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黑暗之半 - 第9章

斯蒂芬·金



  打開燈,你會看得更清楚,史塔克以一種和朋友聊天的口氣微笑着說。他的手出現在賽德肩上,指着賽德自己裝的燈。當然,它們是電燈,但看起來像真的媒油燈一樣:由牆上的可調光開關控制。

  我不想看!

  他意圖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決而有自信,但沒用。連自己也聽得出聲音中的顫抖,這意味着他快要哭了。他說什麼似乎都無關緊要,因為他已無法控制地將手伸向牆上的開關。當他碰上到開關時,藍色的火花從他手指間噴了出來,這火花像果凍而不像光。開關象牙色的圓把變成黑色,炸離了牆壁,像個飛碟一樣地穿過房間。它撞碎了另一頭的窗戶,消失在陽光中,陽光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綠色,像銅器上長了綠毛。

  電煤油燈亮得異常,紡錘開始轉動,把固定作用的鐵鏈卷了起來,整個房子籠罩在瘋狂跳動的陰影中。兩個燈罩先後碎裂,玻璃撒了賽德一身。

  他不加思索地奔向前去,一把抓住坐着的妻子,想在因鐵鏈斷裂而落下的木紡錘砸在她身上前將她救出。這衝動是如此強烈,使他不顧一切,雖然他明知她已死了,但沒有關係,史塔克即使連根拔起帝國大廈扔在她身上,他還是會去。因為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與她沒關係。事實上,也再沒關係了。

  他雙手穿過她的腋下環抱着她,她的身子往前傾,頭朝後仰着,臉上皮膚佈滿裂紋,像個明朝花瓶的表面。她呆滯的眼睛突然爆炸,那些有毒的綠色汁液噴到他的臉上,熱呼呼的令人感到噁心。她的嘴大大的張着,牙齒如暴雨般的飛出,打在他的面頰和額頭上,他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光滑堅硬。半凝固的鮮血從她凹凸不平的牙齦間噴出。她的舌頭從口中磙落出來,像一條血淋淋的蛇一樣直直掉到她的裙邊。

  賽德開始尖叫──謝天謝地,在夢中尖叫,而不是在現實中,否則會把麗茲嚇壞的。

  我跟你之間還沒結束,你這王八。喬治.史塔克在他身後輕聲說。聲音中已沒了笑意,冰冷得如同十一月的城堡湖湖水。記住。你別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脫我的時候……

  3

  賽德全身一震,醒了過來,他的臉全濕了,就連枕頭也是,他剛才一直抓着枕頭貼在臉上。這濕漉漉的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

  「……你等於擺脫了他媽的最好的東西。」他對枕頭說完了那句話,然後躺在那,膝蓋蜷到胸前,不停地發抖着。

  「賽德?」麗茲在睡夢中含煳地說,「孩子們沒事吧?」

  「很好,」他努力保持鎮定,「我……沒事。睡吧。」

  「對,所有的事……」她又說了幾句話,但他沒聽清楚,就像史塔克告訴賽德終結之地沒有火車經過後,他沒聽清楚他還說了什麼一樣。

  賽德躺在濕漉漉的床單上,慢慢放開枕頭,用赤裸的手臂擦着臉,等着惡夢與惶恐離開他。它們的確慢慢離他而去,但卻出人意外地緩慢。他努力嘗試不去驚醒麗茲。

  他凝視着黑暗,不想搞清楚夢的涵義,而只是等着它離去。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後,隔壁的溫蒂醒了,開始哭叫着,那意味着該換尿布了。當然,威廉隨後也醒了過來,認為他也需要換尿布了(雖然賽德換下他的尿布時,尿布是乾的)。

  麗茲馬上醒了過來,夢遊似地走進嬰兒房。賽德和她一起進去,逐漸清醒了過來,這回他很感謝雙胞胎,就因為他們今天半夜得要換尿布。他幫威廉換,而麗茲幫溫蒂換,倆人都不怎麼沒說些什麼。他們回到床上,賽德高興地發現他又漸漸有了睡意。他本以為今晚大概睡不着了。當他剛驚醒時,麗茲身體炸開的景象仍歷歷在目,清晰可見,他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睡着了。

  (早上它就會煙消雲散,夢都是如此的。)

  這是那天晚上他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但是,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卻還記得夢中所有情節(雖然只有他在走廊上失落而孤單的腳步回音還令他難受),那夢並未隨着時間而消失,像是尋常夢境般。

  這是個非常罕見的夢,就像真實發生的事一樣留在他腦海里。那打字機的鑰匙,那沒有紋路的手掌,喬治.史塔克那冷酷單調的聲音,而那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告訴他,他倆之間還沒結束,當你擺脫這個高調的狗雜種時,你是在擺脫最好的東西。

第三章 墓園疑雲

  1

  城堡岩有個清潔公司,公司的負責人是史蒂文斯.霍特,所有的人都叫他「挖墓人」。這個綽號是新英格蘭數千個小鎮中的數千名清潔工所共有的。霍特的工作量非常大,而他手下的人卻少得可憐。鎮上有兩個棒球場要照顧;還有一大片公共土地,春天需要播種,夏天需要修剪,秋天則要清掃落葉(更不用說樹也得修剪,還有音樂台和周圍的座位需要保持清潔);此外有兩個公園,一直以來,無數談戀愛的年輕人們總愛在那約會。

  他的工作平淡無奇,本來到死為止都會是個平凡的老史蒂文斯.霍特。然而,城堡岩還有三個墓地,也歸他管。在墓園的日常工作中,挖墳是最罕見的。日常工作包括:種花草、清掃落葉、鋪草皮。有時還要巡視。節日後,你必須把枯萎的花朵和褪色的旗子拿掉──陣亡將士紀念日這類東西留下最多,得要好好清除一番才行,但七月四日、母親節和父親節也很忙。甚至還必須清理孩子們在墓碑上的亂塗鴉。

  當然,小鎮上的人對這些不感興趣。而正是挖墓這工作才為霍特與他的同行贏得了這個綽號。他母親叫他史蒂文,但自從他一九六四年幹這行後,就被人稱作挖墓人霍特,他到死都會是挖墓人霍特,即使換個工作也一樣──而這似乎不太可能,畢竟他已六十一歲了。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早晨七點,挖墓人霍特開着他的卡車來到「家鄉公墓」門前,他跳下車前去推開鐵門。門上有一把鎖,但它一年只用兩次──高中畢業典禮晚上和萬聖節。門開了後,他沿着中間的道路緩緩行駛。

  今天早上純粹是些準備工作。他身旁放着一個附着夾子的手寫板,準備記下從現在到父親節期間,公墓的哪些地方需要修整。在「家鄉公墓」結束後,他會去「仁慈公墓」,然後再去位於史達波爾路與城鎮路第三區處的「史達公墓」。今天下午,他和他的人手就要開始工作了。工作量不會很重,因為辛苦差事已在四月底便完成了,挖墓人霍特認為那是春季的修整時節。

  那時有兩個星期,他和達維.菲利浦以及戴克.布瑞福德三人一組,每天足足忙上十小時,每年春天都這樣。他們疏通堵塞的陰溝,在被春雨沖走的地方從新鋪上草皮,立起因地震而倒下的墓碑和紀念碑。春天,有數以千記的大小工作要做,霍特下班回家後,只能撐着弄點東西吃,再喝罐啤酒,眼睛就睜不開了,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春季整修總在同一天結束;那天,他覺得連續不斷的腰酸背痛就快讓他瘋了。

  六月份的整修工作不多,卻相當重要。六月底,避暑人潮開始湧入,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些老住戶(與他們的孩子),雖說這些人都已搬到更暖和、更方便的地方去了,但他們在鎮上仍有房子。挖墓人霍特最討厭這些人,如果鋸木場旁舊水車的一個葉片掉了,或者雷納德叔叔的墓碑倒了,他們便會吵鬧個不停。

  (不打緊,冬天就來了,)他想。一年四季,他總是用這話安慰自己,現在也一樣,雖說冬天還像夢一樣遙遠。

  「家鄉公墓」是鎮上公墓之中最大最漂亮的一個。它的道路像街上的馬路一樣寬,有四條稍窄的小徑與之相交,而這些小徑也足以讓手推車通過,小徑之間長滿修剪整齊的草。挖墓人霍特在「家鄉公墓」的中間道路上行駛,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又過了第二個,到了第三個十字路口……他勐地踏下煞車。

  「哦,天哪!」他大喊一聲,將車熄火後跳了出來。他沿着小徑走下去,在十字路口的左邊五十呎處,草地上有個坑洞。泥土堆在坑洞的四周,像手榴彈爆炸後留下的碎片。「那些該死的小孩!」

  他站在洞旁,長滿老繭的手放在穿着已褪色工作褲的臀上。這裡亂七八糟。他和他的同事已不止一次為年輕人們惡作劇亂挖墳做善後工作。這些年輕人要不是吹牛吹昏了頭,就是喝酒喝昏了,半夜三更跑來挖墳──這通常都出自炫耀和一時瘋狂。就挖墓人霍特所知,不管這些狗屁小孩喝得多醉,他們從來沒有真的挖出過一口棺材或死屍。他們通常不過就是挖個兩、三呎深的大洞,然後就厭倦了這遊戲,接着一鬨而散。在本地公墓挖洞是很可惡的事(除非你是挖墓人與他的同事那種以此維生的人),不過所幸一般都不會玩得太過火。

  然而,這件事不同以往。

  這坑洞沒有漂亮的邊緣,它就只是一個洞,不像墳墓那種整整齊齊的長方形。它比那些醉醺醺的中學生挖得更深,但它的深度並非上下相同;而是呈現出圓錐形,當挖墓人霍特意識到這坑洞看起來像些什麼的時候,一股寒意從他背嵴上升起。

  它看起來就像一個人死去前就被埋在那裡,但他又活過來了,接着只憑他的雙手,便一路挖了出來。

  「哦,別胡思亂想了,」他低聲說,「該死的惡作劇。該死的孩子們。」

  一定是的。洞裡沒有棺材,上頭也沒倒下的墓碑,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沒有屍體埋在這裡。他對此深信不疑,連查工具屋牆上釘着的公墓詳細地圖也免了。這一片的六塊墓地是屬於行政委員唐福斯.「渾蛋」.基頓所有。但實際上只有渾蛋的父親和叔叔埋在這裡。他們的墓就在右邊,墓碑挺立着,完好如初。

  挖墓人霍特會記得這塊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這裡,那些紐約來的人立起他們的假墓碑,當時他們正在做有關賽德.貝蒙特的報導。貝蒙特和他妻子有座夏季別墅在這鎮上,就位於城堡湖旁。達維.菲利浦看管他們的房子,去年秋天,霍特自己也曾幫達維家鋪柏油車道,那是在樹葉凋落、又開始要忙着幹活之前。今年春天,貝蒙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能不能讓攝影師在公墓中立一塊假墓碑,拍幾張「惡作劇照片」。

  「如果不行,你就直說,」貝蒙特對他說,聽起來更不好意思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當然可以,」霍特親切地回答說,「你是說《時人》雜誌?」

  賽德點點頭。

  「哇,太了不起了,不是嗎?從《時人》雜誌來的人!我非買那期雜誌不可!」

  「我可不確定我會在那期雜誌刊出,」賽德說,「謝謝你,霍特先生。」

  挖墓人霍特喜歡貝蒙特,即使他是個作家。霍特自己只念到八年級──而且補考了一次才通過──再說,鎮上不是每個人都叫他作「先生」的。

  「如果他們能的話,雜誌社的那些傢伙也許會想拍你拿槍搶劫運鈔車的照片,不是嗎?」

  貝蒙特爆發出少見的大笑。「對,我想這正是他們想要的。」他說,拍拍霍特的肩膀。

  攝影師竟然是個女人,挖墓人霍特稱她為「城裡來的高檔蕩婦」。當然,這個城指的是紐約。她走路的時候,胸部和臀部搖啊搖的,像裝了鐘擺一樣。她在波特蘭機場租了休旅車,車內塞滿了攝影器材,而她和她助手居然還能坐進去,這真是個奇蹟。如果車子塞得太滿,必須在她的助手和某些器材之間做選擇的話,霍特認為,她一定會選擇攝影器材,而讓她的助手自己想辦法回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