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3章

斯蒂芬·金

  「電要找地面。」他喃喃說了一句,向我走了過來。我們手牽手走上車道。

  情況比我想的還糟。一共有四棵樹倒在車道上:一棵小的,兩棵中的,另一棵則是直徑五呎的老樹,樹幹上佈滿了青苔。

  遍地都是樹枝,有些葉子幾乎都不見了。比利和我走向鄉間小路,一路忙着把較小的枝椏丟進道路兩旁的林子裡。這使我想起約莫二十五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時的我跟比利差不多大。我的伯父、叔父全都在這兒,他們拿着手斧和鐮刀,在林子裡砍了一整天矮樹叢。那天午後,他們圍坐在我父母的野餐桌旁,大吃了一頓熱狗、漢堡包和土豆沙拉。大杯大杯的啤酒幹個不停,後來魯本叔叔更穿着一身衣服,連鞋子也沒脫,便跳進湖裡游泳。當時這片林子裡還有鹿。

  「爸爸,我可以到湖邊去嗎?」

  他丟樹枝丟膩了。在一個小男孩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你唯一的對策便是讓他去做別的事。

  「好啊。」

  我們一起走回屋子,然後比利往右轉繞過屋子,對落在草地上的那團電線避得遠遠的。我左轉走進車庫去拿鏈鋸。

  正如我前晚猜想的,湖岸四處都傳來清晰可聞的鏈鋸噪音。我把鏈鋸的油箱加滿,脫掉外衣,正要回到車道時,黛芬從屋裡走出來。她不安地瞪着車道上的樹。

  「情況有多糟?」

  「我可以把樹鋸成幾段。屋裡怎麼樣?」

  「嗯,我把碎玻璃清乾淨了,可是那棵樹你得想想辦法才行。我們客廳里總不能有棵樹吧。」

  「沒錯。」我說:「你說的很對。」

  我們在陽光中彼此相視,不覺得笑了出來。我把鏈鋸放在一邊,開始吻她,一手摸向她的臀部。

  「別這樣。」她低喃道:「比利在──」

  話還沒說完,比利便轉過屋角往我們走了過來。「爸爸!爸爸!你應該看看──」

  這時候黛芬看到那團冒火的電線,尖叫着要比利小心。本來已經遠離電線的比利立刻停了下來,瞪着黛芬,仿佛她瘋了一樣。

  「我沒事,媽。」他用哄老人的語氣說着,慢慢朝我們走來,以示他有多安然無恙。黛芬靠在我懷中,不自禁地顫抖。

  「沒事的。」我對她耳畔低語:「他很清楚不能碰電線。」

  「但還是有人被電死。」黛芬說:「電視上一天到晚都有宣傳短片,教人小心掉落的電線──比利,立刻進屋去!」

  「哎,別這樣,媽!我要帶爸爸去看船屋!」他既興奮又失望,眼睛都快鼓出來了。他第一次看見暴風雨後的壯觀,很想找人分享。

  「你現在就進去!那些電線很危險,而且──」

  「爸說它們要找的是地面,不是我──」

  「比利,別再說了!」

  「我會過去看,小子。你先過去吧。」我可以感到黛芬靠着我的身子再度變得僵硬。「兒子,你從另一邊繞過去。」

  「好!遵命!」

  他經過我們身邊,三步並作兩步跑過環繞住屋西側的石階,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了,只遠遠傳來一聲:「哇塞!」想必又發現了另一處遭到風雨摧毀的奇景。

  「他知道那些電線很危險,黛芬。」我輕輕攬住她的雙肩。「他很怕那團電線,這樣很好,他就不會有危險。」

  一顆淚沿着她的臉頰滑落。「大衛,我很怕。」

  「不要這樣!都已經過去了。」

  「真的嗎?去年冬天……還有今年春天來得晚……在鎮上,他們說什麼黑春……他們說從一八八八年以來,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春天──」

  「他們」,無疑是指「橋墩古董店」的卡莫迪太太。黛芬喜歡偶爾進去東摸西摸。比利喜歡跟她一起去。在後面一間陰暗的房間裡,有玻璃眼珠的貓頭鷹標本永遠張着雙翅,兩腳永遠抓緊一截上了漆的木頭;三隻浣熊標本站在一圈,環着一條「小溪」──實為一長片灰撲撲的鏡子;還有一隻被飛蛾蛀蝕的狼標本,口鼻處有一團木屑而不是口水,依然齜牙咧嘴。卡莫迪太太聲稱,那隻野狼是一九〇一年九月某日下午到帝汶溪喝水時,被她父親射殺的。

  我太太和我兒子對造訪卡莫迪太太的古董店樂此不疲。黛芬着迷於有圖樣的彩色玻璃,比利則對那些已死的標本着迷。黛芬本來個性很實際、也很有主見,但居然會聽信那老太太的話,讓我頗為不悅。她發現了黛芬的弱點。而黛芬也不是本鎮唯一聽信卡莫迪太太的「鄉野傳聞」和「民俗秘方」(她總以上帝之名開藥方)的人。

  如果你丈夫是那種喝了三杯就喜歡動拳頭的人,樹汁可以祛傷消腫。六月時數數毛蟲身上有幾圈花紋,或是八月時測量蜂窩有多厚,便可預卜今年冬天是暖、是寒。現在呢,真是天可憐見,一八八八年的黑春重現(你可以自己加上驚嘆號,一個不夠就再加幾個)。我也聽過這說法,在這一帶流行很久了──假使春天夠冷,湖上的冰最後就會變成爛牙般的烏黑。這種情況很罕見,但也不是百年難遇。這裡的居民喜歡說這些,只是我想沒人會像卡莫迪太太那樣言之鑿鑿。

  「去年冬天是很冷,春天也來得很晚。」我說,「現在又是個悶熱無比的夏天,再加上一場風暴。但風暴也過了。黛芬,你平常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普通的風暴。」她以同樣沙啞的聲音說。

  「不錯。」我答道,「這點我同意。」

  「黑春」的說法,是畢爾.喬提告訴我的。他在蓋斯克鎮與他的三個酒鬼兒子合資經營一家喬提修車廠(偶爾他的四個酒鬼孫子也會幫幫忙,要是他們能抽空放下雪地機動車和越野摩托車的話)。畢爾高齡七十,看來像八十,喝起酒來卻像二十三歲的小伙子。五月中旬,一場來得意外的風雪為本區帶來將近一呎的積雪,把剛長出的花草都蓋住的第二天,比利和我一起把我們家的斯柯達四驅車送到喬提車廠去。畢爾剛喝了幾杯取暖,因此興沖沖地對我們提起「黑春」的說法,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然而五月下雪也不是什麼千載難逢的罕事;那場風雪只持續了兩天便消逝無蹤,沒什麼大不了的。

  黛芬又懷疑地望向那團落地的電線,「電力公司的人什麼時候會來?」

  「儘快吧。不會太久的。我只要你別為比利擔心,這孩子不笨。他會忘了把衣服收好,但不會笨得走去踩一堆冒出火花的電線。他跟我們一樣想好好活着。」我碰碰她的嘴角,望着她不由自主綻出一抹微笑。「覺得放心點了?」

  「你總能讓事情看起來好些。」她的話教我安心了些。

  在住屋臨湖一側,比利喊着要我們過去看。

  「走吧。」我說,「我們去看看有什麼壞了。」

  她哼了一聲。「我要是想看有什麼壞了,客廳里就夠我看了。」

  「那麼,我們去討個小孩的歡心吧。」

  我們手握着手走下石階。才剛彎過石階的第一個轉角,比利便全速從另一個方向衝過來,差點撞上我們。

  黛芬皺皺眉說:「慢一點。」也許,在她腦海中,她正想像着他沖向那團致命的電線。

  「你們一定要來看!」比利氣喘吁吁地說,「船屋被壓爛了!堤防落到石頭上……泊灣里還有樹……耶穌基督!」

  「比利.戴敦!」黛芬吼了一聲。

  「對不起,媽──可是你一定得──哇!」他又跑走了。

  「說完就跑,這些人都是這樣。」我這句話使得黛芬又笑了。「聽着,我先把橫在車道上的那些樹鋸開,然後就到波特蘭路的中緬因州電力公司去一趟,把我們這邊的情形告訴他們。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