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20章

斯蒂芬·金

  那一聲輕淺如微浪的「不」消失了。

  「不,」麥克說:「不,我不認為有人能限制你們的自由。」

  我湊近比利的耳朵低語兩句,這孩子愕然而疑問地看看我。「去吧。」我說:「快點。」

  他一熘煙地跑走了。

  諾登用手梳理頭髮,有如百老匯明星表演般的姿勢。早上看他徒然無功地拉扯着鏈鋸,以為沒人看見而低聲咒罵時,我還有點喜歡他。但當時(甚至到現在也一樣)我真的弄不清他是否相信自己。我想,他心底深處其實明白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但他畢生掛在嘴邊的理性邏輯就像頭兇殘的勐虎,到最後反噬了他。

  他不安地張望四周,似乎希望還有什麼可說的。然後他領着四位門徒,走過一個結帳出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外,還有一個年約十二歲的胖男孩,一個少女,和一個穿着牛仔褲、頭上反戴一頂高爾夫球帽的男人。諾登與我四目相接,他的眼睛瞪大了些,隨即避開我的目光。

  「布倫,等一下。」我說。

  「我不想再討論了,更別說是和你討論。」

  「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只想請你幫個忙。」我環顧四下,看見比利朝結帳出口跑來。

  諾登看着比利跑來,交給我一包用透明膠帶包住的東西,懷疑地問:「那是什麼?」

  「曬衣繩。」我隱約意識到這會兒超市裡的人都在望着我們。「大包裝,三百呎長。」

  「幹嘛?」

  「我希望你在出去之前,把繩子綁在你的腰上。等你覺得拉緊了,就找個東西把它綁好。什麼東西都行,車門把也行。」

  「看在上帝份上,這是為什麼?」

  「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至少走了三百呎。」我說。

  他的目光閃爍一下,但稍縱即逝。「我不干。」他說。

  我聳聳肩。「好吧。還是祝你好運。」

  戴着高爾夫球帽的那個男人忽然開口說:「我可以幫這個忙,先生。沒什麼好拒絕的。」

  諾登轉向他,仿佛想厲聲喝止,那人卻只是沉着地望着他。他眼裡並沒有閃爍的光芒。他已下定決心,心中不存一絲懷疑。諾登也看出來了,因而無話可說。

  「謝謝。」我說。我用小刀割開包裝,拿出捆繞成圈的曬衣繩,找到繩子的一端,將它鬆鬆地綁在這戴高爾夫球帽的男人身上。他立刻將繩子解開,重新綁緊並打了個俐落的平結。超市里鴉雀無聲。諾登不安地磨蹭着雙腳。

  我問戴高爾夫球帽的男人:「你要我的小刀嗎?」

  「我也有一把。」他以同樣泰然自若的神情看着我。「你只管放繩子,要是太緊,我會把它砍斷的。」

  「我們好了嗎?」諾登很大聲地說。那個胖男孩被捅了一刀似地驚跳起來。沒人回答,諾登轉身要走。

  「布倫,」我伸出手,說道,「祝好運。」

  他細細端詳我的手,像是看什麼沒見過的可疑物體似的。「我們會找人來救你們的。」他說了最後一句,便推開出口的大門。那股噁心的微酸味又飄了進來。另外四個人都跟在他後面走出門去。

  麥克走過來,在我身旁站定。諾登一行五人站在迷離的乳白色霧氣中。諾登不知說了什麼,因為濃霧有種怪異的濕潤效果,我聽不清楚。我只聽見他的聲音,和兩、三個獨立的音節,就像聽不清楚的電台。然後他們走遠了。

  麥克將門微微打開,我放出曬衣繩,小心不要太緊,否則恐怕那人會把繩索給切斷了。四下一片寂靜。比利挨着我站,雖然沒有動作,但想像得出他小腦袋裡的澎湃起伏。

  我又一次有種怪異的感覺,覺得他們五人並非沒入霧裡,而是變成隱形。有一會兒,他們的衣服隱約可見,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親眼看到他人在幾秒內便被吞噬無蹤,才能領悟到那霧氣濃得有多可怕。

  我放着繩索,四分之一、而後二分之一。這時繩子停止不動,由活的變為死的。我屏息等待。然後繩子又向外動了。我放着繩索,突然憶起父親帶我去看葛雷哥萊.畢克演的《白鯨記》。我想我暗自微笑了一下。

  現在繩子已放出四分之三了。我看見繩索末端躺在比利腳邊。接着繩子再次在我掌心靜止下來,動也不動地躺了大約五秒鐘,而後又被勐拉出五呎。緊跟着它突然用力扭向左側,砰然打到出口的門邊。

  繩子一下滑出二十呎,使得我握繩的掌心微微發熱。這時,從霧中傳來一聲悽厲的叫聲。誰也聽不出叫喊出聲的是男是女。繩子再度左右亂扭,先滑向大門右側,接着又回到左側。又有幾呎滑了出去,緊跟着是一聲來自霧中的哭號,使得我兒子也不禁呻吟了一聲。麥克目瞪口呆,兩眼瞪得老大,嘴角顫抖不止。

  那哭叫聲戛然而止,接下來的寂靜仿佛持續了一世紀之久。然後那老婦人的叫聲傳來了。「走開!不要纏着我!」她喊道,「喔,上帝,上帝,不要──」

  這時她的聲音也戛然中斷。幾乎整條繩索同時從我掌中熘出,燒得我掌心微感疼痛,接着它便完全鬆脫了。霧中傳來另一個聲音:一聲低沉的咕嚕聲,使我覺得口乾舌燥。

  那聲音我前所未聞,有點像非洲草原或南美沼澤的聲響。那是只碩大的動物。聲音低沉,粗暴而野性。它再度響起……然後退為低低的呢喃聲,繼而消逝無聲。

  「關門。」亞曼達.杜弗瑞顫聲說道,「請關門。」

  「等一下。」我說着,開始將繩子拉回。

  繩子由霧中收回,在我腳邊盤成一堆,末端三呎被染成血紅色。

  「死亡!」卡莫迪太太嘶喊道,「出去就是死!現在你們明白了吧?」

  曬衣繩末端被嚼爛了,露出鬆散的棉線,線上濺着小滴小滴的鮮血。

  無人反駁卡莫迪太太。麥克把門關上。

7、第一夜

  從我十二、三歲以來,馬威先生便在橋墩鎮切肉,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年紀。他在一個通風口下設了瓦斯烤架,不到六點半,賣場裡便充滿烤雞的香味。巴德.布朗居然沒有反對。或許是出於驚嚇,但更可能是他了解到他的生鮮肉品很快就要不新鮮了。烤雞雖香,但沒有多少人想吃。瘦小而整潔的馬威先生穿着白色制服,依然照烤不誤,每兩塊放在一個紙盤上,排在肉品櫃檯上,就像自助餐一樣。

  杜曼太太端了兩盤來給我和比利,盤裡還放了些現成的土豆沙拉。我儘可能吃了些,比利卻不肯動他的烤雞。

  「你得吃點東西,比利小子。」我說。

  「我不餓。」他說着放下紙盤。

  「如果你不吃東西,你就不會長高長大──」

  坐在比利後方的杜曼太太對我搖搖頭。

  「好吧。」我說:「至少去拿個桃子吃,好吧?」

  「萬一布朗先生罵人呢?」

  「他要是罵你,你就回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