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8章

斯蒂芬·金

  「對──所有的麻煩……威廉,天啊!賽德,如果你能幫我的話──」

  賽德合上雜誌,將威廉抱起,跟在抱着溫蒂的麗茲身後走進雙胞胎的房間。胖胖的嬰兒很溫暖,沉甸甸的令人感到高興,威廉瞪大眼睛,像是對任何事情都深感興趣,手臂偶爾會摟住賽德的脖子。麗茲把溫蒂放在換衣桌上,而賽德把威廉放在另一張桌子。他們替孩子換了新尿布,麗茲的動作比賽德要來得快些。

  「總之,」賽德說,「我們上了《時人》雜誌,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對。」她微笑着說。賽德覺得那微笑顯得有點假,但他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大笑,還是決定不加多問了。偶爾,當他沒自信時──這是他因肢體笨拙的一種反應──便會對麗茲過度挑剔。她很少為此與他爭吵,但當他過於嘮叨時,可以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疲倦的神情。她剛才說什麼着?(你有時太過敏感了,賽德。)

  他替威廉包緊尿布,同時一隻手臂放在因高興而亂動的嬰兒肚子上,以免威廉從桌上磙下去摔死,而這孩子似乎下定決心要這麼做。

  「布穀拉赫!」威廉大叫。

  「嗯。」賽德同意說。

  「第威特!」溫蒂喊道。

  賽德點點頭:「這我也聽得懂。」

  「讓他死掉是件好事。」麗茲突然說。

  賽德抬起頭。他考慮片刻,然後點點頭。沒有必要說出他是誰;他倆都明白他是誰。「對。」

  「我不太喜歡他。」

  (這麼說你丈夫可不太好,)他差點兒脫口而出。這並不奇怪,因為她並不是在說他。喬治.史塔克的寫作方式並非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

  「我也不喜歡,」他說,「晚上吃什麼?」

第二章 家破人亡

  1

  那天晚上,賽德作了個惡夢。他醒來時淚水滿面,全身發抖,就像暴風雨中的一條狗。夢裡,他與喬治.史塔克在一起,只是喬治是個房地產經紀人而不是作家,而且他總是站在賽德身後,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聲音和一個影子。

  2

  在賽德寫喬治.史塔克的第二部小說《深灰色軍服》之前,他為達爾文出版社寫了一篇作者介紹,他在裡頭說史塔克開着「一輛破舊不堪的一九六七GMC敞篷小貨車」。但是,在夢中,他們坐的是一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賽德知道那小貨車的說法錯了。這才是史塔克開的車。這種直達終點式的靈車。

  托羅納多車的車尾翹了起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房地產經紀人的車,倒像個三流強盜的車。史塔克由於某種原因帶他去看一幢房子,他們一起向房子走去時,賽德回頭看了看,卻只看到那輛車,他本以為他會看到史塔克,而恐懼就像冰柱刺進他的心臟一樣。但史塔克恰巧站在他的另一邊(雖然賽德不知道他怎麼會那麼迅速且無聲地換到那邊),於是他看到的就只有汽車,一輛鋼鐵打造的毒蜘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高高翹起的保險槓上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高調的狗雜種」。字的兩邊畫着骷髏和兩個交叉的骨頭。

  史塔克帶他看的是賽德自己的房子──不是魯德羅離大學不遠的房子,而是那棟位於城堡岩的夏季別墅。房子後面正對着城堡湖的北岸,賽德隱約可聽到波浪拍打的聲音。車道後面的一小塊草坪上有一塊牌子,上頭寫着:「出售」二字。

  很漂亮的房子,對嗎?史塔克在他身後低語道。聲音沙啞而親切,像只雄貓在舔舌頭。

  這是我的房子,賽德回答說。

  答錯了。這幢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他殺了他的妻兒,然後自殺。他扣動扳機。碰地一聲,一切都完了。這是他個性所致。你猜你不用費勁就能發現這點。你應該很清楚的。

  這很好玩嗎?他想問──向史塔克表示他並不怕他,這點非常重要。因為他真嚇壞了。但他還沒開口,一隻巨大的手掌(上頭似乎沒有任何指紋與紋路)便從他肩膀後頭伸了過來,在他面前搖晃着一串鑰匙。

  不──不是搖晃。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開口說話,甚至把鑰匙推到一旁,以表示他並不害怕這個老站在他身後的可怕男人。但那隻手是將鑰匙朝他臉上推來。而賽德只得抓住鑰匙,以免撞上鼻子。

  他將其中一把鑰匙插入門鎖,門是橡木做的,上頭有把手和一個小鳥般的銅製門環,鑰匙轉動很順利,這很奇怪,因為它根本不是門的鑰匙,而是一把打字機的鑰匙。鑰匙圈上其餘的鑰匙都是萬能鑰匙,小偷專用的那種。

  他轉動門把。就在同時,鐵門包着的木門開始收縮枯萎,發出像爆竹一樣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陽光穿過門上新的裂縫。一聲脆響,一塊門上的鐵製裝飾品掉了下來,重重地落在賽德腳邊的台階上。塵土隨之揚起。

  他走了進去。

  他不想進去;他想站在門口與史塔克爭論。不僅如此!他要向他提出抗議,問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走進房子甚至比史塔克本人更可怕。但這是一個夢,一個惡夢,而惡夢的本質就是難以控制。這就像坐在雲霄飛車上,隨時都有可能從上頭被扔到磚牆上,死得像只被蒼蠅拍打死的小蟲。

  麗茲那條褪色的長條地毯不在了,這使得熟悉的走廊變得陌生,甚至充滿敵意……在夢中,這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他後來卻常常想起它,也許因為它是一種真實的恐懼──一種夢境之外的恐懼。如果像走廊地毯這種小東西的缺失都會引起強烈的隔絕感、失落感、甚至悲哀和恐懼,那麼在生活中怎麼可能會有安全感存在呢?

  他不喜歡他的腳步落在硬木地板上的回音,不僅因為它們證實了他身後惡棍的話──房子沒人住,空蕩的讓人害怕;也因為他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極為迷惘和不幸。

  他想轉身離去,但他不行。因為史塔克就在他身後,他知道史塔克現在正拿着艾歷克.馬辛那把鑲珍珠的剃刀,在《馬辛的方式》結尾,他的情婦曾用它割開了這狗娘養的傢伙的臉。

  如果他轉過身,喬治.史塔克一定會拿刀刺他的。

  房子也許空無一人,但除了地毯外(客廳里橘紅色的地毯也不見了),所有的家具都在原位。在客廳的一端,一個花瓶立在松木桌上,從那裡你可以直接走進臥室,臥室的窗戶很大,面對着湖;你也可以向右轉進廚房。賽德摸了摸花瓶,它便立即炸成碎片和刺鼻的陶瓷粉末。水流了出來,瓶中盛開的六朵玫瑰也枯萎變成灰黑色,落到桌上的臭泥漿中。他摸摸桌子。木頭髮出一聲乾裂聲,桌子一分為二,慢慢地倒在光禿禿的木頭地板上。

  你怎麼把我的房子搞成這樣?他朝身後喊……但沒有轉過身。他不需要轉身去證明剃刀的存在,諾妮.格麗菲絲曾用它划過馬辛,把馬辛的面頰劃得鮮血淋漓,露出白骨,一隻眼睛在眼眶外搖晃,在此之前,馬辛自己曾用它割過他「對手們」的鼻子。

  我什麼都沒做,史塔克說,賽德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微笑,這從他的聲音中聽得出來。是你乾的,混蛋。

  他們走進廚房。

  賽德摸摸火爐,它伴隨着低沉的、像一個塞滿泥土的大鐘發出的鐘聲,也裂成了兩半。加熱線圈彈了起來,四處亂濺,一個可笑的螺絲帽在狂風中呼嘯而過。從火爐中間的黑洞中,吹出一種有毒的臭氣,他往裡面看去,看到了一隻腐爛而發出惡臭的火雞。黑色的液體中夾雜着不知名的肉塊,慢慢從火雞里流出來。

  在這我們叫它任人宰割的玩意。史塔克在他身後評論道。

  你是什麼意思?你說在這裡,這是哪裡?

  終結之地。史塔克冷靜的說。這裡是鐵路的終點站,賽德。

  他還說了什麼,但賽德沒聽清楚。麗茲的錢包在地板上,賽德被絆了一下。連忙抓住廚房的桌子以免摔倒,同時桌子開始變成碎片,最後成為一堆粉末。一根發亮的釘子逆轉着鑽進牆角,帶着金屬的噪音。

  現在就給我停止!賽德哭喊。我要醒過來!我痛恨打碎東西!

  你總是這麼笨手笨腳,你這蠢蛋。史塔克說。他說話的口氣仿佛賽德有許多兄弟姊妹,而他們每個人都舉止優雅。

  我不是笨手笨腳,賽德急躁地說,聲音近乎哀鳴。我不是天生如此。不是非打碎東西不可。當我很小心時,一切都沒問題。

  對──但可惜你已經不小心了,史塔克不帶感情地說。他們接着走進了後廳。

  麗茲在這,雙腳呈八字形地坐在門旁的角落裡,其中只有一隻腳穿了鞋子,她穿着尼龍襪,賽德可以看出其中一隻脫絲了。她低着頭,淺黃色的頭髮遮住了臉。他不想看她的臉。就像不用看剃刀或史塔克的獰笑就知道他們的存在一樣。他不用看到麗茲的臉就知道她並非睡着或暈倒,而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