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13章

斯蒂芬·金

  我可以感覺到它的溫度、跳動和光滑質感。我心想,要是被那些吸盤揪住,我也會隨着諾姆被抓進霧裡去。

  誰知道這條觸鬚並不理我,只是緊緊捲住諾姆,第三條則伸向他的另一隻腳踝。

  現在我已抱不住諾姆了。「幫我!」我叫道:「奧利!你們哪一個!快幫幫我!」

  可是他們沒一個人過來。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他們都沒有過來。

  我低下頭,看見那條捲住諾姆腰身的觸鬚已勒進他的皮膚。在他的襯衫衣角被扯出褲頭的地方,那些吸盤正貪婪地吃着他。鮮血漸漸由那條勒緊的觸鬚兩旁滲了出來,顏色就和他的工作圍裙一樣鮮艷。

  我的頭「砰」的一聲撞上捲起一半的鐵卷門。

  諾姆的兩腿又被拉到外面去了,一隻鞋子掉在地上。又有一條觸鬚從霧團里伸了出來,牢牢鉗住那隻鞋,卷着它縮了回去。諾姆的手指仍緊抓着鐵門下緣。他死死抓着,手指已呈鉛灰色。他已不再呼救;一顆頭不住搖來晃去,像是一直在搖頭似的,一頭黑髮蓬鬆散亂。

  我看到他的肩膀後方有更多的觸鬚伸過來,好幾十條,一大叢觸鬚。大部分都很小,但有幾條相當肥大,簡直就像早上倒在我們車道上的那棵老樹樹幹一樣粗。

  那些老觸鬚的肉色吸盤,每一個都跟下水道的人孔蓋一樣大。其中一條甩到卸貨區的水泥地,又「嘶嘶」地朝我們的方向蠕動,猶如一條盲眼的巨大蜓蚓。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拉,捲住諾姆右腿的那條觸鬚滑脫了一點。但僅此而已。在它再度抓牢之前,我看見這怪物已經在吃他了。

  一條觸鬚輕刷過我的面頰,停在空中,似乎在考慮。這時我想到了比利。比利還在賣場裡,睡在馬威先生的白色肉品冷凍櫃旁。我到倉庫來原是為了找條毯子蓋住他的。要是那玩意兒揪住我,那就沒人照顧比利了。也許只剩下諾登。

  這樣想着,我不覺鬆手放開了諾姆;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我的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恰恰在捲起的鐵門下。一條觸鬚自我的左側伸過,似乎用吸盤在爬行。它勾住諾姆鼓起的右上臂,頓了一秒,隨即一圈又一圈地繞緊。

  眼前的景象就像個狂人的噩夢,不斷擺動的觸鬚自四面八方裹緊了諾姆,也在我周圍蠕動。我笨拙地向後一個蛙跳回到裡面,肩膀着地,磙了一圈。

  吉姆、奧利和麥隆都呆立在原處,真如杜莎夫人蠟像館的蠟像一般,面色慘白,眼睛發出異樣的亮光。吉姆和麥隆分別在機房門口兩側。

  「開動發電機!」我對他們吼道。

  他們誰也沒動,中邪似地瞪視着卸貨區。

  我在地上摸索,撿起手摸到的第一樣東西,一盒雪花牌漂白粉,將它扔向吉姆。漂白粉打中他的腹部,恰在皮帶上方。他呻吟了一聲,抱住肚子,眼睛眨了眨,恢復正常的目光。

  「快去開動那該死的發電機!」我扯着嗓子叫,喉嚨都發疼了。

  他沒動,卻開始為自己說話,顯然認為諾姆既然被霧中怪物活活吃掉了,現在有人要責怪他了。

  「對不起,」他哭喪着說,「我不曉得,我怎麼會曉得?你說你聽到某種聲音,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該說清楚一點才對。我以為,我不曉得,也許是只鳥,或什麼的──」

  這時奧利動了,側身把吉姆撞開,搶進機房。吉姆踉蹌後退,絆到一個紙箱,跌倒在地,一如我剛才在黑暗中一樣。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句。他的紅髮亂糟糟地覆在額上,兩頰灰白,眼神猶如受驚的小男孩。幾秒鐘後,發電機咳了兩聲,隆隆地開始運作。

  我回頭望向卸貨門。諾姆幾乎已被完全捲走了,只有一隻手仍固執地抓緊門緣。他的身軀滿是纏卷的觸鬚,一滴滴如硬幣大小的鮮血濺落在水泥地上。他的頭前後晃動,兩眼瞪向迷霧裡,恐懼得凸了出來。

  這時其他觸鬚已悄悄爬進倉庫地板上。控制卸貨門的按鈕旁已爬滿一堆觸鬚,根本無法碰到按鈕。

  有條觸鬚捲住一瓶百事可樂之後縮回霧裡;另一條滑繞住一個大紙箱後將它用力勒扁。那紙箱裂開了,一卷卷包在玻璃紙內的金百利捲筒衛生紙如噴泉般射向空中,然後掉到地上四處亂磙。一條條觸鬚立即迫不及待地擒住它們。

  有條大觸鬚滑了進來,尖端高高舉起,似乎在嗅着空氣。它慢慢朝麥隆爬去。麥隆狂亂地退開,兩顆眼珠在眼窩裡瘋狂亂磙。

  從他張開的嘴裡,發出一聲幾近尖叫的呻吟。

  我四處張望,想找個長一點的東西,可以越過那些搜尋的觸鬚,碰到鐵卷門按鈕。我看見一堆啤酒木箱上有柄掃把,毫不猶豫地伸手抓過來。

  諾姆的那隻手已經鬆脫。他摔落在水泥地上,狂亂地想要抓住什麼。這一剎那,我們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睛清亮無比,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然後他被拉走了,又拖又磙地被卷進霧裡。一聲尖叫和着哽咽聲傳來。諾姆失去了蹤影。

  我用掃帚柄頂端碰觸按鈕,馬達開始動了。

  鐵卷門慢慢向下滑動,最先碰到的便是往麥隆方向移動的那條碩大觸鬚,鐵卷門壓破了觸鬚的外皮,毫不放鬆地繼續切下去,一股黑色黏液涌了出來。觸鬚翻騰扭動,有如一條惡狠狠的馬鞭,來回掃過卸貨區的水泥地,但後來似乎放棄了。下一秒鐘,它已縮回霧裡,其他觸鬚也跟着撤退了。

  有條觸鬚抓了一袋五磅重的金尼牌狗食,不肯放手。降下的鐵門毫不留情地將它割成兩半,然後完全關上。

  被割斷的那截觸鬚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勒破了紙袋,使得袋裡的棕色方塊狗食撒了一地。然後那觸鬚癱在地上,就像條離水的魚,東扯西卷,越來越乏力,終於完全靜止。

  我用掃帚頂端撥撥它。那截長約三呎的觸鬚先是緊緊揪住掃帚柄,接着又鬆開了,無力地躺在滿地的衛生紙、狗食和漂白粉的紙箱中。

  倉庫里倏地變得闃靜,只聽到發電機的隆隆聲,和奧利在機房裡痛哭的聲音。我可以想像他坐在裡面的一張凳子上,把臉埋進雙手掌心裡哭着。

  然後我突然又意識到還有另一種聲音,那是我先前在黑暗中已聽過的,緩緩蠕動的聲響。只不過現在那聲音伴有許多相同的和音。那是一條條觸鬚在卸貨門外爬動,想要找路爬進屋裡來的聲音。

  麥隆朝我跨近兩步。「聽着,」他說:「你一定要明白──」

  我一拳往他臉上揮去。他錯愕得來不及阻擋,因此挨個正着,血從他的上唇湧出,流進他嘴裡。

  「你害死了他!」我吼道,「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你幹了什麼好事了嗎?」

  我又揮動拳頭,左右開弓。我在大學學過拳擊,但此刻亂打一氣,完全不照章法。他向後退,躲過了幾拳,但也麻木而認罪似的挨了幾拳。他的認罪使我更加光火。我揍得他流鼻血,一隻眼睛也浮現黑圈。我又用力一拳擊中他的下顎,這拳使他眼神變得恍惚,幾乎暈了過去。

  「聽着,」他不斷說,「聽着,聽着。」我又揍他的下腹,使他嘶喘一聲,再也說不出「聽着、聽着」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揍了他多久,但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我用力掙脫,回頭怒視。我希望抓住我的人是吉姆,那樣我也可以順便賞他幾拳。

  然而那人不是吉姆,而是奧利。他的圓臉一片死白,兩眼都有黑圈,眼裡仍噙着淚水。「不要,大衛,」他說,「不要再打他了,那於事無補。」

  吉姆遠遠站在一旁,一臉茫然。我用力把一箱東西踢向他,那紙箱擊中了他的靴子,又彈開了。

  「你和你的朋友是對蠢貨。」我說。

  「得了,大衛,」奧利不快地說,「夠了。」

  「你們兩個蠢貨害死了那孩子。」

  吉姆低頭看着靴子。麥隆坐在地上,兩手捧着他的啤酒肚。我喘着氣,耳鳴不止的全身顫抖。我在兩個紙箱上坐下,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兩手緊緊握住足踝上方。我就這樣披頭散髮的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概會昏倒或嘔吐什麼的。

  等我平靜點後,我抬頭望向奧利。在緊急照明燈的微光下,他的戒指閃着粉紅色光芒。

  「好。」我木然說道:「我出夠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