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4章

斯蒂芬·金



  接着,他又高興地對護士長補充了一句:「我要把那個從這裡逃走的蠢女人開除。請把這記下來。」

  「是,醫師。」

  ※※※

  九天後,賽德出院了。他的左半身非常虛弱,這狀況持續了六個月。偶爾,當他非常疲倦時,他的眼前會出現非常奇怪的閃光。

  他母親買了台二手的雷明頓32型打字機送他,作為祝他康復的禮物。每天睡前,當他坐在打字機前推敲遣詞用句或是構思情節時,那奇怪的光芒時常會出現。最後,連這些閃光也消失了。

  手術後,那種奇怪的、像一大群麻雀展翅高飛時的叫聲再也沒出現過。

  他繼續寫作,自信日益增加,文章也越來越好。當他生命真正開始的六年後,他賣給《美國少年》他的第一部小說。此後,他再也未曾回首往事。

  賽德父母和他自己都只知道,他十一歲的那年秋天,醫師從他的大腦中取出了良性腫瘤。當他想到這件事時(隨着時光流逝,他越來越少想起),只是認為自己非常幸運,還能存活下來。

  因為許多在童年做過大腦手術的人都送了命。

第一部 任人宰割的玩意

  馬辛以他修長、強壯的手指緩慢而仔細地將迴紋針扳直。「抓緊他的頭,傑克,」他對站在赫斯帝身後的人說,「麻煩緊緊抓住他的頭。」

  赫斯帝知道馬辛準備做些什麼,於是開始尖叫起來;傑克.蘭格雷的大手緊緊抓着他的頭,使其動彈不得。尖叫聲迴蕩在廢棄的倉庫里。巨大的空間有如一個天然的擴音器。而赫斯帝的尖叫聽來就像是歌劇院演員在首映之前的夜晚吊嗓子。

  「我回來了,」馬辛說。赫斯帝緊閉着雙眼,但這沒用。小鐵針毫不費力地穿過左眼瞼,刺進裡頭的眼珠,並發出了模煳而短暫的爆裂聲。黏瘩瘩的液體開始流出來。「我死而復生,你看到我卻一點也不爽,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喬治.史塔克,《駛向巴比倫》

第一章 議論紛紛

  1

  五月二十三日的《時人》雜誌相當具有代表性。

  封面是一名死去的名人照片,這名搖滾歌手因藏有可卡因和各種毒品而被關進監獄,這禮拜他在牢房中上吊身亡。雜誌里的內容則尋常多了:內布拉斯加州荒涼的西半部,發生了九起未破的姦殺命案;一位健康食品公司的老闆因猥褻而遭人毒打一頓;一名住在馬里蘭的家庭主婦種出了個像是耶穌基督雕像的南瓜──如果你是在昏暗的房間裡半閉着眼睛看的話;一個半身麻痹的跛腳女孩開始學習跳交際舞;一件好萊塢的離婚官司;一件紐約社交界的婚事;一名摔跤選手從心臟病中康復;一名喜劇演員在打一場財產所有權的官司。

  還有一篇報導,內容是有關猶他州一名企業家在推銷的新玩具,名叫「喲!媽媽!喲!媽媽!」的這玩具,看起來像是「可愛(?)的丈母娘或婆婆」。裡頭裝有一個擴音器,能說類似「從以前到現在,我家飯菜從沒像這樣涼兮兮的,親愛的」,與「我到你哥哥家住幾周時,他們從來不會給我施臉色」之類的話。最有趣的是,如果你要這玩意開口講話,用不着去拉她背後的繩子,只要使勁踢這該死的玩意就行了。「『喲!媽媽!』裡頭塞滿了柔軟的材質,保證不會破損,也保證不會劃傷牆壁與家具」,發明者蓋斯帕.威摩特先生驕傲地說(報導中也提到,他曾被控逃稅──後來此控告未受起訴)。

  在這本美國主流的娛樂知訊雜誌的第三十三頁里,第一幅圖片是典型的《時人》作風:有力、簡潔而尖酸。上面寫着:人物小傳。

  「《時人》,」賽德對他妻子麗茲說,他倆正坐在廚房的桌旁,一同第二次讀那篇文章,「喜歡開門見山挑出重點。如果你不喜歡人物小傳,那你就去讀問題事件專欄,讀有關內布拉斯加州那些女孩被謀殺的報導。」

  「當你認真看待這件事時,可就不會覺得好玩了。」麗茲.貝蒙特說,接着,卻又忍俊不住地用手捂住嘴笑了起來。

  「也不是非常好玩啦,但肯定很怪。」賽德說,又開始翻那篇文章。同時,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摸着額頭上那塊白色小疤。

  像《時人》中的大部分人物小傳一樣,這篇文章的文字多過圖片。

  「你對這件事感到後悔嗎?」麗茲問,一邊側耳傾聽隔壁的雙胞胎有什麼動靜,但他們到目前為止仍沉浸在夢鄉之中。

  「首先,」賽德說,「不是我做的,而是我們做的。記得嗎,我們是密不可分的!」他敲敲文章第二頁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中,賽德坐在他的打字機旁,磙筒上還卷着一張紙,而麗茲正把一盤巧克力遞給他。照片上無法看清紙上寫了些什麼。但這無關緊要,反正只是擺擺樣子而已。寫作對他而言是艱難的工作,有人在一旁看他就無法下筆,如果這個人是《時人》雜誌的攝影師,那就更不可能了。對於喬治可能容易些,但對賽德.貝蒙特而言則困難之至。他寫作時,麗茲從不靠近他,甚至連電報也不會拿給他,更不用說是巧克力了。

  「對,但是──」

  「再說……」

  他看着他倆的照片:麗茲拿着巧克力,他抬頭看着她。他倆都咧着嘴笑。笑容看起來有些古怪,顯得有點做作。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緬因州的阿帕拉契亞山、新罕布什爾州和佛蒙特州當導遊的日子。那時他養了只浣熊當寵物,名叫約翰.衛斯理.哈汀。他並沒將約翰關起來,而是讓它自由活動。在寒冷的夜晚,他喜歡喝點小酒,老約翰.衛斯理也喜歡,有時,浣熊喝多了,就會這麼咧嘴笑着。

  「再說什麼?」

  (再說,一度得到國家圖書獎入圍者與他的妻子,就像喝醉的浣熊一樣咧着嘴相對而笑,這很滑稽。)他想,於是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賽德,你會吵醒孩子的!」

  他試着壓低笑聲,但沒成功。

  「再說,我們看起來像一對傻瓜,但我一點也不在乎。」他邊說邊緊緊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

  在另一間房間裡,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了起來。

  麗茲想要罵他幾句,但無法辦到。聽到他大笑實在太好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很少笑。他的笑聲對她來說有種陌生而奇異的魔力。賽德.貝蒙特並非一個愛笑的人。

  「都是我害的,」他說,「我去看看他們。」

  他站起身來,卻撞到了桌子,幾乎把它撞翻。他是個溫柔的男人,然而笨拙的出奇。在這方面,他就像個男孩一樣。

  桌子正中央的花瓶滑向桌邊,幸虧麗茲反應敏捷,一把接住,才沒有掉到地上摔個粉碎。

  「賽德!你真是的!」她說,也開始笑了起來。

  他坐下,輕輕撫摸着麗茲的手:「聽着,寶貝,你在意嗎?」

  「不在意。」她說。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說:(但這使我不安。並不是因為我們看起來很可笑,而是因為……總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感到不安。)

  她想着,並未說出口來。聽到他笑實在太好了。她抓住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了一下。「不,」她說,「我不在意。我覺得很有趣。你總算決定徹底解決這該死的事了。如果這次宣傳有利於《金狗》的銷售量,那就更棒了。」

  她站起身,按着他的肩膀,不讓他跟她一起去。

  「下一次再換你照顧他們吧,」她說,「我要你就坐在這兒,直到你下意識想破壞花瓶的衝動消失為止。」

  「好吧,」他微笑着說,「我愛你,麗茲。」

  「我也愛你。」她看孩子去了,賽德則又開始翻他的人物小傳。

  與《時人》中大多數文章不同,賽德.貝蒙特的傳記並非以占據整個版面的相片開始,而是僅以一張不到四分之一頁的相片作為開頭。相片因為設計獨特而相當引人注意;背景是賽德和麗茲穿着黑色衣服在一座墓園中。下面的一行字非常醒目,形成了殘酷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