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17章

斯蒂芬·金



  那是種低沉的颯颯聲,由卸貨門方向傳來,似乎在撫摩什麼。我輕輕用一腳在地上來回掃,終於碰到一支手電筒,於是彎身撿起手電筒將它打開。布朗的臉色很難看;他還只是聽到而已,還沒看到那些觸鬚。但是我看過,我可以想像它們匍匐在那扇鐵門上,扭曲爬動,就像有生命的藤蔓似的。

  「你現在怎麼說?還是難以置信?」

  布朗舔舔嘴唇,望着散了一地的貨品和紙箱。「這是它們弄的?」

  「有些是,大部分是。你過來。」

  他很不情願地跟上來。我借着手電筒找到那截皺縮蜷曲的斷須,仍躺在那柄掃帚旁。布朗彎身細看。

  「別碰,」我說,「說不定它還活着。」

  他急忙站起身。我抓起掃把,用帚柄碰碰那段觸鬚。三、四下之後,它終於軟軟鬆開,露出兩個完整的吸盤,和半個破裂的吸盤。然後這觸鬚又倏地蜷縮起來,一動不動地躺着。布朗厭惡地噁了一聲。

  「看夠了?」

  「是的,」他說,「我們出去吧。」

  我們用手電筒照着路走回雙扇門,推門而出。每張臉都轉向我們,嘰嘰喳喳的談話聲也立刻停止。諾登的臉如奶酪般雪白。

  卡莫迪太太的黑眼閃閃有神。奧利還在喝啤酒,臉上仍滴着汗,雖然店裡冷得出奇。那兩個穿着印有「樹林營地」T恤的女孩緊緊靠在一起,猶如面對暴風雨來襲的小馬。

  眼睛。許多隻眼睛。

  我打了個冷戰,卻不禁想着我可以把這些眼睛畫下來。沒有臉,只有在暮色中張望的眼睛。我可以畫下它們,只是沒人會相信它們是真的。

  巴德.布朗緊緊將雙手抱在胸前。「各位,」他說,「看起來我們面臨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6、進一步討論.卡莫迪太太.防禦工事.地平協會的下場

  接下來的四小時如在夢中。經布朗證實後,有一番為時極久且半歇斯底里的討論。或許這番討論也沒那麼久,只是人們非要對同樣的信息反覆思索,試着從每個可能的觀點着眼,像狗撥弄一根骨頭般,非要咬到骨髓不可。大家終於慢慢相信了。任何一個新英格蘭鄉鎮的三月會議都會有同樣的情形。

  以諾登為首的十個人左右,形成了一個「地球是平的協會」,簡稱「地平協會」,對觸鬚之說採取完全不信的態度。

  諾登一再指出,看到年輕員工諾姆被他所謂「來自X星球的觸鬚」(此說初時引起一陣笑聲,但此後便無人覺得好笑,只是狂熱而激動的諾登並未注意到)帶走的人證,一共只有四個。他又說他個人對這四個人證皆不信任。

  接着他更指出這四個證人中有一半現在已醉得不像話。這話倒是真的。吉姆和麥隆待在啤酒櫃和酒架邊不走,兩人喝得胡言亂語。想想諾姆的遭遇,以及他們做過的事,我不怪他們。他們寧願醉得不省人事。

  奧利繼續喝酒,對布朗的抗議不加理會。過了一會兒,布朗放棄了,只是偶爾威脅說要向公司報告。他似乎沒想到,在橋墩鎮、北溫德翰與波特蘭開設連鎖超市的聯邦食品公司,這會兒說不定已蕩然無存了。誰知道?整個東岸也許都已不存在了。奧利喝了不少酒,卻沒有喝醉。他喝下的酒精都隨着汗水蒸發了。

  最後,當大家和地平協會的爭論越來越激烈時,奧利開口了,「諾登先生,你不相信,沒關係。這樣吧,你從前門出去,繞到後面去。那裡有一大堆啤酒和汽水的空瓶子。那是我和諾姆、巴迪今早一起搬出去的。你帶兩個空瓶回來,讓我們知道你真的去過那裡了。只要你辦得到,我立刻脫下我身上的襯衫,當面吃掉。」

  諾登開口想加以駁斥。

  奧利以同樣平緩、低沉的聲音遏止了他。「我告訴你,你這種態度對大家有害無益。這裡有很多人都想回家,看看他們的家人是否安然無恙。我妹妹和她的一歲女兒現在還在拿波里的家裡,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們是否沒事。但如果人們開始相信你的話,出門回家,他們也會遭到和諾姆一樣的下場。」

  他沒有說服諾登,但他說服了幾個猶豫不決的人──與其說是由於他的話,還不如說是因為他的眼神,那着魔般的眼神。我想諾登如果現在相信奧利,大概會精神崩潰,所以他仍堅持不信;但他也沒有接受奧利的提議,到外頭去取兩個空玻璃瓶回來。沒有人去。他們不想出去,至少現在還不想。諾登和他的一小群地平說成員(現在已經少了一、兩個人)遠遠離開我們,站到熟食區去了。其中一個經過我兒子比利時,踢到了他的腿,使他醒了過來。

  我走過去,比利立刻抱緊我的脖子。我試着放下他時,他反而摟得更緊,並說:「別這樣,爸爸,求求你。」

  我找到一輛購物推車,抱他坐進車裡的嬰兒座。他坐在車裡,看來已嫌年紀太大,若非他臉色蒼白,眼神悲慘,加上覆在額前的蓬亂黑髮,這或許顯得有些滑稽。他至少已有兩年不曾坐進購物推車裡了。這些小事的流逝最初往往令人不覺,等你終於意會到已成事實的改變時,便難免驚愕。

  這時,地平說的人一撤退,爭論又找到另一個對手──這回是卡莫迪太太,而且可以理解的是,她是孤軍奮戰。

  在暗淡陰森的光線中,她那身橙黃色褲裝,滿手鏗鏘作響的銅環、玳瑁,和掛在臂上的大提袋,使她看來很像個巫婆。她的老臉上刻着深深的皺紋,亂蓬蓬的灰發上夾了三個角梳,向後扭成髮髻,她的嘴猶如一小條打結的繩子。

  「誰也別想抵抗上帝的意旨。這早就開始了,我早已看過許多徵兆。這裡有些人已經聽我說過了,但不肯看清事實的人最是盲目。」

  「你到底要說什麼?你有什麼建議嗎?」麥克.哈倫不耐煩地插嘴說道。他是鎮民代表,只是他現在戴着遊艇帽又穿着百慕大短褲,看來實在很像遊客。他手裡拿了罐啤酒,現在有不少人都在喝酒了。巴德.布朗已不再抗議,卻真的拿着紙筆在記名字。

  「建議?」卡莫迪太太重複一句。「建議?啊,我建議你準備好去見上帝吧,麥克.哈倫。」她環顧我們全體。「準備去見你們的上帝了!」

  「準備見你的狗屎。」麥隆醉醺醺地自啤酒櫃旁吼了過來。「老太婆,我相信你的舌根一定是長在中間,才會兩頭都能說話。」

  不少人應聲同意。比利倉皇地左右張望,我立刻伸手攬住他的肩。

  「我說的是對的!」卡莫迪太太喊道。她的上唇向後撇,露出參差不齊的一排尼古丁黃牙,讓我想到她店裡那些灰撲撲的動物標本,永遠在充作小溪的鏡子旁假裝喝水。「不信的人至死都不信!然而一個惡魔確實帶走了那個可憐的小伙子!霧裡的怪物!來自噩夢的每一絲憎恨!沒有眼睛的怪物!蒼白的恐懼!你不信嗎?那你出去吧!出去打個招呼吧!」

  「卡莫迪太太,請你別說了。」我說道,「你嚇到我的孩子了。」

  帶着小女兒的那個男人立即同聲應和。那個有着小胖腿的小女孩,把臉埋在父親的懷中,用手捂着耳朵。比利還沒哭,但也差不多了。

  「只有一個機會。」卡莫迪太太說。

  「請問是什麼機會呢,太太?」麥克.哈倫禮貌地問。

  「一次獻祭。」卡莫迪太太露出笑容。「血祭。」

  「血祭」兩個字飄在空中,慢慢轉着。即使到現在,我仍告訴自己,她當時指的只是某人的愛犬罷了──儘管違規,但當時的確有幾隻小狗被帶進店裡來跑來跑去。即使到現在,我仍這麼告訴自己。在幽暗的光線中,她看來猶如新英格蘭清教徒的餘黨……但我懷疑她的動機來自比清教徒更陰沉的心思。清教徒自有其黑暗的祖先:血染雙手的老亞當。

  她張嘴想再往下說,但一個個子矮小,穿着紅褲子和網衫的男人伸手給了她一耳光。他儀表整潔,頭髮左分,分線如尺般平直,戴了副眼鏡,無疑是到這裡來避暑的觀光客。

  「你少再胡說。」他面無表情且語調平靜地說。

  卡莫迪太太伸手捂着嘴,接着便對我們舉高那隻手,做出無言的指控。在她的掌心中有血漬。然而她的黑眼似乎在無比喜悅地舞動着。

  「你活該!」有個女人喊道,「我也想賞你一耳光!」

  「它們會抓住你們的。」卡莫迪太太說着,展示她的血手。一絲血由她癟癟的嘴角流向下顎,猶如滑向排水溝的一滴雨水。「也許不是今天。今晚,今晚當夜色降臨。它們會隨着黑夜而來,抓走另一個人。它們會在晚上襲擊。你們會聽到爬行、蠕動的聲音。等它們來時,你們就要反求卡莫迪媽媽告訴你們該怎麼辦了。」

  穿紅褲的男人緩緩抬起手來。

  「你來打我呀。」她低聲說着,露出一個帶血的笑。他的手遲疑了。「你敢的話就打我好了。」他把手放下。卡莫迪太太自顧自走開了。這時比利才哭出聲來,一如那個小女孩般,把他的臉埋在我身上。

  「我要回家,」他哭鬧道,「我要媽咪。」

  我儘可能地哄他──事實上我也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