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14章
斯蒂芬·金
她可以看到佛德瑞克.克勞森,他已從吹牛先生變成了啥也不是,就坐在客廳里的其中一張椅子上。他被綁在上頭,全身赤裸,衣服被揉成一團扔在咖啡桌下。她看到了他兩腿間血淋淋的傷口。他的睾丸還在原處,但生殖器卻被塞在他的嘴裡。嘴裡絕對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兇手還割掉了吹牛先生的舌頭。舌頭被釘在牆上,大頭針深深刺入粉紅色的肉中,導致她只能看到一個淡黃色的月亮形黃點,那正是大頭針的頂部,她的記憶也無情地拍下了這個細節。鮮血濡濕了下方的壁紙,形成了扇形的波紋。
兇手用另一顆淡綠色的大頭針將《時人》那篇文章的第二頁釘在克勞森赤裸裸的胸口上。她看不清麗茲.貝蒙特的臉──它被克勞森的臉弄煳了──但她能看到那女人的手,正托着一盤巧克力讓賽德微笑着拿取。她記得那張照片特別讓克勞森生氣。「真做作!」他喊到。「她壓根不喜歡弄吃的──這是她在貝蒙特的處女作出版後的一次採訪說的。」
被釘在牆上的舌頭上方,是用手指沾着血寫的七個大字:
◇
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
(天哪,)她心靈深處如此想着。(這簡直像是喬治.史塔克的小說……就像艾歷克.馬辛會做的事。)
她身後傳來輕輕的碰撞聲。
杜蒂尖叫着轉過頭。馬辛正朝她走來,手上拿着他駭人的剃刀,那閃亮的刀鋒上還有着佛德瑞克.克勞森的血。他的臉上佈滿扭曲的疤痕,全都是諾妮.格麗菲絲在《馬辛的方式》的結局用剃刀割傷後留下的,而且──
而且那裡根本沒有人。
門關上了,如此而已,就像門有時會自己關上一樣。
(是這樣嗎?)她內心深處問着……但這次的聲音很近,而且大聲,令人驚慌失措。(你上樓時它毫無疑問的虛掩着,雖說開得並不大,但足以讓你看清它不是關着的。)
現在她的目光回到咖啡桌上的酒瓶;一瓶是空的,一瓶則還有一半,瓶頸中有一圈泡沫。
兇手在她進來時就站在門後。如果她那時轉過頭去,一定能看到他……而她現在也一定死了。
當她站在這裡看着佛德瑞克.吹牛先生.克勞森悽慘的遺體時,他若無其事地走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她的兩腿突然失去力氣,使她姿勢古怪異的跪倒在地,看起來就像個正要領取聖餐的女孩。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似的竄過:(噢,我不能叫出來,他會回來,噢,我不能叫出來,他會回來,噢,我不能叫出來──)
此時,她又聽到了他發出的聲音,他走在走廊的地毯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後來她覺得,當時只不過是該死的舒曼夫婦又將他們的音響開大,而她將編曲的鼓聲錯認為腳步聲,但在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艾歷克.馬辛又回來了……一個做事認真且殘忍的人,甚至連死亡都無法阻止他。
杜蒂生平第一次暈了過去。
還不到三分鐘,她就醒了過來。她的兩腿仍無法使她站起,於是她爬過玄關,來到門邊,整個人披頭散髮的。她想開門看看外面的情況,但她不敢。她把門鎖上,插上門栓,將鐵棒插進鎖槽里。鎖上門後,她靠着門坐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前一片模煳。她隱約意識到她把自己和一具殘破不堪的屍體鎖在一起,但不打緊。當你考慮到另一種可能性時,那根本不算什麼。
她的力氣已慢慢恢復,一會後才終於站了起來。她走過玄關後面的角落,轉進了廚房,電話就在那裡。她儘量不去看克勞森的屍體,雖然這根本於事無補,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仍不斷看到由記憶所拍下、清晰而可怕的照片。
她撥了電話給警察,當他們到達時,她卻又不讓他們進來,直到一個警察把證件從門底塞了過去。
「你老婆叫什麼名字?」她問那警察,薄薄的證件上,姓名欄寫着查爾斯.F.圖梅二世。她的聲音尖銳而惶恐,與平時大不相同,甚至連她最親密的朋友們(如果她有的話)也聽不出來。
「史蒂芬妮,夫人。」門另一邊的聲音耐心回答。
「你要知道,我可以打電話到你局裡查的!」她幾乎在尖叫了。
「我知道你可以,艾柏特太太,」那聲音回答,「但如果你越快讓我們進來,你就會越安全,你不這麼認為嗎?」
因為她能很容易辨別出警察的聲音,就如同她能辨別邪惡的氣味一樣,所以她開了門,讓圖梅和他的拍檔進來。他們才一走進,杜蒂就做了件從未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整個人歇斯底里起來。
第七章 警方的職責
1
賽德正在樓上書房寫作時,警察來了。
那時麗茲在客廳看書,威廉和溫蒂則在他們的特大號圍欄里玩耍。她走到門口,從門旁的裝飾窗朝外望去。自從賽德在《時人》雜誌上「一鳴驚人」後,她便養成了這習慣。訪客大多是些還算認識的人,不然就是好奇的小鎮居民,有時甚至還有陌生人(他們全是史塔克迷),他們就是喜歡來湊湊熱鬧。賽德稱那是「看明星症候群」,並說再過一、兩個星期這種情況便會慢慢消失,麗茲希望他是對的。同時,她也擔心某個陌生來訪會是像殺死約翰.藍儂的那類瘋狂追星族,所以,總會先從窗戶窺看一下。她不知自己是否能認出真正的瘋子,但她至少能讓賽德每天上午兩小時的寫作不被打斷。寫作時間結束後,他自己便會接下應門的工作,而最後總是以一種小男孩充滿內疚般的神情看着她,使她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站在門外的三個人不是貝蒙特或史塔克迷,她猜也不是瘋子……除非有些瘋子喜歡開着州警的巡邏車到處亂跑。她打開門,感到一私不安,當警察不請自來時,就算是最無辜的人也會感到心虛。她覺得,若是孩子們已到了能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周六早晨出去玩的年紀,那麼她現在一定已經開始擔心他們是否出意外了。
「有什麼事嗎?」
「你是伊莉莎白.貝蒙特太太嗎?」其中一人問道。
「我是。有什麼事嗎?」
「貝蒙特太太,請問你丈夫在家嗎?」第二個人問,他們兩個穿着相同的灰色雨衣,戴着州警專用的帽子。
(不在,你們聽到樓上啪啪啪的打字聲是厄內斯特.海明威的鬼魂發出的,)她很想這麼說,但當然沒說出口。剛開始她感到一種驚恐,怕是什麼人出事了;接着則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厭惡感,使她想講一些粗魯諷刺的話語,不管如何開口,那內容大概就是:(磙開。你們來這幹嘛?我們又沒犯法。快磙,去找那些罪犯吧。)
「請問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嗎?」
第三個警察正是亞倫.潘格彭。「警方公務,貝蒙特太太,」他說,「我們可以跟他談談嗎?」
2
賽德.貝蒙特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有時卻會寫下生活中一些令他感到有趣、驚奇或可怕的事情。他將這些文章裝訂成冊,而他妻子則對這些文章全然不感興趣。雖然她從未告訴賽德,但她其實一直很討厭那些文章。絕大多數的記載都帶着令人不解地冷漠風格,就像他心中的某個部分站在一旁,以自己高高在上、不感興趣的雙眼看待他的生活。在六月四日警察來訪後,他寫下了很長一段記載,其中充滿了強烈而異乎尋常的情緒暗潮。
「我現在總算理解了卡夫卡的《審判》和歐威爾的《1984》(賽德如此寫着)。把這兩本書當成政治小說來讀顯然是種嚴重的錯誤。那時寫完《狂舞者們》後,我才思枯竭,加上麗茲的流產,終於陷了低潮之中,直到現在我仍認為那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歷程,但今天發生的事更糟。我告訴自己,那是因為這次經歷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但連我自己也懷疑並非如此。如果說那段低潮和失去第一對雙胞胎的往事是傷口的話,這傷口也早已癒合,只留下一些小疤證明它們曾是個創傷,我認為這回的新傷也會癒合……但不認為時間有讓它完全平復的本事。雖說一樣會留下疤痕,但這傷口劃得更短更深──就像被勐刺一刀後所留下的刀疤。
「我相信警方是按規矩行事(如果他們非得要帶走我,我猜他們一定會照做的)。但我仍覺得自己像被拉入了某種官僚機械,是這機器有條不紊地運作的,直到把我碾成碎屑為止……因為把人碾成碎屑就是機械的天職。我的尖叫既無法加速也無法延緩那機器的運作。
「我可以看出麗茲很緊張,她上樓告訴我警察有事找我,卻不告訴她是什麼事情。她說其中一人是亞倫.潘格彭,城堡岩的警長。我以前見過他一、兩次,但我之所以能認出他,其實是因為他的照片常在城堡岩的《呼聲》報上出現。
「我很好奇,也很高興能從打字機離開一會,那時,我筆下的角色正堅持要做些我不想要他們做的事。如果說我真的有什麼預感能力的話,我覺得一定跟佛德瑞克.克勞森有關,或與《時人》雜誌上的文章有關。
「我不知道是否能準確地描寫出對話的氣氛,甚至不知道這何意義,但總覺得有非試不可的必要。他們站在客廳靠近玄關的地方,三個人都很壯(難怪人們叫他們公牛),雨衣上的水珠不斷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賽德.貝蒙特嗎?』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潘格彭警長──問,就是此時,我想描述(或至少指出來)的情緒變化產生了。困惑加上好奇,還有高興,高興的是我終於從打字機前解脫了,不管這解脫有多麼短暫,同時也還有點焦慮。他叫我的全名,但沒加上『先生』。簡直像是法官宣讀判決結果一樣。
「『我是,』我說,『我認識你,你是潘格彭警長。我們在城堡岩湖邊有一幢別墅。』我伸出手來,這是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男人都會有的無意識動作。
「但他只是看着我的手,臉上某種表情一閃而過──就像是他打開冰箱的門,卻發現原本要當晚餐的魚已經變壞了。『我不想跟你握手,』他說,『所以你可以把手收回,免得尷尬。』這樣說話實在怪異又粗魯,但更令我不快的是他的語氣,仿佛我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