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6章

斯蒂芬·金

  「不,」他把鉛筆扔回筆筒中,總算開口了,「我沒有謀殺他。」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微笑。貝蒙特三十九歲,當他爽朗的微笑時,看起來像個大學生,「喬治是自然死亡的。」

  貝蒙特說喬治.史塔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麗莎白.史蒂芬.貝蒙特是個冷靜而可愛的金髮女子,她不認為應該歸功於她一人。「我所做的,」她說,「只是建議他用另一個名字寫另一部小說,看看會有什麼結果。賽德在寫作上遇到了阻礙,他需要新的突破。而且事實上──」她笑了,「喬治.史塔克早就在那裡了。我從賽德斷斷續續所寫的一些未完成的稿子中看到了他的蹤跡。這不過是讓他從陰影中走出來罷了。」

  貝蒙特的許多同行認為,他的問題不僅僅是寫作上阻礙。至少兩位著名作家(他們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說,在他第一本書和第二本書之間的那段艱難時期,他們擔心貝蒙特是否仍心智健全。一位作家說,《狂舞者們》出版後,批評多於讚揚,而他相信貝蒙特曾企圖自殺過。

  當問及他是否考慮過自殺時,貝蒙特只是搖搖頭說,「這是個愚蠢的念頭。真正的問題不是福斯接受與否,而是寫作上的困境。一個死掉的作家永遠克服不了這種阻礙。」

  同時,麗茲.貝蒙特不停地「遊說」他──這是貝蒙特的用詞──取一個筆名。「她說如果我願意,我便能再次振作起來。寫我願意寫的任何東西,不用管《紐約時報書評》會怎麼說。她說我可以寫一兩部小說,也許是偵探、科幻小說;或者,我也能寫一本犯罪小說。」

  賽德.貝蒙特咧開嘴笑着。

  「我認為她是有意將那個放在最後。她知道我一直想寫一部犯罪小說,只是沒有機會罷了。」

  「用筆名寫作,這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這使人覺得自由,就像個秘密的緊急出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但是也有其他因素。這很難說得清楚。」

  貝蒙特將手伸向筆筒里削得很尖的貝洛兒鉛筆,然後又縮了回來。他從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春意盎然的綠樹。

  「用筆名寫作,就像變成個透明人,」他最後吞吞吐吐的說,「我越想這個點子,就越覺得我會……嗯……再創造一個自己。」

  他的手悄悄伸向陶罐,這回抽出了一隻鉛筆,同時,他的腦子卻在想別的事。

  ※※※

  賽德翻過一頁,然後抬頭看着雙人高腳椅上的雙胞胎。龍鳳胎通常不太相似,但是溫蒂和威廉相像的程度簡直有如同卵雙胞胎,要是不硬去分辨他們的性別,他們幾乎一模一樣。

  威廉對賽德咧嘴笑着。

  溫蒂也對他笑,但她是在炫耀她兄弟沒有的東西──孤零零的一顆門牙,這顆牙齒長出來時一點也不疼,它毫不費力地鑽出牙齦,就像潛水艇的望遠鏡鑽出海面一樣。

  溫蒂將一隻胖呼呼的小手從奶瓶上移開。張開小手,露出粉紅色的掌心,握起,張開。一種溫蒂式的打招呼。

  威廉沒有看她,也將他的手從瓶子上移開,張開,握起,張開。一種威廉式的打招呼。

  賽德慎重地從桌子上舉起一隻手,張開,握起,張開。

  雙胞胎笑得開心極了。

  他又低下頭去看雜誌。啊,《時人》,他想着──如果沒有你,我們會在那裡,又會做些什麼?這是美國的名人時代啊。

  當然,專訪記者將所有秘密都抖出來了,尤其是《狂舞者們》沒有獲得國家圖書獎後的四年艱苦的日子,但仍在預料之中的,他並不覺得這種事暴露出來使他難堪。一來這並不可恥,二來他一直覺得真相比謊言更容易使人接受。至少從長遠來看是這樣。

  當然,這又有了另一個問題:《時人》雜誌和「長遠」是否有什麼共同之處?

  唉,現在想到也太晚了。

  寫這篇報導的傢伙叫麥克──麥克什麼?記不起來了。《時人》上,文章作者的署名通常都在文章的最後,除非你是泄漏皇家秘密的伯爵或出賣其他電影明星的電影明星。賽德翻過四頁(其中兩頁是整版廣告)才找到那個名字──麥克.唐納森。他和麥克天南地北的聊到很晚,當賽德問他,是不是真有人在乎他用另一個名字寫了一些書時,唐納森的回答讓賽德大笑不止。「統計顯示,《時人》的多數讀者比較遲鈍。他們着使很難發現什麼新東西,於是別人發現什麼他們就看什麼。他們會很想知道你的朋友喬治的所有情況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賽德笑着回答。

  此時,他問在爐火前忙着的麗茲:「你弄好了嗎,寶貝?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說,「我只是給孩子們煮點湯。你還沒自戀完嗎?」

  「還沒有。」賽德厚着臉皮說,再回到那篇報導上。

  ※※※

  「最難處理的其實是名字,」貝蒙特輕輕咬着鉛筆,繼續說道,「但這非常重要。我知道它會有很大的作用。我知道它能打破我寫作上的阻礙……如果我能有另一個身分,一個與我不同而又適當的身分。」

  那他怎麼選擇喬治.史塔克這名字的?

  「這個嘛,有一個犯罪小說家,唐納德.E.懷斯萊克,」貝蒙特解釋,「懷斯萊克用他的真名寫犯罪小說,都是一些有關於美國生活與道德的社會喜劇。」

  「但是,從六〇年代初期到七〇年代中,他以李察.史塔克的筆名寫了一系列小說,那些書與先前的大不相同。它們的主角都是一個叫帕克的職業竊賊。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除了偷竊別無所好。

  「不知為何,懷斯萊克最後停下了有關帕克的小說,但我永遠忘不了懷斯萊克在筆名一事公開後所說的話。他說,他在晴天寫作,而史塔克在陰天寫作。我很喜歡這話,因為一九七三到一九七五剛好是我的陰天。

  「在那些他最好的小說中,帕克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殺人機器。強盜反而被搶是貫徹始終的一個主題。帕克碰到許多壞蛋──我的意思是指其他的壞蛋──完全就像只有一個目的的機器人。『我要我的錢』,他說,而這就是他話中所有的內容。『我要我的錢,我要我的錢。』這使你想起誰了嗎?」

  記者點點頭。貝蒙特在說艾歷克.馬辛;喬治.史塔克小說中的主角。

  「如果《馬辛的方式》整本書都寫得和開頭部分一樣,我會把它永遠塞進抽屜里,」貝蒙特說,「出版它將是一種剽竊。但是寫了四分之一後,它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非常順暢。」

  記者問,貝蒙特是不是指他寫了一段時間後,喬治.史塔克醒了過來,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寫作。

  「對,」貝蒙特說,「差不多是這樣。」

  賽德抬起頭,忍不住又笑了。雙胞胎看到他笑,也笑了起來,而麗茲正在餵他們豌豆湯。他當時真正說的是:「拜託!這太戲劇化了!你把它說的像《科學怪人》中的章節:閃電最後擊中了城堡最高處的杆子,怪物被電擊而生!」

  「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沒法餵完他們。」麗茲說。她鼻尖上有一粒煮過的豌豆,賽德有一種可笑的衝動,想要吻掉它。

  「停下什麼?」

  「你一笑,他們也跟着笑。你無法餵一個咧嘴笑的嬰兒,賽德。」

  「對不起。」賽德恭敬的說,向雙胞胎眨眨眼。兩張一模一樣的笑臉沾着綠色的豌豆,笑得更開了。

  他低下頭,繼續往下讀。

  「一九七五年的某個晚上,我想好了名字,開始寫《馬辛的方式》,但是還有件事我沒想到。我準備好後,把一張紙卷進打字機……接着,又把它退出來。我總是用打字機寫作,但喬治.史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

  又是咧嘴一笑。

  「也許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字機。」

  貝蒙特指的是喬治.史塔克的「作者簡介」,那上頭說,作者三十九歲,曾因縱火罪、恐嚇罪和企圖謀殺在三座不同的監獄中服過刑。但是,這個作者簡介僅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貝蒙特還為達爾文出版社寫過一篇作者履歷,他以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才有的想像力詳盡地描述了他另一個自我的歷史。從他出生於新罕普夏州的曼徹斯特,直到最後定居於密西西比州的牛津,一切應有盡有,除了喬治.史塔克六周前被埋葬於緬因州城堡岩鎮的故鄉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