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12章

斯蒂芬·金

  發電機又停了。

  奧利與另外兩個人走出隔間,那名年輕員工也從卸貨門那裡走了回來。一個男人說:「排氣管被堵住了,沒錯。」

  「我去看看。」年輕人說。他的眼睛映着手電筒的亮光閃動,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表情;那正是我在畫探險故事插圖時畫過無數次的表情。「開一下發電機,讓我把卸貨大門打開。然後我繞過去,把堵住排氣管的東西清掉。」

  「諾姆,我覺得不太好。」奧利懷疑地說。

  名叫吉姆的那個人問道:「那是電動門嗎?」

  「是的。」奧利答道,「不過我覺得讓諾姆到──」

  「沒關係。」另一個男人說着,把頭上的棒球帽往後轉。「我去好了。」

  「不,你不明白。」奧利又開口道,「我覺得任何人都不該──」

  「別擔心。」那人寬容地對奧利說。

  那個超市的年輕員工忽然覺得很沒面子。「聽着,那是我的主意。」他說。

  忽然間,也不知着了什麼魔,他們不談該不該去,卻爭論起究竟誰要出去了。自然,他們誰也沒聽過那可怕的滑動聲。

  「停!」我大叫一聲。

  他們轉頭望着我。

  「你們好像不明白,或者故意不想明白。這場霧可不是普通的霧;這場霧來了之後,就再也沒人進來過賣場。要是你們打開那扇卸貨門,結果有什麼東西跑進來──」

  「譬如什麼東西呢?」諾姆的聲音里透着典型十八歲年輕人的輕蔑。

  「製造出我聽到那種噪音的東西。」

  「戴敦先生,」吉姆說。「對不起,但我不相信你聽見了任何聲音。我知道你是個大畫家,在紐約和好萊塢都很有名氣,可是那不表示你在這裡就有多了不起。據我想,你因為一個人在這黑漆漆的地方,免不了就有些……神經過敏罷了。」

  「也許我是神經過敏。」我說,「但如果你們想跑到外面去逞強,剛才就該先送那位女士回家找她的孩子。」吉姆、他朋友和諾姆的態度不但令我生氣,同時也令我更覺得害怕。他們眼裡有種光芒,仿佛黑道分子要去貧民區射殺告密者一樣。

  「嘿,」吉姆的朋友說,「如果我們想聽你的話,自然會開口問你。」

  奧利躊躇地開口說:「其實,發電機也沒那麼重要。冷凍櫃裡的食物,即使沒電,也可以保存至少十二個小時──」

  「夠了,小伙子,你去。」吉姆打斷他的話:「我來開動馬達,你把門拉開,這地方就不會這麼臭了。我和麥隆會站在排氣管旁,你清理乾淨了,就喊我們一聲。」

  「當然。」諾姆說完,興奮地邁步走開。

  「這太瘋狂了。」我說,「你們讓那位女士自己回家──」

  「我也沒聽見你開金口說要護送她吧。」吉姆的朋友麥隆說。他已經有些臉紅脖子粗了。

  「──可是你們要讓這小伙子冒生命危險,只為了一部根本不重要的發電機?」

  諾姆吼道:「你不能閉上你的狗嘴嗎?!」

  「聽着,戴敦先生,」吉姆冷笑道,「我告訴你吧。要是你還有別的話說,我想你最好先數數你有幾顆牙,因為我已經聽膩了你的狗屎連篇。」

  奧利看着我,顯然嚇壞了。我聳聳肩。他們都瘋了,就這麼簡單。他們已經失去理智。面對濃霧,他們恐懼、迷惑、無助;但這裡只是個簡單的機械問題:一部故障的發電機。這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解決這問題可以使他們不再感到那麼困惑無助。因此他們非要解決它不可。

  吉姆和他的朋友麥隆認為已經把我擺平了,轉身走進機房裡。「準備好了嗎,諾姆?」吉姆問。

  諾姆點點頭,隨即意識到他們看不見他點頭,急忙應了聲:「好了。」

  「諾姆,」我說,「別拿生命開玩笑。」

  「不該這麼做。」奧利補上一句。

  諾姆看看我們兩人。他的臉忽然顯得比十八歲還小,變成一張孩子的臉。他的喉結不住跳動,臉色也因懼怕而變綠。他張口想說話,我猜他要叫停了。但就在這時,發電機吼了起來,開始發電。諾姆一個箭步沖向卸貨門,鐵卷門便在刺耳的吱嘎聲中向上打開。發電機一開,倉庫里的緊急照明燈也都亮了,但因為電力不足,光芒比剛才晦暗。

  燈光一出現,黑影向後跑,隨即消融不見。倉庫里已透進模煳的白光,猶如嚴冬陰雪天那樣的微明。我又聞到那股怪異的微酸味了。

  卸貨門向上開了兩呎,繼而四呎。在門的那一側,我看到一塊方形水泥地,四周劃有黃線。很快地,那圈黃線便被霧氣吞噬了。霧濃得不可思議。

  「我去了!」諾姆喊道。

  一縷縷的霧,白細如遊絲的緩緩滲了進來。空氣是冰冷的。一整個早上天氣都很涼,在經過三個星期以來的酷熱後,尤其教人感到涼快,但那是夏天的一種清涼。這卻不同。這像三月時料峭的寒意。我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黛芬。

  發電機停了。諾姆由鐵門下鑽出去時,正好吉姆從隔間裡走出來。他看見了。我也看見了。奧利也看見了。

  在卸貨水泥地的邊緣,自濃霧中伸出一團觸鬚,不偏不倚揪住了諾姆的小腿,我愕然地張大了嘴。奧利發出短短一聲驚呼──「呃」,那條觸鬚末端厚度大約一呎,約有一條蟒蛇粗細,而緊緊裹住諾姆小腿的部位更粗,約有四、五呎,然後便沒入那團濃霧中。觸鬚頂端是灰色的,以下漸漸轉為皮膚色,並有好幾排吸盤,不斷扭曲、蠕動,好似幾百張噘起的小嘴。

  諾姆低頭一看,看清了纏住他的是什麼東西,兩個眼珠都鼓了出來。「不!把它弄開!耶穌基督!把這可怕的東西弄開!」

  「哦,上帝。」吉姆呻吟了一聲。

  諾姆緊抓着鐵卷門底部,想借力將自己拉回門裡。那觸鬚鼓起來,就像我們手臂用力時一樣。諾姆用力把自己拉回卷門邊,一頭撞了上去。觸鬚鼓脹得更高了,諾姆的雙腿和身軀已漸漸向外滑去。鐵卷門的門底將他的襯衫衣角由褲腰扯出來。他拼命扳着門,像是拉着單槓在做引體向上運動一樣。

  「救救我,」他哭喊道,「救救我,你們,求求你們。」

  「耶穌、瑪利亞、約瑟。」麥隆喃喃念着。他也走出機器間看到這番景象。

  我站得最近,因此立刻伸手抱住諾姆的腰,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裡拉。有一會兒,我們往後移了一點,但只有那一剎那。

  就好像拉開一條橡皮筋一樣。那觸鬚雖暫居下風,但絕不放棄它的獵物。這時,又有三條觸鬚從霧團中浮現,向我們伸了過來。

  一條圈住諾姆的工作圍裙,將它扯了下來,卷着那塊紅布又縮回霧裡。

  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弟弟如果向母親要什麼,像是糖果、漫畫、玩具什麼的,而她又不想給我們的時候,她就會說:「你們不需要這個,就像母雞不需要國旗一樣。」

  我想到母親的話,又想到將諾姆的紅圍裙捲走的那條觸鬚,不禁放聲大笑。只不過,我的笑聲與諾姆的尖叫聲聽起來沒兩樣。也許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我在笑。

  另外兩條觸鬚漫無目的地在卸貨水泥台上來回滑行,發出先前我聽到的那種刺耳擦磨聲。接着其中一條掃向諾姆的左臀,卷過他的身子,也碰到了我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