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驚魂 - 第5章
斯蒂芬·金
諾登用力扯動那條起動線。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就差那麼一點,老兄。
又一次勐力拉扯。
噗──噗──噗。
「媽的。」諾登低啐一句,對着他的豪華鏈鋸齜牙咧嘴。
我繞過屋角往回走,從今早起床後第一次覺得心情愉快。我的鋸子一觸即發,使我的工作暢行無阻。
☆☆
十點鐘左右,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見比利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黛芬寫的購物單。我把那張單子塞進牛仔褲後口袋,又接過雖不夠冰,但還算清涼的啤酒。我幾乎一口吞下半罐。這罐啤酒來得正是時候,我對比利舉了舉罐子致謝。「謝啦,兒子。」
「我可以喝一口嗎?」
我讓他喝了一口。他皺着眉頭,把啤酒罐遞還給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後及時停手,差點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換抵押金的辦法已經實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習慣實在難改。
比利說:「媽在單子下面還寫了幾個字,可是我看不懂。」
我把單子又拿出來。「我在收音機上收不到WOXO。」黛芬寫道:「你想會不會是風暴造成的?」
WOXO是本地播放搖滾音樂的調頻台。它設在北方約二十哩外的挪威鎮,是我們老舊微弱的收音機唯一能接收到的調頻電台。
我把黛芬的問題念給比利聽,說道:「跟她說很可能就是這樣。問她能不能收到波特蘭的調幅電台。」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鎮上去?」
「當然可以,你和媽咪都可以。」
「好。」他拿着空啤酒罐跑回屋裡。
我已開始對那棵大樹動工。我鋸了一會兒,隨即停下讓鏈鋸冷卻。這棵樹對我的小鋸子來說實在太大了,不過我想只要不操之過急,應該還能應付。不知道通往堪薩斯路的鄉間小道是否已經清理乾淨。就在我這麼想着時,一輛電力公司的橘色卡車轟隆隆地駛了過去,大概是要開到小路另一頭吧。那就好。路已經通了,電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會到這兒來,把落地的電線處理好。
我鋸下一大段枝幹,將它拖到車道旁再推到路緣。那段樹幹磙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樹叢里。許久以前,我父親和他的兄弟們(他們全是藝術家;我們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藝術氣息)曾剷除過那些灌木叢,但它們又早已恢復舊觀了。
我舉手抹掉臉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潤喉,哪解得了渴?我十起鏈鋸,想着WOXO電台的事。那正是那團霧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區的方向:「箭頭計劃」的所在地。
那是老畢爾.喬提對所謂「黑春」提出的解釋:「箭頭計劃」。在撒摩區西半部,距石棱鎮鎮界不遠處,有個政府保留地區,四周圍了電線,並佈有哨兵和閉路電視,天曉得還有什麼。至少那是我聽說的,我並未親眼瞧見,雖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區的東側約有一哩多長。
沒人確知「箭頭計劃」之名是怎麼來的,也沒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訴你那真是該計劃的名稱──如果真有什麼計劃的話。畢爾.喬提說有,但你若問他這消息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就打馬虎眼了。他說,他的侄女在洲際電話公司做事,聽過一些內幕什麼的,大概就是這套。
「原子彈之類的。」畢爾這麼說着,靠在我的斯柯達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氣直衝我的臉。「他們在那裡就搞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麼的。」
「喬提先生,空中本來就充滿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師說的。她說每樣東西都是原子構成的。」
畢爾.喬提用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了我兒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點心虛。「那不是一樣的原子,小伙子。」
「噢,好吧。」比利喃喃說道,不再爭了。
我們的保險經紀人狄克.穆勒則說,「箭頭計劃」只是政府經營的一處農業試驗中心,僅此而已。「比較大的番茄、比較長的採收期等等。」狄克輕描淡寫地說着,隨即又回頭大談我如果早死的話,對我的家人可能會有多大幫助。我們的郵差小姐珍妮.羅莉說,「箭頭計劃」是和原油有關的地質探測計劃。她很有把握,因為她小叔為某人工作──
至於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較偏向於畢爾.喬提的觀點。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樣的原子。
我又從那棵大樹鋸下了兩段枝幹,把它們丟到坡下。比利跑回來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紙條。我想不出天下會有什麼事比來回傳話更讓我兒子興奮的。
我接過啤酒和紙條,說道:「謝謝。」
「我可以喝一口嗎?」
「只能喝一口。剛才你喝了兩口,我不能讓你早上十點就喝醉酒。」
「十點十五分了。」他說着,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對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話說得好,你知道,只不過比利不常說笑話的。然後我低頭看紙條。
「在收音機上收到JBQ。」黛芬寫道:「別在進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為止。你想我們的路可以開嗎?」
我把紙條遞還給比利,拿過我的啤酒,「告訴你媽說小路通了,因為一輛電力公司的卡車剛剛開過去。他們很快就會到我們這裡來了。」
「好。」
「小子?」
「什麼事,爸爸?」
「跟你媽說一切都沒事。」
他又展開笑容,大概還沒安慰媽媽,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離去,望着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見他翻起來的鞋底。我愛他。他的小臉和他的眼神,使我覺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沒事。當然,這不是事實。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讓我相信了這個假象。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再次操作鏈鋸。過了二十分鐘,有人輕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以為一定又是比利,卻意外看到布倫.諾登。我關掉了鏈鋸。
他沒有平常倨傲的神態,看來又熱又累又不快樂,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我開口說:「嗨,布倫。」我們上一次的對話可以算得上惡言相向,以致我現在有點不知該說什麼。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在鏈鋸聲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後至少已經站了五分鐘了。他禮貌地清清喉嚨,準備開口說話。今年夏天我還沒正眼看過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來氣色不佳。
說起來他瘦點應該比較好看,因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實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過世,死於癌症。這消息是黛芬從艾姬.畢柏那裡聽來的。艾姬是我們這區的訃聞佈告欄。每個社區大概都有一個這種人。
以前諾登談到他太太時,總是用種不在乎的語氣,甚至有些輕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對他來說也沒什麼。說真的,我甚至曾經猜測今年夏天他就會挽着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孩出現,臉上還掛着「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臉上非但沒有那樣的傻笑,還多了些顯老的新皺紋。
他減輕的體重又都減錯了地方,造成鬆弛的垂肉和皺褶,充分顯示了他的年紀。有一剎那,我很想把諾登帶到陽光下,讓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樹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後為他畫張炭筆素描。