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22章

斯蒂芬·金



  「湯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在這一切混亂中,他根本沒聽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終於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頭上。他昏了過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一隻白子似的怪鳥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塊缺口,正從那裡擠進室內。由於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聽得到它發出的細碎摩擦聲。它的三角頭略偏向一側,頭上的紅眼閃動着光芒。一張前突而勾起的嘴貪婪地一開一闔。這怪鳥外型有些像恐龍書上的翼龍圖片,但更像從瘋子的惡夢中跑出來的怪物。我抓起一支火把,將它浸到一罐煤油里,並傾斜油罐,灑了一地。

  那只會飛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帶鈎的腳可怖地動着、不慌不忙地環顧四周。我很肯定這怪鳥沒什麼智商可言,它兩次想張開翅膀,但翅膀卻碰到牆壁,只好收回它彎曲的背上,就像獅鷲獸一樣。

  它第三次嘗試展翅時失去了平衡,笨拙地從肥料袋上掉了下來。它降落在湯姆的背上,爪子一勾,撕裂了湯姆的襯衫,血流了出來。

  我就站在不到三呎外的地方,手裡拿着滴着油的火把。我滿心想奔過去燒死它……卻意識到我身上沒有火柴。我的最後一根火柴已在一個小時前,為馬威先生點雪茄時用掉了。

  賣場裡現在有如地獄首府般混亂不堪。人們看到棲息在湯姆背上的怪鳥,一隻前所未見的怪物。它詢問似地抬起頭,爪子一勾便從湯姆的頸背上撕下一塊肉。既然無法點燃,我打算將火把當成棍子用,上前攻擊。此時火把的布頭突然點燃了。為我點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裡拿了一個刻有海軍徽章的Zippo打火機,硬如石頭的臉上寫明了恐懼和忿怒。

  「殺掉它!」他嘶聲說:「盡力試試。」奧利站在他身旁,手裡牢握着杜弗瑞太太的點三八口徑手槍,但怕傷及湯姆而難以開槍。

  那怪鳥張開翅膀,扇動一下。但顯然它並不想飛走,只想把獵物抓得更穩當。它那白膜狀的堅韌翅膀裹住了湯姆的整個上半身。緊接着便是撕肉的聲音,慘不忍聞。

  這一切都在幾秒鐘內發生。我掄起火炬,往那東西刺了過去。我感覺似乎並未觸到任何實體,只像一個虛有其表的匣形風箏。下一瞬間,那怪物已浴身火海中。它張開翅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它的頭在抽動、紅眼睛磙來磙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它十分痛苦。接着它飛了起來,仿佛掛在曬衣繩上的床單在強風中颯颯作響。接着它又發出難聽的尖叫聲。

  人們全都仰頭注視它垂死前的燃燒飛行。我想,在這整個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看着那渾身是火的怪物在聯邦超市里上下亂飛,到處留下焦黑的碎片。

  最後終於掉了下來,撞上意大利麵醬的架子,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醬濺了一地,猶如血塊。它燒得只剩骨頭,燒焦味濃烈而噁心,同時霧氣的微酸味也透過玻璃窗的破洞,一陣陣卷了進來。

  賣場裡一時鴉雀無聲。那焚燒的死亡飛行像是施了魔法,讓大家看得出神。然後某個人嚎叫出聲,另一些人也開口響應。我聽到我兒子的哭聲隱約由賣場後方傳來。

  一隻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兩眼凸出,嘴唇向後撇。「又一個來了。」他說着,伸手一指。又一隻怪蟲從破洞飛了進來,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動,發出嗡嗡聲,兩眼自短莖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體不住冒汗。

  我朝它移近,舉着火雖減弱卻並未熄滅的火炬。但在小學裡教三年級的雷普勒太太卻搶先我一步。她年約五十五,也許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幾乎使我聯想到牛肉乾。

  她兩手各拿一罐雷達殺蟲劑,發出一聲如穴居人敲碎敵人腦袋時的怒吼。接着她兩手齊伸向前,用力按下噴藥鈕。一層濃濃的殺蟲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它痛苦扭動,瘋狂地翻身,最後終於從肥料包上掉了下來,先撞到湯姆(他無疑已一命鳴呼了),繼而落到地板上。它的翅膀狂亂地扇動,卻因為沾滿殺蟲液而毫無作用。一會兒之後,翅膀的動作減慢,隨即停止。那怪蟲死了。

  現在可以聽到哭聲,還有呻吟聲。那個被人踩踏的老婦呻吟不止。甚至還有笑聲,是那種什麼都已不在乎的笑聲。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蟲前,瘦削的胸脯劇烈起伏。

  麥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貨用的推車,兩人合力將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擋住窗玻璃上那塊楔形的破洞。看來那至少可以擋一陣子。

  亞曼達.杜弗瑞像夢遊般晃了過來,一手拿了個塑膠水桶,另一手拿了支還沒拆封的掃把。她彎腰把地上那隻粉紅色怪蟲屍體掃進水桶,眼睛還是茫然而無表情。然後她走到出口大門旁。門上沒有任何怪蟲。她將門打開一點,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側身落地,來回磙動了幾次,在地上劃着越來越小的弧形。一隻粉紅色怪蟲從夜色中飛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過去。

  亞曼達哭出聲來。我走過去,伸手攬住她的肩膀。

  凌晨一點半,我背靠肉品冰櫃而坐,昏昏沉沉打着瞌睡。比利頭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亞曼達.杜弗瑞睡在離我們不遠處,頭枕着某人的夾克。

  在那隻怪鳥燒死後不久,奧利和我曾走回倉庫,找了五、六條運貨埝毯,也就是先前我讓比利當被子的那種。不少人就睡在這些毯子上。我們也扛出好幾箱水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將這些滿是水果的板條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層阻擋。那些鳥形怪物想撞開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們每一個都有九十磅重。

  但是,外頭並不只有怪鳥和怪蟲而已,還有那些把諾姆捲走的觸鬚,被咬碎的曬衣繩也有得好想。還有我們雖然還未目睹,卻會發出低沉咕嚕聲的東西。我們不時聽到那種咕嚕叫聲由遠處傳來──可是透過濃霧的濕潤效果,誰說得出所謂「遠處」到底有多遠呢?有時那吼聲近得震動了整棟建築,使人覺得一顆心好像突然被灌滿了冰水。

  比利在我懷中驚跳起來,並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頭髮,他卻哼得更大聲了。然後他仿佛又發現睡眠畢竟不比現實危險,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嚇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着兩眼。

  自天黑以後,我斷斷續續大約只睡了一個半小時,而且噩夢連連。其中一個夢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廳的大觀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風暴前的銀色水龍捲。我怕強風會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廳各處,因此想上前護住他們。然而無論我跑得多快,卻都無法拉近和他們母子間的距離。

  接着一隻巨鳥從大雨中飛了出來,一隻赤紅色的巨大史前鳥,雙翼一張,便遮住整個湖面。它張開鳥嘴,露出與紐約荷蘭隧道等長的嗉囊。當那隻鳥俯衝下來攫住我的妻兒時,一個惡毒而低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低聲重複道:箭頭計劃……箭頭計劃……箭頭計劃……

  不是只有比利和我睡不穩而已;其他人也在睡夢中囈語尖叫,有些人甚至醒來後還繼續尖叫。冷藏櫃裡的啤酒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頓已悶聲不響地從倉庫搬來一批存貨,補過一回貨了。麥克.哈倫告訴我說,店裡賣的鎮靜劑都被拿光了,一點存貨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奈多安眠藥倒還剩下一點,」他說,「你要不要一瓶,大衛?」我搖搖頭謝了他。

  在五號結帳台旁的最後一條走道上,有幾個喝醉的。他們共七人,除了經營「松樹洗車站」的路.泰亭傑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藉口的。這些「酒鬼」個個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哦,是的──也有六、七個發瘋了。

  「發瘋」不是最適切的詞彙,只是我也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形容詞。這些人沒有藉啤酒、酒精或安眠藥之助,便進入一種完全恍惚的狀態。他們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着你看。現實的堅硬地表在難以想像的大地震中裂開了,而這些可憐人摔進地縫裡。也許過段時間,有幾個會恢復知覺吧,如果我們還有時間的話。

  其餘的人則各自設法調適,有些人的方法委實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說她相信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且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懷疑。

  我望向亞曼達。我對她萌生一種強烈而不適的情感──不適,但並非不悅。她的眼珠碧綠如玉……有一陣子我一直注意她,想着她會不會取下染色的隱形眼鏡,但顯然那顏色是與生俱來的。我想和她做愛。

  我的妻子在家,也許還活着,但更可能已經死了。無論如何,我愛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帶着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這個叫亞曼達.杜弗瑞的女人親熱。我告訴自己,這種不正常的欲望出自我們所處的不正常狀況。也許是吧,但欲望並不因此而消退。

  我時睡時醒,直到三點左右才一個抽動,整個清醒過來。亞曼達已換了睡姿,像胎兒一樣,兩膝抬高到胸前,兩手貼緊在大腿之間,看來睡得很沉。她的運動衫有一側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我望着她,開始無助地勃起。

  我試着轉移心神,想着昨天我曾想畫布倫.諾登那件事。不,沒有什麼比一副畫重要的,只是……讓他坐在一段木頭上,手裡拿着我的啤酒,畫他疲倦而冒汗的臉,和兩綹從他耳後翹起的頭髮。那可能會是張好畫。

  我和父親住了二十年後,才接受了所謂「好畫」可能就夠好了。

  何謂天賦?就是期望的詛咒。小時候,你必須不負眾望。假如你能寫作,你會以為上帝讓你降生是為了讓你凌駕莎士比亞。假如你能畫,或許你就會想上帝生你是為了讓你贏過父親──我小時候就是這麼想的。

  結果證實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嘗試。我在紐約開畫展,卻沒什麼好成績──畫評家拿我父親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後,我接了廣告畫以維持生計。黛芬懷孕了,我只有說服自己,生活比較重要,此後藝術對我而言將只是嗜好。

  我畫了「黃金女郎洗髮精」的廣告。黃金女郎騎腳踏車、黃金女郎在海灘擲飛盤、黃金女郎手拿飲料站在公寓陽台上,那幾張都是我畫的。我為不少知名雜誌的短篇小說畫過插圖,但最初我是為男性雜誌畫插畫才入行的。我也畫過電影海報。錢財磙磙而來,應付我們的生活綽綽有餘。

  去年夏天,我在橋墩鎮舉行了最後一次個展。我展出五年裡畫的九幅油畫,賣出了六幅。我絕對不肯出售的一幅,畫的就是聯邦超市,想來還真是巧合。畫面是由停車場盡頭看過來的遠景。在我的畫中,停車場是空的,只放了一排湯廚茄汁焗豆罐頭,由遠而近排過來,一罐比一罐大,最後一罐看似有八呎高。這幅畫的標題為「焗豆與假象」。一個來自加州,在某家製造網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擔任高級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這幅畫,不肯因畫框下掛了「非賣品」的牌子而放棄了事。他從六百元起價,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說要把畫掛在他的書房裡。我不青賣,他大惑不解地走了。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張名片,要我若是改變主意的話,就打電話給他。

  那筆錢我倒用得上。去年我們整修了宅邸,又買了新的四輪傳動車,可是我就是不能賣那幅畫。我不能賣,因為我覺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畫,所以我要留着它,看有沒有人會來問我什麼時候才要正式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去年秋天某日,我偶然把那幅畫拿給奧利.魏克看。他問我是否可以拍下來,當廣告展示一個星期。這問題也結束了我自己的「假象」。奧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畫,也強迫我看清了:我畫的是件完美的廣告作品。僅此而已。但也確實是傑出的廣告畫。

  我讓奧利拍了照,然後我打電話到加州給那個高級主管,主動降價到兩千五百元。他買了,我用優比速快遞將畫送到西岸去。我本來像個受騙的孩子,永遠無法滿足於一個不痛不癢的「好」。但經過此事之後,我多少認了份。雖然偶爾還是有些咕嚕雜音,就像霧中不知名的生物傳來的聲音一樣,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那孩子氣的自大聲音一旦沉寂下來,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

  四點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環顧四周。「我們還在這裡嗎?」

  「是的,寶貝。」我答道。

  他開始無助地哭泣,看起來很慘。亞曼達也醒了,望着我們。

  「嘿,孩子。」她說着,輕輕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後,情形就會好一點了。」

  「不。」比利說:「不會的。不會的。」

  「噓。」她摟着他,目光越過比利的頭與我的目光相遇。「噓,你好好再睡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