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3章
斯蒂芬·金
「我不想這麼說,貝蒙特先生,但我認為的確有必要動手術。」他想:(如果真的有上帝,而祂真的用自己的形象塑造了我們,那麼,我真不知道偽什麼世界上有如此多像這傢伙一樣的混帳,而這些混帳還掌握着別人的命運。)
格倫低着頭,眉頭皺成一團,陷入沉思之中,他沉默了許久。最後,他抬起頭,問了最使他苦惱的問題。
「跟我說實話,醫師,總共要花多少錢?」
※※※
助理護士第一個看到它。
她的尖叫聲刺耳。在手術室中的前十五分鐘,唯一的聲音就是布理乍得醫師的低語聲、龐大消毒器的嘶嘶聲,還有鋸子急促的嗡嗡作聲。
她跌跌撞撞的向後退去,撞翻了一個圓盤,這圓盤上整齊的放着幾十種手術工具。盤子摔到地上,發出響亮的叮噹聲,接着又是一陣較小的叮噹響。
「希拉蕊!」護士長怒吼着。她的聲音充滿震驚與憤怒。她簡直氣昏了頭,以至於像要去追那逃走的護士似地邁出半步。
艾伯森醫師用他穿拖鞋的腳踢了護士長一下:「請記住你現在在哪裡。」
「是,醫師。」
她立即轉過身,看也不看手術室的門;門被希拉蕊用力推開,她一路尖叫着沖了出去,像是一輛瘋狂逃竄的消防車。
「把這些工具拿去消毒,」艾伯森說,「快點,快點。」
「是,醫師。」
她開始撿十工具。呼吸急促,明顯地處於緊張狀態中;但好在她仍能夠控制住自己。
布理乍得醫師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些事情。他正聚精會神地通過賽德.貝蒙特頭蓋骨的切口往裡看。
「難以置信,」他低聲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只在教科書上看到過這種事情。要不是我親眼看到──」
他仿佛被消毒器的嘶嘶聲驚醒,抬頭看着艾伯森醫師。
「我要抽吸器,」他厲聲說,瞪了護士長一眼,「你他媽的在幹嘛?玩星期天的紐約時報填字遊戲?把那些工具拿過來!」
她用一個新的盤子把工具端過來。
「給我抽吸器,萊斯,」布理乍得對艾伯森說,「就是現在。我要讓你見識一下,這是你在畸形秀上面永遠看不到的。」
艾伯森拿起抽吸器,絲毫不管護士長擋着路,而後者連忙跳到一邊,把路讓開,同時敏捷地保持平衡,不讓工具落到地上。
布理乍得看着麻醉師。
「保持血壓穩定,我的朋友。血壓穩定。我只要求這一點。」
「血壓目前維持在六十八點五,醫師。非常穩定。」
「好,他母親說他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威廉.莎士比亞,所以儘量保持下去。萊斯,用抽吸器──別搞出什麼差錯!」
艾伯森用抽吸器將血清開。監視器穩定而單調地嘟嘟作響。接着,他倒抽一口涼氣,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他肚子上勐地來上一拳。
「哦,天哪,我的天哪。」他向後退縮一下,然後又俯身向前。在他面罩上的眼鏡後方,他的雙眼睜得老大,充滿了驚訝,「這是什麼?」
「我想你已經看到了,」布理乍得說,「你需要時間冷靜。我曾經讀過相關文獻,但從來沒想到真的看見。」
賽德.貝蒙特的大腦呈現貝殼外緣的那種顏色──稍帶點玫瑰色的灰。
從硬腦膜光滑的表面,突露出一隻畸形的瞎眼。大腦輕輕顫動,而眼睛隨之顫抖,看來仿佛是在使勁對他們眨着眼。正是這副眨眼的模樣嚇得助理護士逃出手術室。
「天哪,這是什麼?」艾伯森又問。
「啥也不是,」布理乍得說,「這曾是一個有生命的一部分。現在它除了製造麻煩,就什麼也不是了。正好,我們能夠對付。」
麻醉師洛林醫師說:「我可以看一下嗎,布理乍得醫師?」
「他的狀況穩定嗎?」
「對。」
「那麼來吧。這可是值得告訴你孫子的稀奇事。不過得快點。」
洛林看着時,布理乍得轉向艾伯森。「我需要鋸子,」他說,「我要把他的頭再切開點,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用探針探查。我不確定是否能把它全挖出來,但我會盡力的。」
萊斯.艾伯森現在接下了護士長的工作,他把剛消過毒的探針放到布理乍得帶手套的手中。布理乍得一邊輕輕哼着歌,一邊敏捷的動手術;偶爾看看探針頂端的鏡子。大多靠觸覺行事。而艾伯森後來告訴別人,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嚇人的手術。
除了眼睛之外,他們還發現了一個鼻孔的一部分,三片指甲,兩顆牙齒。其中一顆牙齒還有個洞。當布理乍得用針狀手術刀先刺穿,而後切除那隻眼睛時,它仍持續眨動到最後一秒。從探索到切除,整個手術僅僅用了二十七分鐘。五塊血淋林的肉球被扔進不鏽鋼盤子中;這盤子和手術工具的盤子一起並排放在賽德剃光的頭旁。
「我認為我們已經清乾淨了,」布理乍得最後說,「所有的外來組織似乎都和發育不全的神經中樞連在一起。就算還有別的東西,但我猜我們應該已經成功地解決它了。」
「但是……這怎麼可能,如果孩子仍然活着的話?我的意思是說,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不是嗎?」洛林困惑地問。
布理乍得指指盤子:「我們在這孩子的腦袋裡發現了一隻眼睛,幾顆牙,還有幾片指甲,你認為這是他的一部分?你看到他的指甲有那一個缺了嗎?要檢查一下嗎?」
「但是,即使是癌也是病人自己的一部分──」
「這不是癌症,」布理乍得耐心的告訴他。他一面談話,一面繼續做事,「有許多情況下,當母親懷孕時,胎兒起初是以雙胞胎形式存在的,我的朋友。這種情形的比例可以高達十分之二。而另一個胎兒出了什麼事呢,強者吞併了弱者。」
「吞併?你是說它把它吃了?」洛林問,他的臉看起來有些發青,「我們在這裡談的是子宮內的食人族嗎?」
「隨你高興怎麼講,反正這經常發生。在醫學會議上,他們總是提起聲納留聲設備,如果他們真的生產出這種設備,我們就可以發現這種事有多頻繁。但是,不管這事發生的比例有多高,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一切仍非常罕見。這男孩的兄弟沒有完全被吸收。就正好留在他的前額葉中。它也有可能留在他的直腸、脾臟,甚至他的嵴髓中等等。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能看到這種東西的只有驗屍時的病理學家。我可從沒聽說誰因為外來組織而送死。」
「那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艾伯森問。
「一年前,這些組織只能在顯微鏡下看到,現在,某種東西使它又活躍起來。在貝蒙特太太分娩前至少一個月左右,被吞併那方的生理時鐘就應該停止了,而不知怎麼搞的,他的生理時鐘又被上緊發條……於是這該死的玩意又開始成長了。在賽德身上發生的一切其實並不詭異,單是頭顱內壓力就足以引起這孩子的頭疼和痙攣。」
「對,」洛林醫師說,「但這到底為什麼會發生?」
布理乍得搖搖頭:「如果過了三十年後,我還在研究而不是打高爾夫的話,到時你再問我吧。那時我才可能會有答案。現在我只知道,我發現並且切除了一個非常獨特而罕見的腫瘤。一個良性腫瘤。為了避免麻煩,我相信孩子的父親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孩子的父親是個大蠢蛋,我無法向他解釋我幫他十一歲的兒子動了流產手術。萊斯,我們把它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