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2章
斯蒂芬·金
他跟着黛芬下去後,我開始翻箱倒櫃。蠟燭這東西說也奇怪。每年春天你都會準備蠟燭,以免夏季暴雨時停電。但等到要用時,卻怎麼也找不到。
我翻到第四個抽屜,翻出黛芬和我四年前買的大麻,還剩不少;比利在玩具店買的一副玩具假牙,還有些黛芬忘了放進相冊的相片。我又翻了席爾斯百貨公司的型錄下面,還有一個丘比娃娃的後面;這個台灣制的大眼娃娃,是我幾年前在福堡嘉年華會上用網球擊倒木牛奶瓶贏來的。
在瞪着死人眼般的娃娃後方,我終於找到了還用玻璃紙包得好好的蠟燭。我的手才碰到蠟燭,屋裡的燈便全熄了,唯一的電只有在天上勐打信號的那玩意兒。一連串閃電照得餐廳忽白忽紫。樓下傳來比利的哭聲,以及黛芬喃喃哄他的話語聲。
我得再看一眼暴風雨才行。
水龍捲不見了,一定已經過去了,或者是到達湖岸時削弱了威力,然而望向湖面,還是無法看出二十碼外,湖水翻磙洶湧,我看到某人的碼頭殘骸,大概是賈瑟家的。大水衝垮了碼頭,支木被擊上半天高,隨即又落入滔滔湖水中。
我到樓下去。比利沖向我,緊緊抱住我的腿。我把他抱起來,緊緊摟了他一下,然後才把蠟燭點上。我們坐在工作室再過去的客房裡,在閃滅的黃色燭光中看着彼此的臉,聽着呼嘯不止的風雨聲吹打着房子。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我們聽到附近一顆大松樹斷折傾倒的轟裂聲,接着就再無聲響。
「過去了嗎?」黛芬問道。
「也許吧。」我說:「也可能只是暫停一下。」
我們一人拿着一根蠟燭,有如前去晚禱的修士般,一步挨着一步上樓查看。比利小心翼翼又極其驕傲地握緊他手上的蠟燭;持着蠟燭,持着火,對他來說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這讓他暫時忘了恐懼。
天色實在太暗,看不出房間周圍受到什麼損害。這時比利早該上床就寢了,但此刻沒人會想那麼多,我們坐在客廳里,耳聽風聲,出神地望着天上的閃電。
大約一個鐘頭後,風勢又增強了。三個星期來,氣溫一直在攝氏三十三度以上;其中有六天,波特蘭的氣象台更報導氣溫超過三十八度。怪異的天氣。加上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都比往年冷,不少人又喃喃抱怨這種異常天氣一定是五〇年代核彈試爆的長期後遺症。當然,也有人說是世界末日就要來了──經典老套說法。
第二度的風暴不如先前凌厲,但在第一陣風雨中已然受創的幾棵樹卻倒了。風勢減弱之際,一顆斷樹重重落到屋頂上,傳來一聲巨響,猶如一拳打在棺材蓋上。比利驚跳起來,憂慮地抬頭往上看。
「撐得住,小帥哥。」我說。
比利不安地笑了笑。
十點左右,最後一陣風雨來襲,來勢洶洶。呼號的風聲不會低於第一次的狂嘯,不止的閃電更仿佛一次又一次打在我們四周。更多樹倒了。湖邊傳來的一陣爆裂聲,使黛芬不由自主地低喊了一聲。比利已經在她懷中睡着了。
「大衛,那是什麼?」
「我想可能是船屋。」
「噢。喔,老天。」
「黛芬,我們應該再到樓下去。」我抱過比利,站起身來。黛芬驚恐地瞪大眼睛。
「大衛,我們不會怎麼樣吧?」
「當然。」
「真的?」
「真的。」
我們又下樓去。十分鐘後,最後一陣風雨達到高潮之際,樓上響起驚心動魄的碎裂聲,是那扇可以眺望湖面的觀景窗。這麼說來,我先前的幻想究竟不是完全無稽。原本已經在打盹的黛芬,尖叫一聲醒了過來。躺在客房床上的比利則不安地翻着身子。
「雨會打進來,」黛芬說:「會把家具都浸壞的。」
「壞就壞吧,反正都有保險。」
「有保險又怎麼樣?」她以懊惱而責怪的口吻說:「你母親的衣櫃……我們的新沙發……彩色電視機……」
「噓。」我說:「快睡吧。」
「我怎麼睡得着!」她答道。但五分鐘後,她已睡着了。
我點着一根蠟燭,傾聽着屋外徘徊不去的響雷,又撐了半個小時。我心想,明早必定會有不少湖區居民打電話給他們的保險公司;還有許多人得用鏈鋸鋸斷落在他們房頂上,或穿窗而過的樹木;路上也會有很多中緬因州電力公司的橘色卡車。
風雨已漸轉弱,而且沒有再度增強的跡象。我留下睡在床上的黛芬和比利,一個人又回到樓上,望進客廳里。落地窗倒還堅固,但原先可遠眺風景的觀景窗已經變成一個邊緣參差的大洞,洞口塞滿了樺樹葉──那是被風吹倒的樺樹樹頂;那棵樹自我有記憶以來,一直屹立在地下室門外的。
望着它已塞進我們客廳的樹頂,我終於體會到黛芬說:「有保險又怎樣」的意思。我一直很喜愛這棵樹。它已經撐過那麼多個冬天;在我們屋子的湖岸這邊,只有這棵樹沒被我的鏈鋸鋸過。落在地毯上的幾大片玻璃層層映出我手裡的燭光。我提醒自己必須警告黛芬和比利,得穿上拖鞋才行。他們兩個早上起來時,都喜歡赤着腳到處亂走。
我又下樓去。我們三個都睡在客房裡;黛芬和我把比利夾在中間。我夢見看到上帝走過湖對岸的哈森鎮,一個巨大無比、上半身被藍天白雲遮住的上帝。在夢裡,當上帝踏過樹林時,便會傳來樹木的斷折、破碎聲。他環湖而行,一直走向橋墩鎮,朝我們而來。所有住宅、小木屋和夏季別墅都化為如閃電般的紫白色火焰,沒多久煙霧便掩蓋一切。濃煙,猶如一團霧般,掩蓋了一切。
2、暴風雨後.諾登.進城
「哇塞!」比利喊了一聲。
他站在分割諾登家和我家的籬笆旁,望着我們的車道。長四分之一哩的車道接上一條路面未鋪設的鄉間小路,順着小路走四分之三哩後可以接上兩線道的柏油道堪薩斯路。從堪薩斯路就能到橋墩鎮的所有地方。
我順着比利的目光看過去,一顆心直往下沉。
「別再走過去了,帥哥。現在已經夠近了。」
比利沒有抗議。
雨過天晴的早上,天氣清爽無比。在熱浪來襲時,一直濃濁不清的天色,現在已恢復萬里無雲的藍,幾近秋季時的明淨。還有一點微風,因此車道上的斑斑陽光愉快地跳躍着。但距離比利所站不遠處,傳來持續的嘶嘶聲,原來是草地上有一大團扭曲的電線,乍看之下就像一堆蛇。那是電力公司配送電力到我家的電線,這會兒早已扭成亂七八糟的一團,落在大約二十呎外,把周圍一小片草皮燒焦了,而且還在慢騰騰地扭動,噴出火花。要不是樹木和草皮已經被昨天的大雨先淋得濕透,我們家大概已經被燒光了。好在目前為止只有直接接觸電線的那塊地方燒黑了而已。
「爸爸,那會電死人嗎?」
「當然。」
「我們該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等電力公司的卡車來。」
「他們什麼時候來呢?」
「我不知道。」五歲的小孩就是愛問問題。「我想他們今天早上一定很忙,要不要跟我散步到車道盡頭?」
他向我走了一、兩步又停了下來,緊張兮兮地瞪着那團電線。其中一條電線彈了起來,又慢慢轉了個方向,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似的。
「爸爸,電可以射穿地面嗎?」
好問題。「可以,不過你別擔心。電要找的是地面,不是你,比利。你只要離電線遠一點就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