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10章
斯蒂芬·金
「最好等一下。」
「等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
「你不認為──」一聲尖叫從霧團中傳來。
他驀然住口。本來擠着要出去的人流大亂,開始往回擠。原來興奮的談話聲和叫嚷聲也都忽然停息。站在門邊的人們臉色驀地轉白,而且看來扁平可怖。
尖叫聲持續不斷,和火警鈴聲相互呼應。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肺活量,發出如此之久的尖叫聲,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諾登舉起雙手揪着頭髮,喃喃說了句:「上帝啊!」
那尖叫聲猝然而止;不是漸漸低微,而是突然中斷。又有個人往外跑去;是個穿着工作褲,身材高壯的男人。我猜他大概是去救那個尖叫的人。有一會兒,隔着玻璃門,我可以看見他在濃霧中穿行。不一會兒(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個目睹此景的)在他前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起來,一片白茫中的一團灰色陰影。在我看來,那個穿工作褲的男人並非自行跑進濃霧裡,而是被抓進去的,他的雙手高舉,仿佛不知所措般前後揮動。
超市里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外頭忽然現出了一群月亮般的燈光。那是停車場的鈉氣燈,剛剛亮了起來,無疑是由地下電纜供電。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以她最沙啞的聲音說:「不要出去,出去就是死。」
這回,似乎沒人有心爭辯或嘲笑了。
外頭傳來另一聲尖叫,聲音模煳,聽起來似乎發自遠處。比利身子僵硬地靠向我。
「大衛,到底怎麼回事?」奧利問道。他已離開崗位,圓臉上佈滿大顆汗珠。「這是什麼?」
我說:「我要知道才怪。」奧利顯然嚇壞了。他是個單身漢,一個人住在海蘭湖畔的一棟精緻小屋,喜歡在「歡喜山」的吧檯前喝兩杯。他的左小指戴了個星形藍寶石戒指。去年二月,他中了樂透,便用一部分獎金買了那枚戒指。我總覺得他好像有點怕女孩子。
「我不懂。」他說。
「我也不懂。比利,我要你下來。我會握着你的手,只是現在我手很酸,沒辦法再抱你了,好吧?」
「媽咪。」比利低語了一句。
「她沒事。」我說。總得說點什麼才行。
在鍾氏餐廳附近開了家舊貨店的老頭走過去,身上是他經年穿着的一件舊大學運動衣。他大聲說:「那是污染雲。都是藍佛和南巴黎的那些工廠。化學品。」說完他便擠向第四走道,經過放置各種藥品和衛生紙的架子。
「我們離開這裡吧,大衛。」諾登沒什麼主見地說:「你說我們──」
頓時轟然一聲巨響。一聲扭曲而怪異的「砰」,那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好像整棟建築物突然向下掉了三呎。好幾個人驚叫出聲。玻璃瓶發出互相碰撞的悅耳聲音,隨即掉出架子,落到瓷磚地面撞了個粉碎。一大塊三角形玻璃自店面的大玻璃窗上脫落,我看見玻璃窗的木框已彎曲變形,有些地方已經碎裂。
火警鈴猝然中止。
在沉默中,人們屏息等待新的發展。我愕然無語,腦海中奇怪地浮現了一幕往事。當時橋墩鎮還只有一個十字路口。我爸爸會帶我進鎮裡,站在櫃檯前聊天,而我就透過櫥窗呆望着一分錢一個的糖果和兩分錢一個的泡泡糖。那時是一月融雪時,融化的雪水會沿着錫排水管往下流,滴到店鋪兩側的大木桶里。我呆望着水果糖、紐扣和紙風車。當頭照下的暈黃燈光,神秘兮兮地投射出前一個夏天留下的死蒼蠅黑影。一個名叫大衛.戴敦的小男孩,呆望着糖果和泡泡糖卡片,微微感覺必須去小便。外頭,是一月融雪時籠罩不去的大團黃霧。
這幕回憶消退了,很慢很慢地。
「你們大家!」諾登高喊道,「你們大家都聽我說!」
人們回頭看。諾登兩手高舉,十指張開,像個接受歡呼的候選人。
「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險!」諾登叫道。
「為什麼?」一個婦人尖聲反駁:「我的孩子在家裡!我得回到孩子身邊!」
「出去就是死!」卡莫迪太太適時接口。她站在大玻璃窗下一袋二十五磅裝的肥料堆旁,一張臉鼓鼓的,仿佛整個人在不住地膨脹。
一個少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使她發出驚訝的喘息,整個人坐在肥料包上。「住嘴,你這老太婆!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各位!」諾登又喊道:「我們不妨等等,等濃霧過後,我們再看看──」
他的話引起一陣沸騰的叫嚷。
「他說得對。」我大聲喊道,企圖蓋過鬧烘烘的人聲。「我們必須冷靜下來。」
「我想剛才那是地震。」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他的聲音很低柔,左手拿了一盒漢堡包和一袋小麵包,右手牽了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女孩。「我想八成就是地震。」
「四年前在拿坡里鎮也有一次。」一個住在本地的胖子說。
「是蓋斯克鎮。」他太太立刻糾正他。一聽她的口氣便知她是個反駁老手。
「拿坡里鎮。」那胖子堅持道,但已不再像第一次那麼肯定。
「蓋斯克鎮。」他太太更加堅決,使他不得不認輸。
不知在何處,一個剛才被那聲「砰」響或地震,或不管是什麼震到的架子最邊緣的罐頭,終於「哐啷」一聲掉到地上。比利哭出聲來。「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你不能叫那孩子住嘴嗎?」巴德.布朗問道。他的眼睛快速地看來看去,無法鎖定目標。
「你想要我打掉你的牙嗎,馬達嘴?」我問他。
「算了,大衛,凶也沒用。」諾登沒精打采地說。
「對不起,」先前尖叫的那個婦人說,「對不起,但我不能待在這裡。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孩子。」
她看着大家。她有一頭金髮,一張美麗而疲憊的臉龐。
「婉妲在照顧小維多,你知道。婉妲才八歲,有時候她會忘記……忘記她應該……呃,看着他,你知道。小維多……他喜歡打開爐火,看紅色的爐火跑出來……他喜歡火光……有時候他又會把插頭拔掉……小維多……婉妲……一會兒就沒耐心看着他了……她才八歲……」她停住口,只是望着我們。
我想像在她眼裡,我們必定只是一排無情的眼睛;不是人,只是眼睛。「沒有人肯幫我嗎?」她喊着,嘴唇不自禁地顫抖。「難道……沒有人願意送一位女士回家嗎?」
沒人回答。人們磨着雙腳。她神情痛苦地看過一張臉又一張臉。剛才說話的那個胖子猶豫地向前邁出一步,但他的妻子立刻把他拉了回去,一隻手如手銬般緊緊扣住他的手腕。
「你?」那金髮婦人問奧利。
他搖搖頭。
「你呢?」她又問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