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5章

斯蒂芬·金

  相片裡,賽德拿着一把鐵鍬,麗茲拿着鋤頭。旁邊是一輛手推車,上頭放着各種墓場用的工具。墳墓上放着幾束花,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

  ◇

  喬治.史塔克

  一九七五─一九八八

  不是什麼多好的傢伙

  ◇

  和這個地點與行為形成明顯對比的(要是這是真的喪禮,那麼死者的年齡甚至還不能算是個青少年),是兩個假的神父在墳墓上握手──同時還高興地笑着。

  當然,這些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配合文章有着許多的相片:埋屍體的、那張巧克力糖的、賽德在一條林中小道上獨自散步的,所有這些,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這很好笑。五年來,麗茲一直在超市購買《時人》雜誌,他們倆都嘲笑這本雜誌,然而,他們也都輪流在晚餐前翻閱它,有時連上廁所時也看;如果他們手邊沒有別的好書的話。賽德常思考這本雜誌成功的原因,究竟是因為它熱衷於名人的生活瑣事而顯得這麼有趣呢,還是因為它大幅黑白照片,有簡單宣言句型的文章編輯風格?他卻未曾想到,這些照片竟都是刻意安排的。

  攝影師是個女的,叫菲麗斯.麥爾斯。她對賽德和麗茲說,她曾拍過許多躺在棺材裡的玩具熊的照片,這些玩具熊都穿着兒童的衣服。她希望把這些照片編輯成一本書,賣給紐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採訪進行到第二天時,賽德才發現這個女人在試探他,看他願不願意為她的攝影集撰寫文章。她說,《死亡和玩具熊》將是「對美國死亡方式最終、最完美的評論,你不這樣認為嗎,賽德?」

  賽德認為她有一種可怕的嗜好,從這個角度看,麥爾斯為喬治.史塔克定做了一塊「紙做的墓碑」並從紐約帶過來一事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了。

  「你們在這前面握手好嗎?」她微笑着問,這笑容既諂媚又自負,「這會是一張很棒的照片。」

  麗茲驚恐而困惑地看了賽德一眼,然後他倆一起看着這打從紐約特地運到緬因州城堡岩(賽德與麗茲度過夏季時的居住地)的假墓碑(那足以印製一整年份的《時人》雜誌了),他們的眼神很複雜:驚奇、困惑、不可思議。賽德的目光總是反覆落到墓志銘上:

  ◇

  不是什麼多好的傢伙

  ◇

  其實,《時人》要告訴美國廣大名人崇拜者們的故事非常簡單。賽德.貝蒙特是個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說《狂舞者們》獲得一九七二年國家圖書獎提名。這類事情對文學評論家有影響,然而美國廣大的名人崇拜者們對賽德.貝蒙特卻毫無興趣,他在那以後只用自己的名字出過一本書。名人崇拜者們關心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賽德以另一個名字寫過一本極為暢銷的小說,以及三本極為成功的續集。當然,他用的那個名字就是喬治.史塔克。

  賽德的經紀人瑞克.考萊在徵得他本人的同意後,向《出版家周刊》的劉易斯.布克透露了喬治.史塔克的秘密。隨後,出版協會的傑瑞.哈卡維有進一步散播了這一消息。但是,無論哈卡維還是布克都不了解真實的情況,因為賽德嚴禁他們提起那個自負的王八蛋費瑞德克.克勞森。出版協會和出版業周刊的影響有限,所以這個秘密被視為具有大肆宣傳的價值。賽德告訴麗茲和瑞克,克勞森是迫使他們非得公開這個秘密的王八蛋,在報導中千萬別提起他。

  在第一次採訪中,傑瑞問他,他認為喬治.史塔克是個怎樣的人。「喬治,」賽德回答,「不是什麼好傢夥。」這句話成了傑瑞那篇文章的標題,也給了那個叫麥爾斯的女攝影師靈感,使她訂了個假墓碑,並把這句話刻在上面。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不可思議的世界。

  突然,賽德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2

  在賽德和麗茲在城堡岩的那張照片下面,黑底上印着兩行字。

  『死者與這二人極為親密。』第一行如此寫着。

  『那為何他們笑得如此開心?』第二行則這麼寫。

  「因為世界是一個他媽的怪地方。」賽德捂着嘴笑道。

  對這次突如其來的宣傳,麗茲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就連他自己也感到些許不安。儘管如此,他仍無法停止大笑。他停下片刻,眼睛一看到那句墓志銘──『不是什麼多好的傢伙』──就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嘗試不笑,就像用手指去堵一個千瘡百孔的堤防,你剛堵住一個洞,馬上就在別處發現一個新的漏洞。

  賽德懷疑這種無法抑止的大笑有點不對勁──那其實是一種歇斯底里。他知道這種發泄與幽默無關。實際上,箇中原因往往並不有趣。

  也許,是害怕些什麼。

  (你害怕《時人》雜誌里一篇該死的文章嗎?那就是你所想的嗎?愚蠢。害怕你在英文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後,認為你已經喪失理智了嗎?)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們,甚至其中資歷最老的那些人他也不在乎。他有足夠的金錢做後盾,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大可成為一個專職作家──這可不是在自吹自擂!拜託!──這倒是相當值得欣慰的。(但他目前並不想這麼做,因為雖然他不喜歡大學生活中的官僚氣息和內勤工作,卻很喜歡教書。)幾年前,他還挺在乎同事們如何看他的,然而現在已經不了。的確,他很在乎朋友們怎麼想,他的朋友,麗茲的朋友,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而其中有些人恰好是他的同事,但他認為這些人不會把這事看得太認真。

  如果有什麼事要怕的話,那是──

  (夠了。)他在心中以一種冷淡且嚴厲的語氣命令自己。這種語氣曾嚇得他班上最調皮的學生臉色蒼白不敢吭聲。(馬上停止這些胡思亂想。)

  沒用。那聲音中的力道對學生們相當有效,但對賽德自己卻毫無任何說服力。

  他再次低頭看那張照片,但這次他沒看妻子和自己的臉,相片上他們兩個像玩家家似地對視笑着。

  ◇

  喬治.史塔克

  一九七五─一九八八

  不是什麼多好的傢伙

  ◇

  這才是使他不安的東西。

  那塊墓碑。那個名字。那些日期。最主要的是,那尖酸刻薄的墓志銘,這墓志銘使他大笑不已,但是由於某些原因,笑聲背後的涵義一點兒也不可笑。

  那個名字。

  那個墓志銘。

  「沒關係,」賽德低聲說,「他現在已經他媽的死了。」

  但是,他仍感到不安。

  當麗茲一手一個抱着剛換好衣服的雙胞胎走回來時,賽德又低頭開始讀那篇文章。

  ※※※

  「我謀殺了他嗎?」

  賽德.貝蒙特反覆自問,陷入了沉思。他曾被認為是美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他的小說《狂舞者們》曾獲得一九七二年國家圖書獎提名。他看起來有些困惑。「謀殺,」他輕聲說着,仿佛從未聽過這個詞似的……雖說貝蒙特的「黑暗的另一半」所寫的幾乎全是謀殺,貝蒙特就是這麼稱呼喬治.史塔克的。也的確如此認為。

  那台老舊的雷明頓32型打字機旁放着一個陶瓷製筆筒,他伸手抽出一支黑美人貝洛兒牌鉛筆(貝蒙特說,史塔克就用它寫作),開始輕輕咬着。從瓶中十來支鉛筆的外觀判斷,咬鉛筆是他的一種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