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18章

斯蒂芬·金



  (你到底在怕什麼?還是你又做了什麼事?)

  不,他沒犯罪。他甚至希望自己不過就是犯了罪而已。事情是這樣的,他在今天又經歷了一次驚嚇的感覺,而今天顯然被這種驚嚇所充斥。

  先是警察來訪,對他提出詭異的控訴,並且確信是他做的。然後是那奇怪的、揮之不去的叫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雖然那是他曾經非常熟悉的聲音。

  晚飯後它又來了。

  他在樓上書房校對當天所寫的稿子,那是他正在寫的新書《金狗》中的一段。正當他低頭修改一個小錯誤時,那聲音突然就在他腦中響起,幾千隻鳥同時在吱吱喳喳地叫着,這次,除了聲音之外還有一個幻覺。

  麻雀。

  數千隻麻雀擁擠地排在房頂上和電線上,像每年早春時的景象,那時,三月最後一次下的雪還沒溶化,地上儘是又髒又硬的雪塊。

  (不,又開始頭痛了,)他驚慌地想着,一個男孩驚嚇的聲音喚醒了他的記憶。恐懼跳上他的喉嚨,用冰冷的手揪住了他的大腦。

  (是腫瘤嗎?它又復發了?這回是惡性的嗎?)

  鬼魅般的聲音──鳥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大聲,幾乎震耳欲聾,隨之而來的是微弱而陰沉的翅膀拍動聲。現在他可以看到所有的麻雀飛了起來,數千隻麻雀使春天白色的天空變得陰暗無比。

  「往北邊飛吧。」他聽到自己以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但那不是他平常的聲音。

  突然,鳥群的幻象和聲音消失了。現在是一九八八,不是一九六〇,他坐在他的書房裡。已經長大,也娶了妻子,還有兩個孩子和一台雷明頓打字機。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接踵而至的頭痛。那時沒有,現在也沒有。他覺得好多了。除了……

  除了當他再低頭看向稿子時,發現自己在那上頭寫了一排字。它以大寫字母划過排列整齊的稿子。

  (麻雀又開始飛舞了,)他如此寫着。

  他換掉了史克瑞托牌鉛筆,用一支黑美人貝洛兒牌鉛筆寫下了這些字,但他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換的筆。他甚至不太用鉛筆了,那貝洛兒鉛筆屬於一個已經逝去的歲月……一段黑暗的時光。他將他用過的筆扔回筆筒,然後把所有的筆紮成一捆放進抽屜。他這麼做時手還有點抖着。

  接着麗茲叫他幫忙準備讓雙胞胎上床就寢,他便下樓去了。他想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但那種恐懼──兒時腦瘤復發的恐懼,怕這次是惡性腫瘤的恐懼──讓他沒說出口。他遲早會告訴她的……但此時門鈴響了,麗茲去開門,以不恰當的語調說出了不恰當的話。

  他回來了!麗茲喊着,她的聲音充滿了驚慌與不安,恐懼像冷風一樣吹遍他的全身。恐懼,還有一個字:史塔克。在清醒前的那一秒,他以為自己知道她說的是誰,她說的是喬治.史塔克。麻雀又開始飛舞了,史塔克也回來了。但史塔克已死,甚至已經入土,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存在過,但那不重要;不管是真是假,他還是回來了。

  (別胡思亂想,)他警告自己。(你不是一個膽小鬼,沒必要讓這種不尋常的狀況把你變成那樣。你聽到的聲音──鳥的叫聲──只不過是一種「記憶復甦」的心理現象,那是由緊張和壓力所造成的,所以,只要控制好自己就行了。)

  但某種恐懼仍揮之不去。鳥叫聲不僅引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還是一種類似預感的感覺。

  更準確的說,是一個錯置了的回憶。

  (這全是胡說八道,你知道的。)

  他伸出雙手,牢牢地盯着它們。顫抖開始變得輕微,然後完全停止。當他確定他不會將溫蒂粉紅色的皮膚夾進睡衣的拉鏈里時,他拉上拉鏈,把她抱到客廳的圍欄中與她哥哥一起,然後走到玄關,麗茲和亞倫.潘格彭正站在那裡。除了這次潘格彭是一個人來之外,簡直就是又一次今天早上。

  (在適當的時間和地點又重演一次,)他想,但這並不好笑。他的情緒暫時還無法恢復……加上剛才的麻雀的聲影響了他。「我能為你做些什麼,警長?」他問,沒有微笑。

  啊哈,和早上不同了,潘格彭手上拿着半打啤酒。將它舉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冷靜地談談,」他說,「邊喝邊談。」

  3

  麗茲和亞倫.潘格彭兩人喝着啤酒,賽德則喝從冰箱裡拿出的百事可樂。他們一面談話,一面看着雙胞胎以他們古怪卻嚴肅的方式玩耍着。

  「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公務,」潘格彭說,「我要和一個人打交道,而這個人不僅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犯,而是兩樁。」

  「兩樁!」麗茲喊道。

  「我會說清楚的。說實在的,我會全盤說出,因為我相信你丈夫也有第二樁謀殺案的不在場證明。州警局也這麼認為,他們現在可頭痛了。」

  「這回是誰被殺?」賽德問。

  「一個叫佛德瑞克.克勞森的年輕人,住在華盛頓特區,」他看到麗茲渾身顫抖一下,啤酒灑到了手背上。「我猜你聽過這個名字,貝蒙特太太。」他說道,語氣中不帶一點諷刺。

  「發生了什麼事?」她有氣無力地低聲問。

  「我根本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也拼命的想要弄懂。我不是到這裡逮捕你或騷擾你的,貝蒙特先生,雖然我根本想不出會有其他人能犯下這兩個案子。我到這裡是來請求你幫助的。」

  「為什麼不叫我賽德呢?」

  潘格彭在椅子上不太舒服地動了動:「我認為我比較習慣叫你貝蒙特先生,至少目前如此。」

  賽德點點頭。「隨你便。那麼說克勞森死了,」他低頭沉思片刻,然後又抬起頭看着潘格彭,「而犯罪現場也到處都是我的指紋,對嗎?」

  「對──這次更多樣化了。《時人》雜誌最近對你做了一篇採訪,對嗎,貝蒙特先生?」

  「兩周前。」賽德承認道。

  「克勞森的公寓有着那篇文章,其中有一頁似乎被當成宗教謀殺中的象徵物來使用。」

  「天哪!」麗茲說,聽起來既厭煩又害怕。

  「你願意告訴我他跟你的關係嗎?」潘格彭問。

  賽德點頭:「沒理由不告訴你。你讀過那篇文章嗎,警長?」

  「我妻子從超市買了一本,」他說,「但我想我最好告訴你真相──我只看了照片。我回去後會儘快地看文章。」

  「沒看也沒關係──但佛德瑞克.克勞森是這篇文章發表的原因。你看──」

  亞倫抬起手來:「我們會談他的,但先回到荷馬.葛馬奇的部分。我們又和軍隊記錄和鑑識部聯絡過了,也重新檢查了葛馬奇車上的指紋和克勞森公寓中的指紋,雖然公寓裡的指紋不像車上的那麼清楚,但這些指紋的細節與你完全相同。這意味着若真不是你做的,那我們就有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人,而那個人肯定可以列入《金氏世界紀錄》。」

  他看着威廉和溫蒂,他們在圍欄中玩着拍手遊戲,看起來很可能戳到對方的眼睛。「他們是同卵雙胞胎嗎?」他問。

  「不是,」麗茲說,「他們看起來很像,但他們是兄妹。雙胞胎兄妹不可能是同卵雙胞胎。」

  潘格彭點點頭。「甚至同卵雙胞胎也沒有相同的指紋,」他說。然後停了一會,以一種賽德認為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口吻補充,「你不會正好有個雙胞胎兄弟吧,貝蒙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