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11章
斯蒂芬·金
巴德伸手按住櫃檯上那台德州儀器製造的電子計算機,沒有吭聲。
「你呢?」她問諾登。
諾登開始用他的律師聲音,聲明此時不宜離開等等,但她顯然無心聆聽,諾登只有住口。
最後她看向我,「你呢?」
我再度抱起比利,緊緊抱着他,仿佛想以他作擋箭牌,擋住她那張痛苦的臉。
「我希望你們全都下地獄去。」她說。
她沒有尖叫,只是聲音里透着無比疲憊。她走向出口,用雙手拉開大門。我想對她說話,叫她回來,但我口乾舌燥。
剛才推倒卡莫迪太太的那個少年伸手拉住她,開口說:「呃,太太,聽我說──」她低頭看他的手,他只有一臉愧疚地鬆開手。
她走出門,走進霧裡。我們望着她走,沒人開口說話。我們眼看着霧一層又一層罩住她,使她的身形越來越模煳,不再像個真人,而像是在全世界最白的一張紙上用鉛筆素描畫出的人形,還是沒人說話。
有一會兒,那景象與剛才停車場標示牌上「靠右」的黑字浮在虛無中相似;她的手腳和金髮都不見了,只有一身紅色衣裙依然模煳地現在霧中,仿佛在白色的煉獄中舞動。然後,連她的衣服也消失了。
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4、倉庫.發電機.一名年輕員工的遭遇
比利開始歇斯底里地發脾氣,心智狀態立刻倒退回兩歲,淚眼汪汪吵着要他媽媽,聲音嘶啞而固執,鼻涕往下直流到他的嘴唇。我把他帶開,摟着他走到中間的一條走道,試着哄他。我帶他走到賣場最後面的肉品冷凍櫃。切肉的馬威先生仍堅守崗位。我們對彼此點點頭;在當前的狀況下,我們也無心交談。
我席地而坐,將比利抱在膝上,讓他的小臉靠着我的前胸,輕搖着他,對他說話。我對他說盡了為人父母的在惡劣情況下所能說的一切謊言,那些小孩會聽信的話,極力用最鎮定的語氣說出來。
比利說:「那不是普通的霧。」他抬頭看我,兩眼哭得腫腫的。「對不對,爸爸?」
「是的,我想那不是普通的霧。」關於這點我不想說謊。
大人會抗拒震驚,小孩卻不會;他們會接受它,和震驚共處。或許那是因為在他們十三歲之前,多半都處於半驚恐狀態中吧。
比利開始打瞌睡了。我抱着他,以為他或許一下就會驚醒過來,但他卻漸漸睡沉了。也許是因為前一晚他沒睡好;那是自他脫離嬰兒期後,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同睡在一張床上。也許他察覺到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了。這想法使我不覺打了個寒顫。
等到確定他已睡沉,我便輕輕將他放到地板上,想去找什麼東西來幫他蓋一下。大多數人仍站在前方,向外望着濃霧。諾登已吸引了一小群聽眾,正忙着發表演說。巴德.布朗站在他的崗位上,但奧利.魏克不在原處。
走道里有不少面露驚惶的人,失魂落魄地晃來晃去。我從肉品冷凍櫃和啤酒冰櫃間的雙扇門走向倉庫。
夾板隔間後面仍舊持續傳來發電機的低吼聲,但事情有些不大對勁。我聞到強烈的柴油煙味,越來越重。我儘量屏着氣往隔間走去,但最後我不得不解開襯衫紐扣,用襯衫衣角掩住我的口鼻。
倉庫長而窄,只有兩排緊急照明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到處都堆着箱子。這一側是漂白粉,裡頭還有汽水、通心麵和番茄醬。有瓶番茄醬摔破了,在箱子上染上血一般的顏色。
我打開發電機隔間的門,踏了進去。發電機籠罩在油膩的藍色煙霧中,排氣管由牆上的一個開口通往室外。外頭必定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排氣管口。我找到開關,即刻將發電機關掉。那機器發出一陣咳嗽與喘息聲,停了半晌,又響起一串與諾登那具豪華鏈鋸相似的噗噗聲,才終於完全停息。
緊急照明燈都熄了,四周頓成一片漆黑。我立刻感到心驚肉跳,連方向也摸不准。我的呼吸聽起來猶如翻動稻草堆的風聲。我的鼻子撞上隔牆的夾板門,一顆心噗通直跳。雙扇門的門板上鑲有小玻璃窗,但不知為何玻璃都塗黑了,因此倉庫里還是伸手不見五指。
我摸黑亂走,撞上一堆漂白粉。紙箱搖晃了一下,一個個掉下來,其中一個差點打到我的頭,幸好我及時後退,但立刻又絆到另一個掉在我身後的紙箱。結果我摔倒在地,撞得頭冒金星。真是精采。
我躺在地上咒罵了兩句,揉着頭,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只要站起身來,走出去,回到比利身旁。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什麼軟軟的、滑熘熘的東西爬上我的足踝或熘進我的手心。我告訴自己不要失控,不然我會轉來轉去,緊張兮兮的,結果只是撞倒更多東西,製造更多障礙,半天也出不去。
我小心翼翼站起身,想找到由雙扇門縫透進來的一線光。我找到了;在黑暗中,一絲模煳卻無可置疑的光芒。我起步朝那光線走去,但隨即又停下腳步。
因為我聽到一個聲音。一種緩緩滑動的聲音。它停了一下,又更詭譎地響了起來。我全身發軟,心智倒退回四歲。那聲音並不是賣場裡傳來的,而是來自我的背後、來自室外、來自濃霧之中。某種物體正悄然滑過外面的柏油路邊,也許,正想要鑽進來。
或者「它」已經進來了,正在找我。或許下一秒鐘我就會感到那發出聲音的東西爬上我的腳,或是我的頸背。
那聲音又響起了。這次我肯定它還在外面,但我也沒有比較放心。我想走,但我的腿卻不聽使喚。就在這時那響聲起了變化。那原來慢慢滑行的東西,加快了速度,帶着嘎嘎聲響急速穿過黑暗。我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整個人不由自主沖向門縫的光,伸手推門而出,撞進賣場裡。
倉庫的雙扇門外站了三、四個人,包括奧利.魏克。我一衝出來,他們全都嚇了一大跳。奧利捂住胸口。「大衛!」他驚魂未定地說:「耶穌基督,你想害我少活十年──」他看見了我的臉色:「你怎麼了?」
我問:「你聽到了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幾近於尖叫。「你們有人聽到嗎?」
不用說,他們什麼也沒聽到。他們是要來看看為什麼發電機停了。就在奧利對我說明時,一個在超市里工作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兩手捧了一堆手電筒。他好奇地看看奧利,又看看我。
「我把發電機關掉了。」我說道,並加以解釋。
「你到底聽到了什麼?」有個男人問。他叫吉姆什麼的,在鎮上的公路管理處上班。
「我也不清楚。一種滑行的沙沙聲。我不想再聽一次。」
「你太緊張了。」另一個人說。
「不,絕不是太緊張。」
「照明燈熄滅前你就聽到了嗎?」
「沒有,熄燈以後才聽到的。可是……」沒什麼可是。從他們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他們已經聽夠了壞消息,不願再聽任何可怕的事。看來只有奧利相信我的話。
「我們進去,再重新開動發電機吧。」那名年輕的員工開口說道,並把手電筒傳給我們。奧利遲疑地接過一支。那年輕人也遞給我一支,眼中閃現一抹輕蔑的神色。他大概才十八歲。我想了一下,接過手電筒。我還是得找條毯子什麼的給比利蓋。
奧利打開倉庫門,把門卡住,讓光線進去。夾板隔間的門半開着,四周散了一地漂白粉紙箱。
叫吉姆什麼的那個人嗅了兩下說:「這裡味道真差,怪不得你把倉庫門關起來。」
一束束手電筒燈光上下跳動,照過裝在紙箱裡的罐頭、衛生紙、狗食。由於排氣管不通,手電筒的光束中儘是排不出去的煙氣。那個年輕員工照向最右邊的卸貨門。
奧利和另外兩個男人走進發電機的隔間裡。他們的手電筒不安地前後照射,使我聯想到什麼男孩的冒險故事。我還在念大學時,為這類故事畫了一系列插圖。像是海盜在午夜時分埋下血腥的黃金,或是瘋狂醫生和他的助手正在盜墓。在光束下扭曲而又巨大的影子,層層疊疊投射在牆上。正在冷卻中的發電機不時發出一些聲響。
年輕的員工舉着手電筒照路,朝卸貨門走了過去。我說:「換了我就不會到那裡去。」
「我知道你不會。」
「試試看吧,奧利。」有個人說。發電機噗了一聲,隨即隆隆作響。
「耶穌!快關掉!老天,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