煩,使他的工作更加困難。
小小的標誌有助於他的工作。自由女神不管在陽光下或是在橘紅色強光下都是自由女神,管他什麼顏色,自由女神只代表了紐約。
他現在用車燈照着的那個該死的小龍蝦標誌代表了緬因州。你無需再找「旅遊勝地」的字樣,也不用去猜粉紅色、棕紅色或深藍色其實會不會是白色,你只要找那該死的小龍蝦就行了。漢彌爾頓知道,那是該死的小龍蝦沒錯,但該死的小龍蝦就是該死的小龍蝦,不管它用了什麼名字。他絕不會吃那種由外地引進的該死小龍蝦,就像他絕不會去吃豬屎一樣。但是,他很高興它印在車牌上。
今晚,他正在尋找有小龍蝦的車牌,是以看到它們格外高興。
「問問媽媽她相不相信這個。」他低聲說,把巡邏車開進停車場。他拿起附有夾子的手寫板,翻到通緝名單那頁(對於警察而言,這就像是一般人在申請門牌號碼時參閱的表格或是看着各種漢堡包的菜單一樣普通),大拇指順着目錄向下移動。
在這裡,96529Q,緬因州,該死的小龍蝦的家鄉。
剛才漢彌爾頓經過車旁時,發現駕駛座上沒有人。有個槍架,但上頭是空的。也許有人──看起來不像,但有可能──在後面車廂里,甚至手上還有槍。更有可能的是,開車的人早走了,或在麥當勞里吃漢堡包。但這沒什麼分別……
「老警察,帶種的警察,但我可不是又老又魯莽的警察。」漢彌爾頓警官低聲說。他關上燈,慢慢沿着那排汽車開着。他停下兩次,開了兩次燈,雖說他根本沒看他用燈光照着的車。畢竟總有這種可能性:96529Q先生在從麥當勞回來時看到漢彌爾頓在照着他的車,而他若是能看到巡邏車繼續開下去檢查其他車,才不會因害怕而逃走。
「安全就是安全,危險就是危險,這就是我所知的。」漢彌爾頓說道。這是他的口頭禪,僅次於問問媽媽她相不相信。
他把車開進一個空位,在那裡他可以監視着貨車。他與不到四哩外的總部通話,告訴他們他發現了緬因州的謀殺案所要找尋的那輛車,要求立刻派支持來。總部告訴他支持很快就到。
漢彌爾頓發現沒人靠進那台車,於是開始覺得小心翼翼地接近它,這並不算輕率魯莽。事實上,如果他真的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暗處等待支持的到來,那才真是個膽小鬼。
他下了巡邏車,解開槍套的扣子卻沒掏出槍來。他值勤時只掏過了兩次槍,但從沒開過。而現在他也不想破例。他選擇了一個夠好的角度接近貨車,使他既能看到貨車──特別是貨車的後車廂──又能看到麥當勞方向走過來的人。他停下來,看到一對男女步出餐廳,走向一輛福特轎車,他們坐了進去,開往出口,這時,他才又繼續往前走。
他的右手放在槍柄上,左手放在臀部。他覺得,現在的皮帶也越做越好了。他從小到大都是蝙蝠俠迷──事實上,他甚至懷疑蝙蝠俠是他成為警察的理由之一(故事中充滿真實感的描述,也讓他懷疑這不只是虛構而已)。他最喜歡蝙蝠俠的多功能皮帶,上頭有各種有用的東西,可以在不同場合使用:繩子、夜視鏡、迷魂藥。他的皮帶當然不能和那相比,但是在左邊,有三個鐵環吊着三樣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個是名為「獵犬之恨」的電擊棒,當你按「獵犬之恨」上頭的紅鈕時,它會發出一種超音波,能把最凶暴的公牛變成一團軟軟的通心粉。它旁邊是一個壓力罐(康涅狄格州警局版的蝙蝠俠震撼彈),再旁邊則是一個可裝四個電池的手電筒。
漢彌爾頓從環上取下手電筒,打開它,然後左手圍住以遮住部分的光。他這麼做時,右手一直沒離開過他的槍柄。老警察,帶種警察,但不是老而魯莽的警察。
手電筒的光掃過貨車後車廂。裡頭有塊防雨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就像駕駛座一樣空着。
漢彌爾頓謹慎地與這掛着小龍蝦車牌的貨車保持着一段距離;這是種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習慣。他彎下腰,用手電筒照着貨車底下,這是能傷害他的人最後所能藏身的地方。雖說那裡不太可能有人,但如果他真因大意而死,他可不想讓牧師這麼讚美他:「親愛的朋友,今天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悼念華倫.漢彌爾頓警官,他因不太可能的藏身處而死去。」那可就太愚蠢了。
他迅速掃過貨車底下,沒看到什麼,除了一個即將脫落的消音器──從它上面的洞看來,就算它真掉了下來,駕駛員也不會注意到。
「我想沒有別人了,親愛的。」漢彌爾頓說。他再一次檢查貨車附近,特別是從餐廳里過來的人。他發現沒人注意他,於是走到駕駛座另一邊的窗口,照向裡面。
「天哪,」漢彌爾頓低聲說,「問問媽媽相不相信這噁心事。」他突然喜歡起橘紅色的燈,因為它們強烈的燈光把茶色幾乎變成黑色,使血看起來像墨汁一樣。「他就這樣開車?天哪,從緬因州就這麼一路開過來?問問媽媽──」
他將手電筒向下照去。貨車的座位和地板骯髒至極,他看到啤酒罐、飲料罐、空的或半空的洋芋片袋子,還有麥香堡與許多空了的煙盒。一塊像是泡泡糖的東西黏在金屬儀錶板上,而下面是個原先該放着收音機的洞。另外煙灰缸里則有許多沒有濾嘴的煙頭。
大多數的東西,全都沾滿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